同年同月同日生

布莱顿波西米花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天降一个美丽的小姐姐，她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与你一样身高，一样瘦弱，一样的爱好，一样家境…这就是传说中的同胞胎姐妹吗？ 我跟刁雪莹遇见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那年我俩八岁。 那年的春节特别冷。可是在大年初一，来我家第一波拜年的竟是妈妈的学生李占忠，他身着一身警服，领着一个瘦瘦的怯生生的小女孩。 “我是她的校外辅导员，带着她一块给老师拜个年”，高大的李占忠粗声粗气地对我妈说。 “刁雪莹，我认识你”，我跑过去拉起她的手，她是我们少年宫舞蹈队赫赫有名的队长，闵杭台大合唱指挥（闽侯路、杭州道、台湾路三所小学）。 “我怎么不认识你？”，雪莹抽回了她的手，我只是舞蹈队与合唱队里最普通的队员，她怎么会认识？这不要紧，不影响我再次拉着她的热情。 八岁时的雪莹 八岁时我与妈妈在一起 我小的时候，那是只有英雄没有偶像的年代。但是，雪莹却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偶像。忽然有一天，偶像降临在粉丝的家中，这让我欣喜若狂。更加惊喜的是，我俩竟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而且，她与我一样是当时少见的家中独女，她的妈妈也是小学教师，她也在姥姥家长大，我俩站在一起，同样高同样瘦同样弱，这样的巧合简直不可思议了。 所以，我妈和李占忠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俩就像双胞胎啊… 我俩是双胞胎！这个出自我妈的称呼，让我觉得好像找到了失散了多年的另一半，从小就觉得孤独的我，总是生出许多幻想。 从此，我在舞蹈队就经常受到队长雪莹的关照，比如多了被指导的机会，多安排了动作，但她在大家面前从不表现与我相熟。 那是小女孩心中非常甜蜜的感觉，我独享着雪莹队长的关照，但我俩都保守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在少年宫里我俩很少讲话，但我们会经常相视，然后会意地一笑。 后来我从舞蹈队转战田径队，我在解放路的家与她在宁波道的家距离很近，但我们却几乎没见过。有一天我妈带着我特地跑到闽侯路小学去看她，她甜甜地对我说：“我妈给我生了个小弟弟”。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特别沮丧，雪莹有了小弟弟了，而我依然在家里继续孤独下去。 已经在歌舞剧院里的雪莹 小学五年级时我家搬离了老院，我也转了学。但我经常回老院，经常找老同学。 我知道雪莹上了海河中学，我当时在台湾路小学的同学都在这个中学。同学谈雪莹，像说一段传奇，她经常年级第一，而且她还继续跳舞，初中没上完就被歌舞剧院选走了。 其实，我远远地见到过雪莹几次。她还那么瘦弱，脖子骄傲地挺起，迈着只有舞蹈演员才有的八字步。 脆弱而敏感的少女时期，我已经不再是八岁时那个能主动上前拉着她的小女孩。而且，歌舞剧院的演员与整天埋在书堆题海的我，不知道相差几个等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宁愿远远地注视她。 这个时候的雪莹大概是我上大学的时候 初高中和大学，我都很努力，我一直都是个好学生，爸爸在我18岁的时候去世了，然后我就成为家里的汉子。 大学毕业后我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当地的主流媒体负责文化报道，歌舞剧院正是我管辖的宣传单位。 是该见雪莹的时候了！绘画、音乐、舞蹈…我热爱艺术崇拜所有的艺术家，当我拥有这份工作的时候，终于觉得可以寻找失散的双胞胎姐妹，我心中的女神。 我再见雪莹时就是这个样子 第一次采访歌舞剧院，借口采写舞蹈题材，我就跑到舞蹈演员的练功房。推开门，一眼就认出了雪莹，这次我迎着她走了过去。 雪莹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终于叫出我的名字，负责接待我的人员说，原来你们认识啊！刁雪莹是我们剧院非常有前途的舞蹈演员，你可以多报道报道。 我和雪莹再次长的一样高挑，比个儿的时候，雪莹说，咱俩有十几年没见了。我心里说，哪里啊，我多次远远地望着你，只是你不知道，我为这次美丽的重逢付出多少努力。 从此，雪莹成为我笔下重点突出的人物，只要有机会我一定突出她的存在。其实，雪莹的专业能力飞速成长，很快成为歌舞剧院的顶梁柱，她根本不需要我过多吹捧。 雪莹的孔雀舞好像是她获金奖的第一支独舞。那个时候杨丽萍以孔雀舞名震天下，而当时雪莹的孔雀一点也不亚于杨丽萍。 我俩那一段的友谊特别短暂，特别美好。 随歌舞剧院演出的时候，我俩会在一起聊天，她喜欢点评别人，而且锋利，她尖刻的言语风格已初露端倪。 我俩偶尔去逛街，我们身高一致，走在街上，雪莹宛若仙女，轻盈地迈着舞蹈演员的八字步，而我有意打扮成与她画风迥异的美术女生造型，和她在一起，我享受了此生最高的注目率。那时，我们才二十多岁… 但是我要走了，我要离开家乡去见见另外的世界。