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诗人谢榛邯郸行迹交游二

子明

三 大名

历史上的大名威名赫赫，曾为府、路、州、道、郡治所在地。唐为天雄军治，唐德宗建中3年（公元782）改称大名府。五代唐曰兴唐府，后晋曰广晋府，又为天雄军，后汉改为大名府，后周因之，宋仁宗庆历二年（公元1042）建陪都史称“北京”，是宋朝的陪都。金朝时期称大名府路，元、明、清为路、府、道所在地。遗憾的是，明朝初年的一场大洪水淹没了这座城市，大名府结束了长达千余年的雄壮历史。

谢榛曾在一个秋季客居大名，他住的地方是当地名胜普照禅院。寺院座落在大寺街北，始建于宋，明代建新城时，随城改建，规模宏敞，占地1万多平方米，有大雄宝殿和东西禅房十多间，其千手大佛，高七米余，远近闻名。

秋夜雨中，禅床无寐，诗人寄诗友朋，述说近况：

禅窗夜雨不成寐，侧枕微吟聊自慰。

老僧破竹编疏篱，滋养菊花开也未。

葫芦架底乱寒声，薜荔墙间浮湿气。

安得九霄出月光，北照帝城分象魏。

豪门秉烛各丝簧，醉杀五侯拜七贵。

明朝老仆畏冲泥，却省探囊沽酒费。

欲过西林问寂寥，煮茶不尽淡中味。

秋夜雨中述感呈王殿元允仁时寓普照禅院兼示无瑕上人

名人远来，众多文士慕名来访，诗人诗作中记叙了大名城南一个叫张仲友的秀才，不惜十里之遥，多次跑到道院请益学问。一次张秀才向诗人问起一个不常见的奇字，诗人提笔告之，从字说起，他们谈论起人生况味，诗人勉励他，家有薄田谋生，胸有书卷怡情，就是人生至乐，“人间富贵花沾露，世上功名水上萍。”人生世上，任尔万贯家财，不世功勋，皆会转瞬即逝。耐得寂寞、平安健康那就是最大的福报。对于贪婪者来说，因为欲壑难填，所以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不贪的人因为很容易满足，所以永远生活在一种幸福感当中。

城南张茂才，飘然远尘事。

每趋道院从我游，往来十里问奇字。

一字墨流翻黑河，片言欲长邓林多。

守穷有味数卷在，纵目风光闲啸歌。

野田薄收了租税，浊醪遣怀栖薜萝。

萝叶再青春正暖，渺渺绿平雕马坡。

宋家已非慨故国，豪门厚蓄何处觅？

尔居寂寞且耐时，金穴有神腾夜色。

示张秀才仲友

在大名，诗人结识的官员有知府李应乾，后任知府姚凤麓，通判潘时乘，推官曹仲礼，同知王明辅。

李应乾曾陪诗人登郡阁。

共坐前除松色幽，月临虚阁澹初秋。

凉风自可山人意，清夜堪从地主游。

身后声名吾且醉，兴来疏放老何求。

卢敖况是非凡侣，天外闲云任去留。

夏夜同李太守应乾卢山人次楩醉登郡阁赋得秋字

姚凤麓后来补湖广桂阳州同知，诗人有诗寄之。

闻说天雄守，江南何事回？

鹤闲秋菊圃，山迥夕阳台。

宦迹五君咏，交情二仲来。

丹砂待九转，知尔亦仙才。

寄姚风麓太守

后来在一个初春日，潘时乘又与诗人相遇，酬诗唱和。

共酌宪台晚，挥觞催赋成。

旅怀春惨澹，吾鬓雪分明。

倚竹三湘梦，披云五岳情。

有人正吹笛，风散落梅声。

初春侯兵宪举舜宅同潘别驾时乘赋得明字

李应乾和潘时乘后来一个升任四川，一个升任松江府，诗人念念不忘。

别来思二妙，望望各风烟。

山暗五丁路，湖明三卯天。

报书凭蜀使，乘兴待吴船。

共对清秋月，谁能不怅然。

怀李应乾潘时乘

大名推官曹仲礼绝仕之后，诗人还曾有诗相赠。

春风起河甸，城市有端居。

兴逸投簪后，名高抗疏余。

白云低几杖，青草上阶除。

几约浮丘伯，中峰昨报书。

春日柬曹方伯仲礼

大名同知王明辅后来转任苏州知府，他们依然联系。

相逢胡马后，南北重予哀。

雁逐边声起，鲸翻海色来。

朝端收众议，河朔滞君才。

安得同樽酒，长歌魏武台。

酬王郡丞明辅见寄

在大名，诗人还认真研读了大名知县周用馨的诗集，长诗酬答：

安陆城西，渔船夹岸灯明灭，晚集枫林，郢人巴人半优劣。解佩亭前水尚流，仙蛾不见风景别。欲访还丹妙术学延年，入悟何当问老禅。宛如箭射昆崙直透出，声落星宿海波荡九天。搥碎须弥为平地，下开混沌别创万国分山川。寓言谁超庄列上，古来多少大宗匠。太远莫令失归宿，至玄更得高气象。气象非凡人所瞻，淡然细味水晶盐。梅梢夜挂西楼月，沆瀣常餐不下帘。隔帘冰雪清神思，阳春自歌写胸次。深宵忽散珠玉光，为收诗草开箧笥。楚客调同和者多，旋沽帝城腊酒宁辞醉。紫微下与琐闼邻，圣代应知不负人。人间风雨隔朝列，海中日月容波臣。汉江东逝自不尽，蛟龙作伴待时振。倒翻铁网拔出珊瑚根，丛根赤色长含润。了此上乘何处谈，华岳峰头共坐烟岚千万仞。

