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清明时节的凌晨,骤起的狂风,把我从与离世的父亲相会中惊醒。是怀念父亲的眷眷之情使我夜有所梦?还是父亲难舍自己的儿孙飞来看望我们?我的心不由得阵阵颤动。整整三年了!您一人长眠在祖籍是否觉得孤闷?您在这骤起的狂风之中是否身感寒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父亲遗照</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一个极其普通的老百姓。幼时家境贫寒,饱受艰难。年龄稍大,外出谋生。先在字号学徒,后又做工、务农,几经改行,无一专成。解放后父亲来到省城,一九五六年到北城车辆社当工人。</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二年,因为他是四级工,单位按当时政策要把母亲和我压缩回农村。他当时决定退职,用牺牲自己铁饭碗的代价换得我和母亲留在太原。记得当时我问他:“爹,你得从长远考虑呵!现在退职了,将来老了怎么办?”父亲叹口气说:“顾不上那么多了!你的前途学业要紧。爹横竖就这样了,还能再活五十?”</p> <p class="ql-block"> 我不能说他的想法和做法是正确的,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所遭受的苦难和厄运,一切皆由此而始。可当时做为一个既无力抗争、又不会变通的普通老百姓的父亲,为了儿子的前途,宁可丢掉自己的铁饭碗!这其中的父子之情,确实可贵和感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退职之后,生活没了来源。他只好办了个体营业证,置办了一辆手推车和两只扁筐,卖些干鲜果品聊以度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街道赖主任要了二斤花生米,乘父亲没注意就要溜走,我正好下学路过看见,就悄悄告诉了父亲。父亲便向这位主任说:"赖主任,你如果没有带钱,说句话也成。怎能不吭声就走呢?"赖主任在众目睽睽之下恼羞成怒,把包好的花生米往摊子上一摔:"我不吃了!你等着吧!" 父亲当时也气愤地说:"等着就等着,当干部的哪能随便吃喝老百姓?"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二斤花生米倒是没让人家白吃掉,换来的却是两次蒙冤受难。</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个没有白吃上二斤花生米的街道主任又当了文革主任。有一天他领着一群学生“红卫兵”,“啪”的一声!给我家门上“飞”来一纸《通令》——“黑七类限三日之内滾出太原,违者格抄勿论!”,然后踮着脚、倒背手、得意洋洋地走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回家看到后,要找那个赖主任问个明白:“我算黑七类中的那一类?为什么没白吃上花生米就这样坑害人?”善良孱弱的母亲却被当时抄家打人、游街示众的"革命"吓得扯住父亲的腿:"不是你直脖头不拐弯弯就惹下这祸害?叫咱走就走吧!农村不是人活的地方吗?快回……回吧!"死活不让父亲找那个赖主任说理去。当时父亲气得太阳穴青筋暴得老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一次次看到母亲惊恐近乎失神的泪眼,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吧——!”虽然他和母亲三个月之后又重返省城,但从此沾上当时被人掩鼻的“遣返”和"被赶"的臊腥。</p> <p class="ql-block"> 至此,那位赖主任只报了他一斤花生米的仇,另一斤花生米的恨则是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和“战备疏散”中得到尽情的发洩。他硬说父亲从事个体营业是放着社会主义的道不走,偏偏要走资本主义的路,一次又一次让父亲在“批斗会”上“检查”和"认识"。此时的父亲已经因“文化大革命”的刺激得了高血压病,这次又被赖主任逼得血压竟高达220mm!头晕得站不住脚,还必须拄着棍子头上敷着凉毛巾去接受批斗。他真话不能说,假话又不会说,只能憋屈郁闷在心,结果摔倒在地,脑血管出血后半身不遂了。住院三个月勉强能说话走几步路了,刚刚出院回到家,那位赖主任就立刻找上门来紧急通知:“你现在是老弱病残,应该立即战备疏散!”父亲就再次被迫返回原籍,至此那位赖主任没白吃二斤花生米的气才基本消完。可是这次“疏散”,却使我们一家散了整整八年!</p> <p class="ql-block"> 我无父母,何以至今日?</p><p class="ql-block"> 父母无我,何以度余年? </p><p class="ql-block"> 一家三人本应相依为命,可是命运却把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拆散。</p> <p class="ql-block"> 八年来,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酷暑风寒,我为了多病的父亲和无助的母亲,不得不每月最少两次在太原和祁县之间骑車奔波往返,把我粮油供应中的细米细面和村里缺乏的生活用品送到他们身边。</p> <p class="ql-block"> 夏日酷暑,当我风尘仆仆、汗水涔涔地回到村里,父亲从窗户上一看到我进了院门,就高兴地用能吃力的那只胳膊撑着身子溜下炕来,跛着一条腿,抖抖颤颤地给我端来兑好水的臉盆,再为我凉下满满一碗白糖水,在旁边用蒲扇不停地扇着涼风。</p> <p class="ql-block"> 寒冬时节,当我霜雪披身、手臉通红地回了家中,父亲就赶紧让母亲用柴草把土炕烧热,自已挪开最暖和的炕头让我坐上来,又把我的冻脚拽到他的被子里捂着,再用他那双萎缩无力的手慢慢抚摸着我的臉,心疼地说:"天气太冷,骑車子顶风费劲,以后一个月回来一次就行了,要打兑自己的身子"。</p> <p class="ql-block"> 这时母亲就揭父亲的底了:"你爹呀,看你跑一百多里回来累成这个样子,他就舎不得让你多跑;可你前脚一走,他又磨叨你什么时候该回来了,恨不得叫你多回来几次、多见几次面才好!"</p> <p class="ql-block"> 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在那离散的八年里,不管家里吃好吃坏,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坐到一个炕上,就感到是最大的欢快。