临出国前我给她电话，她说她也要去德国，当时她的未婚夫或者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已在德国，她一定会去的。我们或者英国或者德国见，雪莹说。我见过雪莹的未婚夫，一个清瘦高个的理工男模样，说实话，一点都配不上雪莹。 那时候没有网络，我们的分离就像再次失散一样。后来我了解到，我离开家乡后的雪莹，已经成长为一个舞蹈家。 她获得过天津首届“文艺之星”，在桃李杯全国舞蹈比赛中获奖，多次在大型演出活动中担任主力。 那几年我们天各一方杳无音讯，但从照片上看我俩有种风格的默契，那是我此生少有的不当汉子的几年。 我回国再见到雪莹时，我们聊了很久。她说她遇到了舞蹈发展的瓶颈，她想做编舞，她想教学，她想进修，她想不好干什么。 除了舞蹈，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她与在德国的未婚夫，以及与他家庭的恩恩怨怨。雪莹说话一向尖刻，不知道为什么，却对这段情感的鸡毛蒜皮小事滔滔不绝，她是那么犹犹豫豫拖泥带水，以致离婚都拖了很长时间。我说他不值你这么伤神，雪莹却是一副忧郁伤感的表情。 三十多岁时的雪莹，美的不可方物，她是上天宠爱的女人。 雪莹的美，不是用美丽能形容的。她的美，是那种特别的劲儿，一种摄人心魄的劲儿。一举手一投足，万千风情。 也许那是一种气质，她就那么恰到好处地拿捏那个劲儿，走在你的心尖儿上，无与伦比的，然后不动声色地勾住了你的魂儿。 所以，不管是聚会还是活动，雪莹一出场，必定酸了所有的女人，撩了所有的男人。 即使在一群舞蹈演员中，她也是最有范儿的那位 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小聚，其中有位初识的女生。她用“我觉得你像杨丽萍”来赞美雪莹，只见雪莹瞟了她一眼，撅起小嘴轻飘飘地说“我可没那么仙儿，我识人间烟火”，怼的那个女生傻了眼，我们赶紧岔开话题。 雪莹这么说话算客气的。不喜欢听的话，看不惯的事，看不上的人，她言语的锋利与尖刻是出名的。所以，我经常说她，你这张嘴太得罪人了，她总是一笑了之。 那些年我开始被各种琐事纠缠，生活泥泞起来。我也不在媒体工作，但这没影响我们的友谊。而且，已经是天津大腕儿的雪莹依然与我妈的学生当年她的校外辅导员，那个普通的警察李占忠保持着联系，雪莹一直称他李叔叔。 每到生日那天，我都会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祝我俩生日快乐。 她说，生日这一天，她只跟家人过。我问，你没有呼朋唤友地找一波人给自己庆生吗？她回答说没那个兴趣。我说，我也是，除了家人和密友，我从没攒过局儿过生日。 有些个性，我俩相似。 有一年生日那天，我恰恰被老师请了家长。我俩电话时方知两人相距很近，于是立马闪聚了一次。我有一肚子话要诉说，而她兴奋地讲起她的闺房刚刚装修完，里面都是毛绒玩具，然后意犹未尽地邀我去她家去看那些毛绒绒的小可爱们。我止住了诉说的渴望，也推脱了她的邀请，我实在没心思在老师请过家长后去看连女儿都不玩的毛绒玩具。 有些心境，我俩又相差很远。 后来，我有了小女儿，生活更加忙碌疲惫。而雪莹则找到了方向，她调到天津音乐学院的舞蹈系任教，然后事业上一路高歌，从普通的教师提为副主任，同时任天津舞蹈家协会副主席。 我俩在几次聚会中错过。我记得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年中，我们才见过两面。 一次是在共同朋友儿子的婚礼上，我俩偶遇。随完礼，我们就跑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聊天。对待朋友的情面和一些喧闹的场面，我俩有种默契。 雪莹不喜欢场面，不爱说套话，甚至身在体制内不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她只做一位单纯的舞者，做一位真诚的教师。她很受学生们爱戴，学生们喊她刁妈妈。 雪莹穿着朋友杨姐做的长裙留念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几位老友的聚会上。她那天是最早到场也是最早退场的，因为下午有课。 雪莹穿着一条牛仔裤，高领的灰绿套头衫，短小的外套非常别致，我问她是什么牌子的，她说在一个小店买的，没有牌子，她说，她没一件名牌。 那天，我送她先退场，她快步走向一辆老式三八自行车。你不开车吗？我问的直来直去。还是自行车方便，她说着冲我撇一下小嘴眨眨眼，跨上自行车，急匆匆地远去。 那几年是我和我周围朋友们买房买车正酣的时候，而雪莹对这些只字未提。 2009年的我，用各种方式掩饰岁月 而2009年的雪莹，虽然素面朝天却依然玉树临风 雪莹一直孑然一身。那些年伴随这样一个独特的孤身女人，闲言碎语就从没少过，而且，很多是与我们那个城市有头有脸的，或者能上台面的男人的名字。 雪莹这样尤物般的女人，被众多追求者倾慕者包围实在是太自然不过的事了，在很多事情上，她天经地义地拥有比别人容易的特权，这是上天的宠爱。 雪莹一直洁身自好，她只拿着让你倾慕的劲儿，绝不给你沾边儿的份儿。我相信她从没有交换过什么，否则，以她的美貌稍稍低一点点头换来的实惠与利益，远远不是我目送的那个骑自行车远去的背影。 我想说的是，对于雪莹，有个豪宅，有辆豪车，或者有车加司机随时候着，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但她看不上的人，多大的金主多高的权，她也不交换。