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虫为伴》</b></p><p class="ql-block"> 木童(冯雪兰)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猪圈里,老母猪使劲拱着木栅栏,嘎嘎吱吱的响声让人心悬到了半空,担心下一秒木栅栏就会支离破碎。父亲虽然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木匠,但是,他似乎不屑把手艺施展在自家猪圈栅栏上面,猪们常常拱开圈门突围逃跑,追猪的任务就义不容辞地落在冬雨身上。老母猪还算好追,倘若逃走的是一窝小猪仔,疯了一般撒欢儿而去,冬雨就会叫苦不迭,嗓子喊哑,眼泪流干,细腿跑断,不见得能追赶上。猪仔们酷似一股黑旋风,刮过宽阔的打麦场,旋过村中泥尘小道,一头扎进一大片玉米地,半人高的玉米马上吞没了它们。冬雨欲哭无泪,蔫耷耷回家,向母亲复命领揍去了。</p><p class="ql-block"> 不出所料,挨骂,挨揍,哭泣……完成这一系列情节之后,冬雨伤心欲绝,坐在崖畔,担心着那群猪仔,如果猪们不回家,她真愿意一头从崖畔栽下去。奇迹在一瞬间出现,老母猪粗声哼哼着,领着一群小猪仔凯旋而归,猪仔们一个个腰圆肚胀,也满足地轻哼着,甩着小尾巴,尾随老母猪径直回圈去了。冬雨讶异得瞠目结舌,而后,挂着满脸泪花,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值槐月,一嘟噜一嘟噜乳白的槐花挂满枝头,甜润的香气沁人心脾,冬雨栓好猪圈木栅栏,背上草筐,下了洋槐洼。冬雨总结了一下,老母猪小猪仔经常逃出去,皆是因为饥饿,只要草料随时供应充足,就不会发生此类悲喜剧。</p><p class="ql-block"> 冬雨专注地捋槐花槐叶,花香熏得她有些微醉,脑子里随心所欲生出无限幻想,神思飘飞,飞得无边无际,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腿肚子突然痒起来,出奇的痒,痒痒迫使她收回神思,低下头,哎哟妈妈,腿肚子上爬着一条一指来长颜色暗红的“百节节”(蜈蚣),此刻,那个丑陋的家伙,几十条小细腿欢快有序地向上攀爬。冬雨附身,一股臭臭的虫味扑鼻而来,举指轻弹,“百节节”落地,挥起小镰刀,拦腰斩断,再补两刀,共分四段,每节虫身带着十几条小细腿,继续欢快地爬向四方。明天,这四段虫身或许会变作四条完好的小蜈蚣也说不准。冬雨释然,不再为自己刚才的残忍耿耿于怀。</p><p class="ql-block"> 蚰蜒,土名钱串子,也叫“狗扎扎”,是类似于蜈蚣的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恶心家伙,一旦发现会被人类千方百计弄死。还有蟑螂、蜘蛛、“屎盘牛”(甲壳虫)等,上天给了它们一副丑陋的皮囊,使它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明目张胆地存活。冬雨觉得一切生物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而理所当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上学的许多时间,冬雨常常扛着一把小镢头,帮忙翻地挖地,肥白的蛴螬蜷缩着身体藏匿在潮湿的泥土中,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蛴螬白嫩的皮肤经不起烈日的炙烤,使劲地蠕动抽搐着,蜷缩,再蜷缩,后来实在熬不住了,便舒展身体,快速地爬动,极想乘机再次钻入松软湿润的泥土,冬雨不给它机会,一铲子给摔到干硬的田埂上。一上午的大太阳,肥肥软软的蛴螬,被烤成了缩水虫干。对于这样的害虫冬雨绝不心慈手软,否则玉米高粱毛豆会齐根斩断,损失惨重,让人心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蚕儿和蛴螬模样差不多,只是前者恶心,后者可爱。</p><p class="ql-block"> 母亲忙里偷闲养了两竹匾蚕姑娘,冬雨忙前忙后摘桑叶铺竹匾。刚从蚕籽里爬出的蚕姑娘,小的微乎其微,黑蚂蚁一般,日复一日,它们渐渐长大,隔几天蜕一层皮,终于变得白白胖胖,贴在皮肤上,凉津津的,冬雨常常让蚕宝宝在胳膊上爬来爬去,感受那种冰凉的蠕动。</p><p class="ql-block"> 大姊领来了一岁左右的小外甥,大人们突然都忙碌去了,留下小崽子在炕头乱爬,养蚕的竹匾就在炕角……冬雨闪身入门,旋即发出骇人的惊叫,小崽子抓着一只肥白的蚕姑娘,正用牙齿贪婪地撕扯,蚕姑娘的大半截身体使劲扭动挣扎……小家伙盘成簸箕状的小胖腿中间,几只蚕姑娘早已毙命,身体撕裂,肠肠肚肚汁汁水水四处飞溅。