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聊斋

铁海棠

文/ 铁海棠

年少时，见书店有简装本的《聊斋志异》（上、下两册），就买了两套，送了一套给一位博学的长辈，自已留了一套。那时，真的拮据，两套书，合计四元钱，还在心里犹豫了半天，钱不多，又想买，至今还能记得当时心中的纠结。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几经辗转变迁，我的那一套只剩下了半部（下册），上册哪里去了，竟无半点印象可寻。近来拾起重读，略有残缺之感，于是去书店想再买一套，大致浏览了一下，多是白话或是附着翻译的本子，不太喜欢，就作罢了。

或因恋旧，也可能是先入为主，我只喜欢手中的这半部聊斋，它虽然有点旧，甚至切口有卷页，还有几页被撕破了，但是书中有我年少时的记忆，一些淡蓝的下划线，还有少许生字的注音和简释，阅读时的评论和心得。

人，各有所好，有人喜欢旅游，有人喜欢摄影，而我则好书。如果睡前不看上几眼，大脑就会很清醒，唯枕边有书，手中有书，与书相伴，才能安然入睡。如果以书作喻情人，那么聊斋这个情人，它让我的梦跌宕起伏，诡谲非常。若夜半惊醒，一抹月光洒进房中，再风动帷影，便有置身荒郊野岭的错觉。

一般的奇闻异事，如遇到仙人、役鬼、镜听之类的，只当是跟着神游一番，体味一下世道人情，长些见识。即便是遇到些妖狐鬼怪，也因其心向善而不觉得可怖，唯夜读梅女、商妇、鬼津之类的文字才心生恐惧，必要开亮家中所有灯盏，勿使有一处阴影。

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是想读下去。常想，若人死成鬼，岂不到处有鬼？即便有恶鬼，恐怕也见不得光明。古有王充订鬼，今有无神理论，我心中无鬼，怕什么？即使这样，依然会有恶鬼从我的梦中狰狞飘过。当然，也偶有笙歌美妙，只是难得一梦，始叹美梦难常。

亦偶于黄昏暮晚路遇多年不见之人，便心有另世之感，又见路上行人匆匆而过，不言不语，便有隔世相逢之想，却又不知隔了几世轮回。古人说，“相逢尤恐是梦中”，最是恰当不过，当真若在另世的梦中行走，这恐是年少时就种下了的因果。

隔了多年重读，已不复记忆年少时的情景，唯世事人心，已随年渐察。手中简本为“铸雪斋抄本”，除少时所记再无半点注译，故而阅读时不敢马虎，误解一字则可能意思相反，而漏读一字则可能前后意断。反复阅读，始仰蒲先生文字的洗练，为文的精简。

时常想，以蒲先生的才华，没能在仕途上一展抱负实在是可惜了，倘若他在康熙朝忙于政事，仕途通达，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写作《聊斋志异》？也许，上天给他挫折，给他时间，就是为了让他完成这部短篇小说集，并让他攀达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

亦常想，蒲先生屡屡受挫之后，心情自是苦闷，然能寄托于神仙狐鬼精魅之间，虽为不得已，也是一种排遣，而能达到如此高的成就，实是才华过人。又想，后世之人，若此路不通，何不另寻他径，也未始不能通幽，总胜过期期艾艾，自怜自叹，辜负了春夏秋冬。

古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我半部聊斋品人生，虽有残缺，却也陶然。无惊霜寒雀之哀，也无吊月秋虫之悲，知与不知，并不求于青林黑塞之间。聊斋于我，半部已足，也不会穷方绝域的去寻了那另半部来，得失自然，不求完璧，便是人生。

铁海棠于2021年5月31日修校。

摄影/ 铁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