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毑和曾伯伯

余敏敏

邻里情是冬夜里的一把火，温暖着我，照耀着我前行！ ——题记 •1• 卅年前，阿毑(jiě)家和我们家一墙之隔做了二十多年邻居，彼此间从未红过脸。两家的孩子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朝夕相处，亲如兄妹，因此我很自然地也跟他们喊阿毑为阿毑(客家话妈妈)。 阿毑个子不高，圆圆的睑，慈眉善目，热情善良。她是江西上犹的客家女，所以她的儿女们依照客家人的传统习惯尊称母亲为阿毑。她年青时随在下垅钨矿工作的丈夫曾凡桃上了矿山。 曾凡桃是矿医院食堂的厨师，虽是厨师却身板瘦瘦的，不像有的厨师那样肥头大耳有气派。但他烹饪技艺精湛，红案白案俱佳，为人耿直善良。我们兄妹都喜欢他古道热肠，喊他曾伯伯。 阿毑夫妇为人厚道，诚实夲分。当我们在生活中遇到开心事时，他们一样高兴快乐；当我们遇到困难沮丧时，他们会伸出援手，想方设法帮助我们；他们总是给人阳光温暖，是乐于助人的好邻居。 父亲病逝那年我还年幼，记得老俵们抬着父亲的遗体从医院出来，朝远处的山窝窝走去。天阴沉沉飘着细雨，我悲不自胜、号陶大哭地追了上去。母亲拦住了我，因我年幼体弱，正感冒发烧，山路陡峭，不便行走。 母亲向阿毑求助，哀伤无奈地说：“曾嫂，请您帮我把敏敏抱回家去！”阿毑应充着跑过来，费了很大的气力把又哭又闹的我抱回了家。母亲抺了一把眼泪，转身走进莽莽大山去安葬英年早逝的父亲。 父亲是部队南下干部，在政治运动中遭人诬陷，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他积郁成疾、一病不起，战场上没倒下的他终于挺不住政治上的打击而倒下了……常言道：“一不笑疾病，二不笑天灾，三不笑落难”，在此风口浪尖上会给予我们帮助的人除了善良还有勇气！ 在那苦难的岁月里，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恶语相向，有人冷眼观瞧，甚至还有和我一块玩耍的小伙伴猝然发难，朝我家窗户扔石块，破碎的窗洞寒风飕飕，冷透了我的心！天灾难避，人祸叵测，同为邻居，却与阿毑一家的为人天差地别。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隔壁的阿毑一家人始终用朴实善良的心与行动善待我们。阿毑那天把我抱回家后耐心安抚躁动的我，她知道我的母亲在处理丈夫丧事的那些日子里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照顾嗷嗷待哺的我了。 吃饭时，阿毑把“好菜”一个劲挟到我碗里，姐弟们也用怜悯懂事的目光看着我，善良的性格是会遗传的，他们异口同声地叫我快快吃饱饭来。在那个粮食紧张，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尽其所能让一个外人吃口饱饭的人度量比天大！恩情似海深！ 入夜，阿毑安排我一个人睡一张床，她和丈夫及孩子们却挤在另一个房间睡。我朦胧中记得半夜时分阿毑轻手轻脚地为我盖上毯子，扇去蚊子，掖好蚊帳。她看见在睡梦中抽噎的我，心疼得如同自己的娃崽在遭罪受苦，她抺着眼泪，唉声叹气。 我至今还怀念阿毑那张寒夜里给我温暖的床，床上铺着金黄的草席，草席下垫着又厚又软的稻草，蚊帐粗糙老旧，打着补丁。虽然床铺朴素却整洁干净！阿毑的家境简陋清贫，却处处充满暖心的阳光，是我童年难忘的避风港湾！ •2• 阿毑和曾伯伯虽没有多少文化，却人性善良，品德高尚，作风正派，没有单位上有些“文化人”的那种圆滑和狡诈。母亲说：“与诚实靠谱，为人厚道的人为邻，心里踏实！门前少了一道篱笆，心中也少了一层隔阂。” 阿毑属职工家属，虽无职业，但勤恳吃苦，开荒种菜，喂猪养鸡，她把家庭副业搞得红红火火，常把蔬菜瓜果接济生活困难的邻居。临近年关，杀了肥猪，她会大方地给邻居们都送上一大盆香喷喷的猪杂心肺汤，那是我童年喝过的最好喝的汤，至今令我回味无穷！ 法国文学家法朗士说过：“唯有恶才是善存在的唯一理由”，恶的言行会让一个人的心灵一辈子蒙上阴影，让人伤心和失望。