我们,尤其是自觉离大去之年不远的父亲,多么盼望这个拆散的家再能团聚啊!</p> <p class="ql-block"> 可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当我拿着几经周折跑了半年才得到“处理不当,应于平反,返并复户”的手续让父亲看时,他已是病情加重、骨瘦如柴,不能言语、不能起身了!他看看平反的通知书,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混浊散神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嘴唇只能一张一合地抖动,好象在说:"咱们一家人总算盼到了今天!”</p> <p class="ql-block"> 看到父亲成了这个样子,我泪眼模糊了。父亲啊,你能说话时,话只能憋在心里,郁闷成疾。今天你可以畅怀谈笑了,可你却不能再言语了;你能健步行走时,却几番几次被"遣返"和"疏散",不得行走自由。今天你有了返城的权利了,可你却被折磨得卧床不起、行动不得了。父亲,咱们又有了做人的权利了!咱们再也不是“牛鬼蛇神”了!你看看吧,太阳出来了!你笑呀!你说呀!</p> <p class="ql-block"> 他让我和母亲把他瘦骨嶙峋的病体偎在窗前,他看看天,天是晴朗朗的天;他看看太阳,红红的太阳照着他久不見阳光的容面。他哭了,哭得那样尽情,十几年憋在胸中的郁闷和冤屈,化作滚滾不尽的泪水,对着青天、对着太阳,淌着、淌着……</p> <p class="ql-block"> 父亲躺在炕上享受了公正待遇仅仅半年,他就不情愿地与世长辞了。</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九日,当我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淋着蒙蒙细雨,携妻带子一步一跌地赶回家时,父亲已是身僵体冷,横卧门板之上;悠悠魂魄,直上九天以外了!他不管我怎样一遍又一遍地哭他喊他,他却不再看我、不再抚摸我了。母亲把我从父亲身边拉起来,噙着泪水告我:父亲弥留之时,嗓子里呼噜呼噜地直响,可就是不肯闭眼,臉侧着老盯着门口看。母亲问他想说什么?他摇摇头;问他有什么事?他闭了眼睛;问他是不是想你的儿子和孙孙回来?他突然睁大双眼,眼神也亮了许多。可是他到头来也没等到我回来,再看看他培育三十二年的儿子一面,就不情愿地走了!父亲啊,儿子回来的迟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与父亲三十二年建立起来的父子之情是感人至深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最后几个月还能说话时才告诉我:他並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也並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三十二年前初春的一个早晨,父亲在去祁县城的路上,听见路边干涸的沟渠里有婴儿沙哑的啼哭声,他跑下去揭开破棉被一看:婴儿的臉唇冻得发青,因奶水不足的小臉满是皱纹。"这是穷人家养活不起的孩子,千方不能让他冻死!"父亲赶紧解开衣襟,把婴儿贴在他胸脯上抱回了家中。夫妻俩费尽了辛苦把婴儿抚养大,这个婴儿就是我!</p> <p class="ql-block"> 听到这里,我早就泣不成声了。我抱着瘦骨嶙峋的父亲大声喊:"不!不!爹,你就是我的亲爹爹!你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咱们永远是真正的一家人!"</p> <p class="ql-block"> 是啊!三十二年来我和父亲之间虽非亲生但胜似亲生的父子之情是那样地牢固: </p><p class="ql-block"> 贫穷困苦之时,分不开; </p><p class="ql-block"> 压力重重之际,斩不断; </p><p class="ql-block"> 就是父亲已经离世三年,依然是藕断丝相连!</p> <p class="ql-block"> 父亲入殓的时候,我们那里的规矩:亲人的眼泪是不能落在棺木中逝者身上的。可是无论人们怎样嘱咐我,当把父亲生前用过的衣物被褥垫进棺木中时、当把父亲的遗体抬入棺木内时、当就要给他盖棺钉合从此生死相隔两分离时,三十二年之中我所能记及的父亲件件往事一齐涌在眼前。想到从此之后,我将永远失去这位不是亲生但更胜亲生父亲的亲人时,我的泪水不断线地洒到父亲的棺木中,洒在父亲的遗体上,把我对父亲的深深感情永远留在葬入黄泉的父亲身边。</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世已经三年了。 </p> <p class="ql-block"> 我要告慰父亲:今日神州,拨乱反正,中华振兴,社会安定。好人可以不受冤枉,坏人不敢再来嚣张。如果父亲尚在,当可心顺气畅、安度晚年,可是您却过早地离开了人间!</p> <p class="ql-block"> 我要告慰父亲:您生前最疼爱的一对小孙孙,当时他们尚幼,不能领悟爷爷的爱屋及乌之情。他们现在均已懂事,欢蹦乱跳,甚是可爱。就连五岁的二小小都常常指着您的遗像向陌生的来客介绍:"这是爷爷"。如果父亲尚在,当可爷孙一室,三世同堂,多么和美!可是正当他们能扶您挽您、能爷爷长爷爷短地叫您时,您却永远长眠在黄泉之下百呼而不应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安息吧!我的父亲。逢时过节,儿必当携帶儿孙到您的墓前洒扫祭奠!</p> <p class="ql-block"> 我深深怀念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财富,却使我常受株连、屡遭诸多不公的普普通通的父亲,因为他给了我一片父亲的情、满腔父亲的爱。此情此爱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伴随着我的今世今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写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五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发此文时</p><p class="ql-block"> 诚愿世上所有健在的父亲幸福快乐!</p><p class="ql-block"> 遥祝天下所有已逝的父亲天堂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