她不屑，她宁愿穿一条牛仔裤骑她的自行车。 我记得那天我正在去北京的动车上，窗外下着小雨。我忽然接到了一位老同事的电话，他说，告诉你，刁雪莹出事了。 2009年11月的一天，雪莹死了，她被一个叫贾荣胜的人杀了。原因是同为天津音乐学院同事的贾某受贿30万为学生改专业，而刚刚提拔为舞蹈系主任的雪莹拒绝了，贾某顿时恼羞成怒动了杀心。 这是这个案件的官方陈述，隐去了真实姓名。 不知道从哪天起，艺术类高校，特别是音乐类的高校已经是水最深最混的领域。专业好坏的标准，本来就是模糊的感性的，或者说学生高考的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监考老师手里。没有十几万，几十万的考前学费铺垫，你就无法跟监考的专业老师混脸熟。 贾某不是第一个敢拿三十万的教师，通过暗箱操作，改变一个学生的高考命运，也绝不是他发明的。每年高考季社会上都有拿钱摆平教育资源的虫子，这也是艺术类高考的“特色”吧。 所以，贾某以他与雪莹这么多年的老友基础，哼着小曲买了酒和螃蟹，他以为完全可以在小酒中轻松地说明一切，摆弄学生的命运就像谈一桩生意。 但是，这超过了雪莹的底线！换给一个学生好专业就意味着毁了另一个学生，她掌握着学生的生杀大权，但她决不可能去用钱来交换！ 而且，雪莹说这些时，一定是一如既往的尖刻犀利。 有时候，平常越一脚踢不出屁来的人，越容易在激动时出现过激反应。贾某在我认识的人中，大家都说是个老实人，不老实，雪莹怎样能允许他进她的闺房。 可是，雪莹，你在他眼神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你怎么不退一步啊？你妥协，你示弱，你求饶，你跟他串通一气。 只是，命运与性格没有教会你这些。 贾某因揭发天津音乐学院多人受贿有功，这个杀人犯被判无期，陪了区区十万。雪莹被授予因公殉职，单位赔偿七万，所有的程序都很正义。 区区十七万！一条鲜活的美丽的高贵的生命啊！我的雪莹！你那天生尤物般的美貌，你被上天恩宠的天赋，你那绝不妥协的锐利，全部成为你的软肋，在阳光下任人宰割！ 你一直是个单纯的舞者，一位真诚的教师，你以特有的姿态拒绝与时代的黑暗同流合污。 雪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她的小弟弟据说成为有名的西餐厨师，一家子本份普通的公民。 看着她长大的姨与舅舅，还有她的闺蜜们，只能写点文字，抒发悲愤，包括我。 这是最软弱的，最文人的，最无奈的方式，如同拳头挥向空中。 小时候的雪莹与父母在一起 雪莹去世后，我曾路过我妈学生李占忠工作过的和平二中队，我神差鬼使地走了进去。我想见见他，当年是他把雪莹带到了我家，我想知道他和雪莹是如何保持着友谊，我想跟他聊聊… 传达室的人上下打量我，然后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愣了半天，只说是李占忠的老朋友。结果传达室的那人告我，没这个人。没这人？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我想争辩，想多问几句，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没必要了，雪莹走了，我妈走了，我八岁时那个家的亲人都走了，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较任何劲儿。 李占忠，被雪莹成为李叔叔的那位高大的警察，如今也应该七十多了，如果是缘分，我们会在某个清晨相遇的，就像这几年来我在网上重遇的，所有的人。 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和雪莹的美丽童话伴随了我半生。然而，直到我写这个美篇，查阅网上资料时，才愕然发现，其实我俩的生日是差一天的。 当年，是她说错了？还是我和我妈听错了？这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故事，我和雪莹的共同朋友都知道，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我都兴奋，她都含笑。 但是，只有雪莹知道这不是童话，这么多年，在我每个生日时，我俩的通话和闪聚时，她都可以捅破这层纸，告诉我事实。 但她埋在了心里。 此时，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雪莹，我八岁时的那个舞蹈队队长，我看到了当年保守我俩秘密时，她那会意的眼神。 雪莹走了12年了！我俩这半生的缘分，时而离，时而聚，从没有刻意过。我不是她的密友，但我俩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雪莹，我依然相信你是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我把与你一样的锐利注射在血液里，我会着一身盔甲，躺平在与你失散的日子，无惧更无欲！ 雪莹，当每一个生日到来的时候，我们烛光里相聚！ 部分照片来自网络，部分来自好友，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