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屋前坎下的马路上玩“丢沙包”游戏，正当我们玩得兴高釆烈时，突然旁边宿舍的房门打开，冲出一个牛高马大的赤膊壮汉，咆哮着朝我们扑来，小伙伴见势不妙，一哄而散。 我腿脚不利索没跑赢，壮汉跳下坎一把揪住我后衣领拎在了半空中，他一顿巴掌暴揍在我瘦弱的小身板上。他是一个东北医生，我在空中脚蹬手刨地大哭，问：“为何打人？”他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骂：“狗崽子，谁叫你吵我睡午觉！”我带着哭腔与他辩理道：“这马路又不是你家的地盘！大人打小孩，死不要脸！”他一听怒火更旺，巴掌揍得如同暴风骤雨……直到他看见来人了才扔下我悻悻而去。 与恶邻为伴，狼烟四起！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一边哭一边跑回家，从我的“百宝囊”中抽出弹弓，要去报复那个打人的医生。我唸小学二年级的时侯，弹弓技艺已经练得很不错了，虽不敢说百步穿杨，但四五十步内打空酒瓶子基夲弹无虚发。 为“报仇”我还特意带上了几枚以前同学送的，平时舍不得用的“钢珠弹”(滑轮里的小滚珠)，下定决心要让打人者脑瓜子上起几个“鹅卵包”。谁知刚一出门就被隔壁闻讯赶来的阿毑一把拦腰抱住，任我怎么拼命挣扎，怎么拳打脚踢的哭闹她就是不撒手。 原来阿毑已从腿快“逃命回家”的儿子平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她虎着脸问我要去干嘛？我抺了一把眼泪鼻涕愤怒地说：“有仇不报非男儿！”刚下班走到家门口的曾伯伯听到我的话，扑哧一声笑道：“你是听多了武侠故事吧？”他夺过我手中的弹弓敲敲我的头说：“第一你们吵人家午睡也有不对！第二你用弹弓打人是犯法要进班房的！当然那个医生动手打小孩也太过分了，我会去批评他！” 曾伯伯有不怒自威的气场，竞然镇住了桀骜不驯的我，他严肃地扯过儿子平生，对我俩说：“今天星期天都别去外面玩了，就在家里读书学习！晚上有空我给你们讲故事！”他摸摸我的头，语气和缓了些，说：“如果你不听话以后就再也别想听我讲故事了！弹弓过些日子我再给回你哈！” 我是个武侠故事迷，只好答应了曾伯伯的要求，其实，即使不答应他，我也出不了门了，阿毑端了个针线簸子坐在门口缝补衣裳，实际已把我软禁起来了。 另有好事小伙伴早已“飞马”通报了我在上班的母亲，她闻讯从医院赶回家，掀起我的衣服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我浑身都是火红的巴掌印，强忍泪水喃喃地说：“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她千恩万谢曾伯伯和阿毑对我的拦阻和教育，说自己会去找那个施暴医生论理。 常言道“打狗还须看主人”，何况打人者打的还是同事的孩子，他丝毫不看同事的情面，以大欺小，可见其为人暴戾狂妄至极。后来母亲是否找他论理我没去追根究底，我不想往母亲伤口撒盐。那个年代的肢体暴力与语言冷暴力我已司空见惯，心理承受能力极强，我知道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傍晚，屋前那棵歪脖子柳树下传来了熟悉的蒲扇拍打声，我知道那是曾伯伯一边乘凉一边在召唤我们了，我便召三喝四，邀了小伙伴们端上小板凳一蜂窝地围了过去。 曾伯伯坐在一把“吱呀吱呀”作响的老旧竹椅子上抽着旱烟，他挥挥蒲扇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然后蒲扇“啪”地一拍大腿像个说书人开了讲：“今晚不讲《水浒》的打打杀杀；不讲《三国演义》的韬略计谋；也不讲《西游记》的神仙妖怪；更不讲《红楼梦》的风花雪月，我要讲的是《悬梁刺股》如何好好读书改变自己命运的故事！” “悬梁的故事发生在古时侯楚国一位名叫孙敬的贤士身上，他到洛阳求学，为了勤於学习，怕受睡眠困扰，因而把头发绑住悬於梁上，如果读书疲累，眼睛一合上，头低下来，那悬在梁上的头发一拉，必定痛得醒过来，而后他经过苦读终于成了大器。”曾伯伯说到这里抓起一只小茶壶“滋溜”了一口茶水，我们屏声静气瞪大了眼看着他。 他接着说：“刺股的故事发生在战国苏秦身上。他在鬼谷子那儿学合纵连横之术，学成后到秦国游说，不被采用。