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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
——11·方地口
你从哪里来——方地口,当初我们是从这里走进万宝川的。哦,生来就是知青的命呀!今天,五十年后的此刻,当我们重新走到方地口时,忽然醒悟了。而五十年前,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时候在校园里多美好啊,而就在这时候,“大雪”节气的前后,晴天里响起了一声雷,一个名字——“万宝川”,像火球闯入了梦,我们开始流泪,忍熬难忘的不眠之夜。
7月7日,我们和家属,向方地口走去,轿车在两旁长满枯草的路上,曲曲弯弯前行。昨天,我们是从北进入万宝川的,而五十年前,我们五百多知青,一律是由南进入万宝川的:在宝鸡下火车,再乘坐卡车,路过千阳县城,一直往北走,山岭越来越陡,渐渐地,我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荒嶺望着高坡,汽车引擎在哭泣。当车子爬上一道坡顶,突然急转弯,直趋而下,进入一条狭窄的川道时,忽然出现了房屋,有个人影站在那儿,我们不禁高声问:“这是什么地方呀?”“万宝川!”对方回答,——到了到了,我们脑子嗡地一响,眼前不由出现父母流泪的面影……
方地口,地处陕甘交接分界口,这是知青回兰州的必经之路。五十年前,春节来临的那个黑夜,奥默和江富俭逃跑回家,半道去和陈东海告别,无奈的陈东海,一把抱住他两放声大哭……如今,江富俭和陈东海已经离开了人世。
……逃跑中,奥默和江富俭,心一直提悬着,趴下,方地口到了!小心爬过结冰的路面,不好,狗叫了,手电光划过来,屏声静气地不敢动,等待等待,幸好没事,继续爬——爬——爬,最终爬上大湾岭,到了陕西地界,松了口气,开始放心大胆地逃,逃,逃……
我们走进一所小院,里面放满蜂箱,有个农工正在生火,“我们是1968年的知识青年,现在回来寻亲。”“啊,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你今年多大年龄?”“48岁。”我们无言地走出,默默站在方地口顶,指点哪儿是甘肃灵台县界,哪儿是陕西千阳县界,山连着山,无穷无尽,如同海浪在漫延,我们指点着,忽而在五十年前,忽而在五十年后,潜行在知青的岁月中……
穿越知青岁月
——12·路
滴着泪,蘸着血,我们继续走,继续写……,
爱有多深,恨有多深,当我们十一名知青,不,应该是五百零九名,重新踏上这大路、小路、直路、弯路、山路、水路,延伸在那云里雾里,万宝川的所有路时,忽然愈益深刻地明白:路,的的确确是人走出来的,今天我们还在走,踏踏实实地走……是我们老了吗?没有,只要重新踏上这里的路,脚底板即刻滚烫滚烫,青春的热血一涌而来,五十年的岁月,伴着风伴着雨,滴着血流着泪,洒满这一条条路。“我夜里老梦见万宝川的路,远远地向我走来,”爷爷对孙子说;“我要走了,要回去走万宝川的路,”奶奶拉着小孙子的手,永远闭上了眼睛。
你恨这万宝川的路吗?问每个知青,都咬牙切齿地说:恨——恨——恨,恨得要死!那为啥还要来?不辞万里地重走这些路呢?因为爱,爱得要命,爱得要死,在这里的每一粒沙石上,都凝结着我们的思念,我们的岁月,“春蚕到死丝方尽”,所以我们要来,“蜡烛成灰泪始干”,在这路上,系着我们的命运,我们的灵魂,怎么不来呢?当年我们恨它,是被逼无奈,第一次踏上它,充满说不尽的怨和恨,我们风华正茂,为啥要走这样的路,去耕田,去锄地,去割麦,去过原始人的生活……母亲的泪,是天上的星星,夜夜都在望着我们。我们期盼,有一天从这路上走出去,永远不再回来!然而,回来呀——回来,无论我们走到天涯海角,这里的路却一直在喊在叫,牢牢地把我们一次次拽回来,哎,你这该死的万宝川的路呀,死吧,死吧,让我们一起死吧!就这样,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了三年五载,八年十年,忽然有一天,当我们走出这一条条路时,是咬着牙,跺着脚,狠狠地在发誓:哼,去死吧,我们永远不再回来了!