小崽子似乎觉得蚕姑娘并不好吃,龇牙咧嘴皱眉一脸苦瓜状。</p><p class="ql-block"> 拉完最后一粒屎,蚕姑娘通体透亮,玲珑精致,不食不眠,脖儿高高扬起,使劲向空中扯。母亲匆匆抱来一捆麦秸,做成一座草山,蚕姑娘自觉地爬上草山,沙沙沙,沙沙沙,日日夜夜,结茧不休。好多天过去了,草山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白亮亮的蚕茧圆圆润润,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母亲早已把所有冰凉的蚕屎装成了大枕头,燥热的夏夜枕着天然凉枕安然入眠,梦也不曾做一个。母亲又把一簸箕雪白圆润的蚕茧倒进大砂锅,架起木柴火,反复烫煮,火候既到,便缚帚抽丝。一个下午过去,几大把银光闪亮的丝线码得整整齐齐,放在炕沿上,三姨一把,四婶一把,五嫂也有份……女人们欢天喜地拿回家,漂洗染色,不久,明光荧荧的丝线就变作花草鱼虫,飞上小囡们的小红鞋绿肚兜,或者大姑娘出嫁的耳枕花鞋和鞋垫上。</p><p class="ql-block"> 几只有幸被母亲捡漏了的蚕茧,在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安度日月。来年春上,冬雨无意间发现,发黄的蚕茧一端,兀自破开一个小洞,一只肥肥胖胖蠢蠢笨笨呆头呆脑的大蛾子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后来不知道扑棱到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蝴蝶是冬雨对于这个世界最美丽的遐想。彩蝶翩然的季节,冬雨的梦追随着这些彩色的影子飞翔。直到有一天,冬雨发现蝴蝶的前身竟然是一只黑乎乎毛茸茸其丑无比的虫子时,她愕然,彩色的梦顿时黯然失色,无论如何她不能把一种绝美与奇丑联想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红蜻蜓也是冬雨朦胧的梦想,那迅捷完美的身影在眼前划过一道彩虹般迷人的弧线,冬雨的思绪便会被带向遥远的天际。蜻蜓也是毛虫幻化而来的吗?这个谜底从来不曾揭晓,冬雨也不愿知晓。有些梦应该永远是梦,就如同有些谜应该永远是谜一样,不揭开是美好,解开了是心碎。难得糊涂,大智若愚,水至清无鱼等大概同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夏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过后,地上兀自出现一批天牛,这种虫子到底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地下长出来的不得而知。冬雨发现,凡是名字跟牛有关系的虫子,头部都跟牛十分相似,比如天牛、“屎盘牛”、“磕头牛子”……</p><p class="ql-block"> 窥探地下的秘密更是冬雨的一大嗜好。扒开土层,“地蝼蝼”(蝼蛄)常常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懵懂无辜地望着冬雨,无法预知即将来临的命运。地蝼蝼是一种较为肥大呆笨可爱的虫子,能倒退着逃跑,当然永远逃不出冬雨的魔掌。冬雨常常用兰花指抓捏着它,自顾自地轻唱歌谣:“地蝼蝼,倒退退,你大(爸)你妈要睡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蚂蚁窝里浇水,拔掉小飞虫的翅膀,用土块压住小肉虫……冬雨乐此不疲,玩得没心没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竟然把快乐建立在虫子们的痛苦之上。</p><p class="ql-block"> 最作孽的事情是玩蚂蚱。</p><p class="ql-block"> 燥热的夏季,野草发疯似的野蛮生长,草间尽是蟋蟀蝈蝈蚂蚱蛐蛐。捉蚂蚱是一项不错的游戏。小的瘦的入不了法眼,专挑大的肥的撵。等待窥探良久,大而笨的蚂蚱稳稳落定,草帽忽的一下扣过去,抓了个正着。翻捡出来得意地稍加欣赏,一根细长的棉线就勒进了猎物的脖颈,拴羊拴狗一样拴起来,拽着长线玩乐,玩腻了就把细线固定起来,让蚂蚱自己飞腾跳跃,冬雨躺在大杨树的阴荫里纳凉休憩。实在玩不出新花样厌倦了,就干脆掐掉蚂蚱的两条大腿,看它在地上行走兜圈圈。或者用泥巴把眼睛给糊起来,想象着驴拉磨。再或者刨个土坑把蚂蚱深埋,过了许久挖出来瞅瞅有没有闷死,可惜那家伙的命长而硬,总是不死。