旅费用完只好回家，但家人皆不理他，他很羞愧难过，於是发愤苦读。读累了打瞌睡，就拿一把锥子在腿上戳，把睡意赶跑，又继续苦读。后来，再出发游说诸侯时，无不成功，身挂六国相印，好不威风。” 曾伯伯的蒲扇在我们的头上一晃，我顿觉是诸葛亮手执鹅毛羽扇在我们头顶一摇。他语重心长的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知识可以创造奇迹，这放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当不想吃学习的苦，不想抓住读书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生活的苦就会滚滚而来。你们现在年纪小正是学习的好时光，命运就算再颠沛流离，再曲折离奇，也绝不要放弃，因为学习可以改变你的一生。三国时的张飞再能打战终是没文化的一介武夫，诸葛亮苦读万卷书，胸有雄兵百万，安邦治国定天下！” 我听得津津有味，总算是明白了曾伯伯对我的良苦用心！此生何其幸拥有阿毑、曾伯伯这样的亲邻！夜黑为我送来灯盏；天寒为我送来炭火；酷暑为我送来清风；屋漏为我支起帳蓬；这份珍贵的邻居情令在人生沙漠中苦苦寻找方向的我看见了希望的绿洲！令在冷酷现实中无助的我感受到了温暖的关怀！使我增添了人生奋斗的勇气和力量！ 古时孟母教子，三迁择邻，母亲今生未费千金买邻，而幸得好邻胜亲，令我获益匪浅，真仍前世积德修来的福缘造化。阿毑和曾伯伯能像父母一样关心和启蒙教育我，这种亲仁善邻，没有血缘的亲情反而使我倍感亲切与感恩，真的是“邻居好，一片宝”啊！ 但我一直很纳闷，曾伯伯没读过几年书，那些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渊博学识从何而来？也许，他已经感觉到了“书到用时方嫌少”，所以期望晚辈多读书改变命运！打那以后我只要有几分零花钱就再也不去买零食吃了，攒够数后只去书店买书，还广交书友，互换书阅。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尽管家里生活困难，但我却享受着读书的乐趣。通过读书学习，我懂得了如何去面对人生更多的未知挑战！读书使我获得智慧；读书使我眼界开阔，胸襟宽广；读书使我自信和坚强；读书使我走出了封闭的大山，来到更加辽阔的天地追逐梦想！而喜欢读书学习的习惯我一直保持至今。 •3•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离开下垅钨矿已三十多年，沧海桑田几变迁，人海茫茫音信渺，我在广东偶遇故友，闲聊中听说曾伯伯前些年已驾鹤西去，顿时感到黯然神伤，唏嘘不已…… 此生不攀达官贵人，不交酒肉朋友，但布衣之交不可忘！去年岁末从广东回到赣州，我决定一定要去探望一下阿毑。经多方打听联系上了发小平生兄弟，知道阿毑已从北京回到了丈夫老家南康潭口安享晚年，我的寻亲访友之路就近了许多。 临行前在赣州遇到同学刘建荣夫妇，恰好他们也与阿毑做过邻居，我家是六七十年代与阿毑为邻，他家是八十年代与阿毑为邻。说到阿毑及曾伯伯的为人处世，建荣夫妇俩亦是赞不绝口，由衷敬佩。于是我们决定结伴同行去看望阿毑。 初冬的一天，我们来到南康潭口，事先接到通知的平生已赶到站台来迎接我们。“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异姓兄弟终于相聚了。平生还是敦敦实实，力能举鼎的老样子，还是乡音浓重的大嗓门，还是爽直的老脾气，只是额上多了几道年轮，身上添了几许岁月的沧桑。兄弟相见，相拥而笑，毫无久别的生疏感，只有诉不尽的亲热话与满心欢喜。 沿着整洁平坦的“村村通”公路往高陂村里走去，远远望见阿毑拄着拐杖伫立在村口迎接我们。我急忙上前，阿毑用亲切的乡音呼唤着我的乳名，我高兴地喊“阿毑”，时光瞬间穿越时空回到童年时代……此刻，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不知道怎么诉说，我只知道搂住阿毑，阿毑望着我笑，彼此眼眶早已湿润。 阿毑已八十八岁高寿，前些年还突然中风过一次，由于平生夫妻俩的悉心照料，阿毑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行走时不像一般中风病人那样脚划手颤，还算稳当自如。