读周谏议用馨诗集漫赋长歌行

在大名，诗人还同贬官此地的陈汝忠结识，后来他们还曾相约来到邺城。

有客停骖日，重城共一登。

晴烟开北渚，春色上西陵。

中论怀徐干，高风识李膺。

蓟门芳草路，千里兴堪乘。

初春同陈郎中汝忠登邺城兼寄徐子与李于鳞二比部

匡铎，字淑教，山东胶州人，明嘉靖乙丑进士，隆庆年间任大名知府，诗人和他友谊深厚，时有诗文酬答。

君不见长江滔滔发源来自西，坎德至清且洁彻底无浊泥。

浩荡遽使星河动，苍茫不教日月迷。

夏禹为疏凿，力与神功齐。

探胜讵言彭蠡泽，遇仙宁说武陵溪。

千转乎赤枫之岸，万折乎黄芦之堤。

地非关百馀里，波倒翻如许长。

朝横蜃楼气，夜闪骊珠光。

若开辟，无湾子，路易尽，止莽流，徒泱泱。

又不见汉代车生，一日九迁，恐造物忌之而有妨。

吾不知使君理郡何如也，父老欲挽不留遥相将。

放逐时人意，谁复此心忘。

历观史传贤愚善恶生性也，其奈蜉蝣撼绿杨，枝叶荣悴在风霜。

我亦徬徨，彼亦徬徨，夹道班马连嘶驻夕阳。

古来宦达有行藏，好驾轻帆无恙赴大梁。

访信陵，可话壮图，遮莫宝剑闭匣含星芒。

长江之水歌送匡使君淑教谪大梁

碰巧诗人客居大名时赶上了重阳节，遗憾的很，他竟然没有欣赏到菊花，特地写诗遣怀。

野花半黄亦可爱，独绕幽芳蝴蝶在。

城中篱落不见花，寂寞重阳无复采。

菊开一枝胜满园，园丁能种养深根。

晋代孤高同靖节，悠然把玩倒清樽。

人生惬意难预料，欢歌能得几朝昏？

身世自安万事足，莫羡千花拥金谷。

库中厚蓄火焰腾，可怜无主归奴仆。

谁兼全福恐忧患，自古连环有时断。

绮罗成灰少女嗟，宝玉化土贫家叹。

我逢九日兴何违，却忆春花转眼飞。

出门独拄青藜杖，天送云霞护客衣。

客居天雄九日无菊兼述杂感以遣老怀云

四 成安

成安一词，来源于秦末陈余的封号。

秦末汉初，天下大乱，群雄争霸，逐鹿中原。魏国大梁（开封）人张耳、陈余自幼为刎颈之交。他们二人都很有才干，是当时的名士。秦灭魏，购求张、陈。二人不附，遂改名换姓跑到陈国，并做了“里门监”以维持生活。陈胜起兵，称王后，张、陈请奇兵略赵地。陈胜以陈人武臣为将军，以张、陈为左右校尉，北略赵地，下赵数十城。武臣听张、陈之言，立为赵王。武臣封陈余为代王。秦二世元年，武臣被叛徒李良杀于邯郸，陈、张幸免于难，乃收散兵数万人，袭李良，李良败走。这时有人向陈、张谏议说，二位将军均系外乡人氏，要想挽救赵国危亡是很难的，只有立赵家后代为王，由你们辅佐，这样容易受大家拥护，救赵才能成功。张、陈听之，遂立赵歇为赵王。赵王因陈余有功，封为成安君，这就是成安名称的由来。

诗人和好友途径成安，因故分离，想起古代的成安君，赋诗记之：

朋好共行役，不堪歧路分。

西风马上急，朔雁天边闻。

赵垒但秋草，汉旌空暮云。

古来定交者，独叹成安君。

成安道中怀古示同行故人

诗人结识的成安人有蔡子齐，蔡可贤（1536-1602），字子齐，号见庵，更号闻吾，嘉靖壬戌进士，授户部主事，出为太原知府，官至山东参政。蔡子齐任太原知府时，他们曾经在一起赋诗联对：

草庭寂寞夜鸣虫，月照人间梦不同。

神定岂妨文字扰，才疏聊借彩毫工。

双鱼寄意浮沉里，五马停骖恍惚中。

汾水沁流非一脉，故人缩地共秋风。

清化谢园梦蔡太守子齐写兔赋予亦作诗

五 武安

明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已经是74岁高龄的谢榛游至武安，彼时的武安属彰德府管辖。时当除夕，诗人落脚在武安王抑之家中，一年将尽，犹在异乡漂泊，悉数着鬓边的白发，心却飘向了远方的家乡。感谢主人盛情相邀，二子殷勤陪侍，不禁题诗相赠:

旅况乘时切，年华隔夜新。

捧觞君二子，弹铗我孤身。

地得青山赋，天留白发人。

谁为岁寒侣，松老见龙鳞。

武安除夕酌王抑之宅其子易从易知侍侧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古称“元日”，是爆竹声响彻云霄的时刻。欢庆的人们饮下“避免瘟疫疾病”的柏酒，给门窗换上“平安顺遂一年”的桃符帖，辞旧迎新。但，热闹是别人的，为了不打扰主人，一大早，诗人独自曳杖，步出武安古城，积雪犹在，残风犹寒，南眺紫山，晴日初出，侧耳倾听，山谷中隐有黄鸟嘤嘤，诗人顿时感受到了春的讯息。世上繁华三千，看得淡便是浮云;人生烦事无数，耐得住就是晴天。寒冬过去，春天还会远吗?念及此处，诗人有了一丝振奋，生出赋诗的豪情：

短褐冲寒一杖随，孤城雪后漫游时。

愁经残猎风何凛，老得新年春却迟。

天外紫山晴自出，谷中黄鸟暗相期。

今朝柏酒人多醉，伫立斜阳独赋诗。

元日武安野望有感

定晋岩禅果寺位于武安西北35公里处的活水乡口上村寺沟定晋岩下，始建于东魏，是一处规模壮观的古建筑群。旧志称：“其山高百余仞，悬崖如盖，松柏森蔚，中有梵王宫殿，风雨不能侵。”

大约是过了几天，诗人在武安县主簿王兆期的陪同下，慕名参访定晋岩。他们攀岩登顶，揽胜探奇，看碑影石刻，冰泉冻流。日渐黄昏，天降大雪，只得借宿禅果寺。是夜，窗外檐前雪花乱飞，禅房内与僧人达公煮茶颂经，谈古论今。从东晋高僧支遁，到王子猷雪夜访戴……第二日，一觉醒来，天色放晴，谢榛有感昨日之事，在石壁上题下:

扶筇蹑屩到禅扉，岩壑幽深人迹稀。

石镜有光收物色，冰泉不响待春晖。

云低贝叶窗前合，雪乱天花檐外飞。

话久好同支遁宿，兴高宁逐子猷归？

同王兆期游定晋岩，值雪，宿达公禅房

应该是对王主薄陪他畅游定晋岩之情念念难忘，之后，诗人专门写诗寄之：

忆昔探岩壑，行吟春雪中。

松门随意歇，石镜照心同。

联榻期仍拟，回骖兴未穷。

一樽留谢朓，万卷比扬雄。

鹤转风尘下，鸾栖枳棘丛。

于今翻百感，犹自限西东。

寄怀王主簿兆期

1599年己亥为明万历二十七年，这一年，武安人冀体和临洺（今永年）人白南金夏日同游定晋岩，遇雨，看到诗人壁间题诗，两人遂步谢榛韵，各自写了一首诗。

悬崖千尺俯禅扉，纵目登临俗事稀。

灵石半存前代迹，清樽独把乱山晖。

何来野鼠窥人过，忽漫天花作雨飞。

拟向云林逃世网，岩深不识几时归。

冀体 己亥夏日同白砺甫定静岩寺院值雨次谢茂秦韵

山控禅房昼掩扉，香销经卷客来稀。

云开孤刹收残雨，天隔巉岩澹落晖。

宝磬声连空谷响，松花影带慧泉飞。

探碑欲问当年碣，万壑僧扶一杖归。

白南金 定静岩

崇祯三年（1630年）暮春，磁州人张镜心同李隧臣、杨知我、张振羽、季弟张惺元登定晋岩，还是步谢榛韵写下了两首诗。

倚天古刹敞云扉，鸟隔千峰度影稀。

座拥乱山横翠黛，岩飘杏雨漾晴晖。

疏林风挂千溪箸，远岫霞寒一线飞。

谷口野云迷去径，桃源深处倩谁归？

定晋岩

古佛岩深昼掩扉，穿足险径客游稀。

老禅趺石翻经卷，野鸟呼晴弄晓晖。

长啸似传空谷韵，高山惟见白云飞。

烟霞僻处堪逃俗，懒向峰头乐醉归。

登大佛岩次谢四溟韵

这两块诗碑至今乃存于定晋岩山中，成为我域中珍贵的文物。

明崇祯四年（1631年），奉直大夫，陕西宁州知州、前知武安县事，蠡县人周日强，陪滏阳张都谏游定晋岩，还是步谢榛韵写下：

红尘全不到禅扉，山径幽深客亦稀。

泉湛烟波含日影，碑悬水槛映晴晖。

惊回僧梦惟钟韵，翻侧山花有鸟飞。

几度相看情不厌，羲皇人世欲忘归。

5人6首诗，步一个韵脚，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且首首精彩，这真是文人间高妙绝伦的诗才竞赛，为邯郸诗坛留下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