最后干脆恶向胆边生,把蚂蚱密封在泥蛋蛋里面,放在大太阳下面炙烤……黑夜拉下了帷幕,冬雨拍屁股走人,后来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黑蛋年龄比冬雨长几岁,辈分比冬雨低一辈,是个熊心虎胆胆大包天天理难容的孩子王,上树抓鸟捅马蜂窝下沟捉蝎子捕蛇是他的强项。冬雨常常尾随黑蛋去捉土蝎子。打着手电筒,套上爹阔大的雨靴,提着瓦罐摸黑下了沟,在石缝水渠阴暗潮湿的地方,手电筒突然亮起来,贼头贼脑的大蝎子惊慌失措地乱窜乱爬。张开粗布兜兜,大蝎子糊里糊涂成了瓮中之鳖。捉来的土蝎子风干了拿到集市上是抢手货,比车前草籽蒲公英白蒿草值钱多了。黑蛋每次都捉得最多,集市上也数他卖钱最多,惹得全村小孩眼馋。</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在深沟水泉边,几个孩子一边放羊一边玩泥巴,黑蛋突然一叠连声惊叫:“蛇,蛇。”冬雨马上就瞅见一条小孩胳膊粗的大蛇从疯长的荒草尖上飞窜而下,也就是那一回,冬雨彻头彻尾地明白,人们为什么把蛇喊做“草上飞”。是的,蛇借助草叶,因摩擦而飞翔,像一道闪电,倏忽而去。黑蛋不甘心,兴奋地甩着长鞭,吆喝着飞奔,长鞭凌空划过,鞭梢居然抽中了蛇身,蛇陡然慢了下来,黑蛋信心大增,赶上去猛抽一阵,蛇浑身翻滚抽搐,冬雨看得胆战心惊。大蛇最终奄奄一息,趴在地上,身体软塔塔的如同一根麻绳摊开。黑蛋满脸汗渍,油光发亮,眼睛里燃起腾腾杀气,他找来一块尖利的石头,把蛇碎尸万段,蛇头砸得稀烂。他似乎还是有所忌讳的,后来挖了几个小坑,把蛇尸分批掩埋了。</p><p class="ql-block"> 黑蛋后来长大成人,胆子随人一起增长,倒腾化肥小商品、贩卖烟叶之类的都做。有一次自己驾着小货车在他乡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时间大概是晚上,前面的货车上有一捆东西掉下来,货主毫无察觉驾车远去,黑蛋和同伴停车拾捡,后来的车辆呼啸而过,黑蛋的脑袋如同西瓜被猛然碾碎,“嘭”地发出一声闷响。那一捆货物,只是一麻袋棉线手套而已。尸体抬回来的时候,黑蛋的脑袋似一张薄饼拼凑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细想起来,黑蛋当年砸碎了一条大蛇的脑袋,大蛇或许阴魂不散,是以同样的方式来索命了吧。许多事情乍看起来毫无关联,可是冥冥之中,善恶报应实在玄妙。冬雨还想,黑蛋砸蛇的残忍和高速公路上捡棉线手套的贪婪同根同源,他如此的生命结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佛自会有圆通的解说。你若不懂,是你修为不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椿树下也其乐无限。“花姑娘”,学名斑衣蜡蝉,又名“椿蹦”、“花蹦蹦”,据说和椿象是天造地设的夫妻。花姑娘身披双层羽裳,外套朴素,内衣华丽,机灵敏捷,几乎很难得手,弹飞的一瞬间美艳绝伦。椿象笨一点,常常沦为冬雨的掌上玩物。大多时间,椿象不堪忍受冬雨的蹂躏,刚落入她的手心便假装昏死,冬雨就使劲念唱孩子们的歌谣,“椿狗狗,碾米来,笸篮簸箕端水来。”念了许久,椿象实在太富有耐心,就是不愿意睁眼爬行,冬雨甚觉无趣,便丢弃了它们。</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种藏匿在地下的虫子,能发出惊天动地如同大犍牛吼叫的声音,人们管它叫地牛。冬雨用整个童年去寻找这种小东西,可惜都不曾一睹其尊容,真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成了冬雨终生的悬念。</p><p class="ql-block"> “无音”(知了)、“放羊娃”(瓢虫)、“黑跑牛”(黑豆虫)、“磕头牛子”(磕头虫),甚至苍蝇、蚊子等等小虫子陪伴冬雨走过了整个童年,有它们相陪,冬雨的童年才显得丰满而不寂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有网络游戏吗?”</p><p class="ql-block"> “你有电玩吗?”</p><p class="ql-block"> “你有5G移动通信吗?”</p><p class="ql-block"> “你有iphone plus吗?”</p><p class="ql-block"> “……你有么?”</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后的少年隔空喊话冬雨,冬雨静默良久,安详作答:“没有,都没有,一无所有。但是,你们有虫子吗?!”</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