她老人家思路清晰，言语流畅。 进得家门，阿毑抑止不住兴奋的心情对厅堂正中供奉着的曾伯伯遗像说：“老头拐，敏敏、建荣他们来看你了，你笑一下吧！”我心灵一震，眼眶湿润，双手合十对着曾伯伯遗像说：“曾伯伯，听您故事长大的敏敏来了，我没辜负您的期望，一直读书学习，一直努力前行！” 邻居的友情，没有因时间的阻隔而冲淡。昔日的承诺，也没有因漫长的岁月而改变！阿毑在一旁动情的说：“敏敏你看！你看！你曾伯伯笑了！”是的，曾伯伯笑了，我却哭了……我真心祈福好邻居曾伯伯，天堂快乐！一切安好！ 阿毑住在具有乡村风情的精致三层别墅楼里，苍翠的树木掩映着小楼，旁边溪河汩汩欢歌，曲径通幽的水泥路在一排排高大挺拔、茂密青翠、错落有致的竹林拱护下直通到平生夫妇俩常忙碌的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园子里。 置身于青山绿水中恍如远离了所有的都市尘嚣，环境幽雅，悠然自得，很适宜休身养性。我为阿毑高兴，好人有好报，儿女们继承先贤，泽被后世，大家健健康康，其乐融融的生活着！ 中午，平生兄弟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家宴为我们接风洗尘，红烧油炸卤菜他头天就早早准备好了，蔬菜都是自己地里种的绿色食品。他的厨技得到了曾伯伯的嫡传，煎炒烹炸煮炖焖样样都精通，口味甚佳。其实，我们相聚举杯的真正意义是尊老敬老，增进情感，凝聚力量！ 阿毑热情地召呼我们快快拿起筷子来吃，眼前的一幕心里觉得特别像当年阿毑对我说“吃饱饭来快长个，才能抵住大风大雨”的情形。往事随风，记忆犹新，令我泫然欲泣…… 席间阿毑关切的问我姐弟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当她听我说大家都幸福安康，事业有成，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时，她乐得嘴巴合不拢！多么善良的阿毑啊，为我乐而乐，为我忧而忧！我们举杯衷心祝愿她老人家身体健康！祝她福比海深，寿比山高！祝平生兄弟家庭幸福，永远快乐！ 一天的时光是那么短暂，尽管是匆匆地相逢，匆匆地就要离别，但短促的会面使我们彼此维系生命历程中拥有的永恒亲邻之情，相信这份亲情将是天长日久最美好的回忆。 我们在阿毑的小楼前合影留念，让像机定格住这美好的时刻。我们彼此都会留念这一刻值得以后去回忆的幸福时光？就像刚到阿毑家不久，她取出老照片一张张递给我看，被时光冲刷得有些模糊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阿毑知道照片在一个人精神世界里的重要意义。 记住乡愁，记住下垅！那里是我们邻居情缘开始的地方。在如今社会，很少有人能从出生到成熟乃至老去，都在一个地方。我们离开熟悉的下垅，走向陌生的远方。离开自己的故乡，走向他人的家乡，好男儿四海为家！但那份邻居亲情不能忘记，应该传承下去！ 母亲曾告诫我：“与人为善，于邻为善，就是于己为善。做人不能霸道，霸道无友；心不能自私，自私则困。心中有爱有情谊，眼中能容有世界。路，不在他人的行里，而在自己的脚下。”母亲身体力行，口碑甚好，所以我们有难也就有人会帮助。 离别时，阿毑不顾我的拦阻执意要送我们到村口，当初冬的冷风吹着阿毑瘦弱的身板时我一阵心疼，我要弟媳(平生媳妇)把阿毑扶回家去，并向阿毑保证日后有空我要带上替换衣物来潭口多住几日，陪陪阿毑，和平生兄弟唠上几天几夜。 说来也巧，离别的站台上，天空突然飘下细雨，似亲人不忍分别的泪滴；车来了，车轮不停的转动像是我不停的祝福！敬爱的阿毑，久违的朋友，我们走了。人生路漫漫，你我相逢又分别。相聚总是短暂，分别却是长久，唯愿彼此的心儿能紧紧相随。 世界上有一位像母亲一样伟大的好邻居，那就是慈祥的阿毑，世界上有一种最动听的声音，那便是阿毑用乡音呼唤我的乳名。梦中萦怀的阿毑，您是我至高无上的太阳，您用行动诠释了“远亲不如近邻”的深刻含意，我将永远铭记您当年的赐饭留宿之恩！ ——2021年6.1儿童节拙於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