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中的天使

邱宝瑜

周末回了一趟老家，陪母亲坐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闲聊。冬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小院，在母亲身上披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就在她对面坐着，母亲低头说笑的侧颜，在光的渲染下，仿佛一张唯美的油画。许久不见母亲，我竟看得出神。

以前常听院子里的老人说：你妈年轻时候长得俊俏，又勤快，村里村外的媒婆几乎把你外婆家门槛踏破了，她那长头发，扎成俩麻花辫，发尾两朵蝴蝶结，哎哟那模样，太招人喜欢了！

关于母亲的麻花辫，我只有模糊的印象：晴日里，母亲将齐腰如瀑的长发埋进装满水的木盆中，细细梳洗，轻轻擦拭，待到完全干透，阳光下开始梳理，编扎，动作极尽轻柔。白皙修长的十指，于浓密垂顺的发丝中来回穿插，勾起，缠绕，发尾打上蝴蝶结。不一会儿，两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乖巧地垂在母亲胸前。我在跟前看着，觉得不仅是头发，连母亲整个人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明艳动人。

李春波的民谣歌曲《小芳》红遍大江南北：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这唱的大概就是母亲了。

后来母亲去煤球厂做活。煤球是计量的，做得越多，领的钱就越多。母亲天刚亮就得起床，弄好早饭，照例在镜子前编织她的麻花辫，然后领着我去上班。

黑黑的煤球，像极了母亲乌黑发亮的秀发，而发尾红色的蝴蝶结，招摇夺目，随着母亲低头转身的动作，它飞来甩去，仿佛一只只忙碌的蝴蝶。

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后，家里人口一下子就多了。每天一睁眼，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母亲张罗：扔下扫帚系围裙、放下锅铲拿勺子，起早贪黑，为着生计奔波劳碌。几乎无闲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一剪子剪掉了心爱的长发，变成利落的短发，一留就是几十年，父亲问过母亲，母亲无所谓地说：碍手碍脚，剪了好，不累赘。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心思全落在家中，为了多点时间去干活，才忍心剪了。不知当时她风轻云淡的外表下，该有多么不舍。

自那以后，家里的镜子没了用处，每天，母亲都是用手随意扒拉短发，将弟弟妹妹留给奶奶，领着我去上班。而没了长发的“羁绊”，母亲干活似乎越来越顺手，尽管它时常会脏了手，脏了衣裳，母亲亦顾及不得。她将做好晒干的煤球一个一个叠加，垒得高高的，几近母亲头顶。我远远望去，乌泱泱一大片，难分彼此。

后来，煤气炉代替了炭炉，母亲不得不离开煤球厂。某一日放学，我最后一次去厂里找母亲，这时的我已与大人齐高，我清清楚楚记得，在摞得高高的煤球堆里，我竟一下子就找到了在其中忙碌的母亲。倒不是我眼力好，而是岁月的风霜在母亲头上安了家，原本的满头乌丝添了新白，在黑如墨的背景中，如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异常夺目。饶是我再坚强，也按耐不住内心的酸楚。

星河流转，岁月更迭。母亲的娇好容颜上，早已爬满深邃的皱纹，此刻正在烧菜的双手，一遇寒冬便龟裂，而她那令人羡慕的乌黑亮泽的头发，也随那蝴蝶结一般，飞停在时光深处。母亲为家奉献了大半个青春，父亲走后，她显得更加孤单，头发也白得更快了……

母亲伸出粗糙的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我想何事出神，我指了指厨房说：“馋了”。母亲笑得开心，皱纹更深了，却在黄昏中，夕阳下，美如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