啊,路呀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宝川的路,为何在我们与你隔绝很久很久后,又渐渐地,日益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历经思索与感悟,而化为一缕缕思念,萦绕在心头,解不掉,取不掉,成为一种日益紧迫的呼唤:归去来兮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为什么?为什么呢?随着日月如梭的流逝,我们慢慢明白了:苦难一经过去,苦难会变为甘美。是的,不走万宝川的路,我们今天的脚步何以迈得如此坚实。啊,路,万宝川的路,宛如“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每个音符,每支旋律,促使我们来,召唤我们来,来倾听痴迷这一条条路,感悟我们的爱,体味我们的情。啊,万宝川的路,你一直在延伸,延伸,无限地延伸……
</h3><h3>知青岁月</h3><h3>——13·万家川</h3><h3> 方地口,原兰州三十一中的王尊恭,在这儿呆了近十年,他家的成份是资本家,爷爷在阿干镇开了座陶瓷厂,由此他和哥哥王尊汤还有堂哥王尊文,都被分到万宝川三连。“那时候,喝万宝川的水,骨节老疼,怕得大骨节病,就开始喝酒,现在平均每天喝四两。”王尊恭红着眼圈伸出四个手指头。</h3><h3>忽然间,车厢里的老知青像小孩,欢腾雀跃起来。小杜赶紧停下车,大家围在窗口,纷纷拍起照:是锦鸡,一身漂亮的衣服,五彩的尾巴,威武的金冠,在树丛里窜来窜去。“啊,这还是我们头一次看到,以前好像没有?”我们都很稀奇,“现在和那会价不一样啦,”随同的老职工,孤儿院的马吉庆(马大嘴)仰起大脸说,“麻雀一只都没了,到哪儿去了?去城里了,城里有牛肉面、麻辣烫那么多好吃的,多好!呆在这儿还有随时被药死的危险。”我们由衷地笑了,不一样的还有:山上种满的经济林,窗外闪过的小院,外面停着的小轿车,和堆满实压压的苞米梆和柴禾。“唉,还是你们知识青年当年把苦吃了!”一位老职工深深感叹起来。</h3><h3>水,像一片明镜闪耀在天空下,那是万家川水库,很深并且有很多鱼,最大的有十来斤重。“我们那时老翻山,从七连来这里游泳。”有人说。一支五花大公鸡,站在土堆上,望着刘德福,扬起脖子,扯开嗓子,洪亮地叫起来,“唔唔唔——”乐得刘德福竖起大拇指,称赞:“嘿嘿,亮豁亮豁,欢迎知青!”有人说:“1958年办国营农场,开始叫万家川农场,但有人说叫万宝川农场吧,就这样定下来了。”</h3><h3> 我们上车时,王尊文从他呆过的万家川队走出来,脸上显出人去屋空的伤痛。我们继续往前走,在万家川走,在万宝川走。</h3><h3>知青岁月</h3><h3>——14·党庄</h3><h3> 7月7日下午,我们一行十三人,从方地口开始,一气纵穿万家川,来到了六连四排——党庄。</h3><h3> 山川,静悄悄,不见人影,草木瑟瑟,已经死寂了很久很久。唯有一片片平展展的梯田,坦露胸怀,动情地望着我们;还有知青桥下的流水,那晶莹的泪花,仍然在默默诉说...</h3><h3>“我们党庄那时候,是全林二师‘农业学大寨'的样板,红旗飘飘,人头攒动,一片沸腾!”刘德福激动了,“看见了吗?那一排房屋是我们知青盖的,出力最多的是年龄最小的李基深,我在上面接瓦,沉默寡言的基深在下面递瓦,他能递一上午不歇气。铡草,我们都两个人按铡刀把,而虎背熊腰的基深一个人就能按.....”德福的眼睛湿润了,今年六月六日基深永远离开了我们(65岁),德福望着望着,径直向那排房屋奔去了....</h3><h3>“那时候,高音喇叭架在树上,发电机突突突响,播送着彭金山(现西北师大文学院院长)写的稿件,播音员亮丽的嗓音,传遍整个山川,播音员是李冬梅..........”潘经武沉默了,李冬梅是他的初恋,小姑娘长得挺秀气,在党庄他俩萌生了爱情,但病魔却过早地吞噬了这可爱的小花。</h3><h3>物换星移人是非,几度辉煌散烟云。我们七十岁的老人,迈着青春的脚步,在寻觅,在思索,在继续走。山川,静悄悄,依然不见人影,草木瑟瑟,两头花牛迈着安然的步子,走到麦场上,啃食着从我们平整过的地里,长出来的金灿灿的苞米粒。</h3><h3>知青岁月</h3><h3>——15·工地</h3><h3>招工的人名都定啦!</h3><h3> 在兰州呆了六年的奥默,最终坐不住了,连夜乘车,赶回万宝川。收音机传来人代会的消息:王洪文当选为中共中央副主席。</h3><h3>下火车,出宝鸡,过千阳,抵达高崖,翻山到了队上(七连四排)。“你回来啦!招工的第一批人快走啦!”老职工兴奋地讲。“马学智,连里通知你,立刻上工地,没有被子?就拿那条公用被去。”公用被沾满黑乎乎的油垢,顾不上了,扛在肩上,翻山直接到了六连二排。</h3><h3> 工地上,扬锄挥锨,捉起架子车,飞快地跑——跑——跑,到了地埂边,举起车把,使经一扬,车箱空了,喘口气吧——不,我要疯狂地表现表现,引人注目,被推荐招工,回兰州回兰州。捉住架子车,始终不放手,跑跑跑,倒空了,眼前一黑,马上要倒下了,不——挺住——挺住,咬牙,再继续推——跑!跑!跑!身上没劲了,就从骨髓里往外挤,挤——挤——挤!拼命地挤!返回的路上,奥默无数次地咽着眼水祈求:天啊,你让我就地倒下,永远不要起来吧!我实在干不动了呀......</h3><h3> 乌鸦哇——哇——哇,叫着,我们平整过的土地,一片一片横列着,阴风凄凄,整条山川,有若一具沉寂的棺木。我们住过的那一排房屋,换成了整洁的四合院,外边停着小轿车。啊,那棵树仍然健在,枝条原模原样,奥默忽然记起他呆在房子里,曾经望着这棵树,背过的那首唐诗:</h3><h3>锦瑟无端五十弦,</h3><h3>一弦一柱思华年。</h3><h3>庄生晓梦迷蝴蝶,</h3><h3>望帝春心托杜鹃。</h3><h3>沧海月明珠有泪,</h3><h3>蓝田玉暖日生烟。</h3><h3>此情可待成追忆,</h3><h3>只是当时已惘然。</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