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文/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科恩</p><p class="ql-block"> 我经常能看到齐大爷在小区里的草坪边遛狗, 我们两家住的并不太远,他家养的是一只叫“喜旺”的拉布拉多大犬,浑身的白毛油光发亮,耳朵大得像两片芭蕉叶,紧紧的盖着耳洞,脖子上的两块肉快要耷拉到地上。那段时间正好也想养一条狗,于是向他请教,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齐大爷体格硬朗,是个热心人,像个老顽童,一把年纪说话做事像个小孩子,逢有下棋或是打牌的邻居,他就牵了那条狗前去凑热闹,冷不丁的吓对方一跳,看着对方遂不及防的眼神,他又有了恶作剧般的窃喜。自己不玩偏要帮人出主意,每次都能落得埋怨。有一天我下班经过小区的大门,齐大爷便叫住了我:“来来来,正找你呢,大爷和你说个事儿。”一开始他和我说喜旺最近营养不良掉了些毛发之类,后来又说打扫小区的王婶怎么不勤快了,垃圾桶中午才清理等等。我说可能人家里有事,再后来就聊上了家常,聊到了他家的老宅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上初中的时候,比你现在小些,那时的我有点叛逆,我常常听不进父母的意见,有时也经常和大人顶嘴,那时的我也只不过十几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有件事情改变了我,说起来不会有人相信,起码大多数人不会相信,这件事直到我已年过半百,膝下有了儿孙以后,我才决定把它说出来,有的人会以为我是不是老得有点糊涂,也会有人觉得我可笑,可是我还是想讲述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说呢,你可以当个笑话听,毕竟像我这一把年纪的老人,怎么会骗你一个孩子呢,骗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p><p class="ql-block"> 我向来知道他的性格,他说话总是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这么假装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总不能当面笑出声音,那很不礼貌。于是我说:“您说吧大爷,我听着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爷遂将眼神凝聚,而后望向远处,开始了他的回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家里有一个不一样的房门,门上常年挂着一把锁头,我们这些孩子是从来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将门锁打开。我的奶奶把蒸得热气腾腾的馒头用黄纸包好,小心翼翼的拿进房子里,这时候母亲会领着我们进屋给祖先磕头。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供奉我家祖先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又开心是又紧张,因为母亲会把带枣的馒头分给我们,她说这叫“散福”,祖先会把福气散给我们这些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咳了一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从我的母亲去世以后,大哥二哥和小妹回家修整那套老房子,才在这个小屋里发现了一枚镜子。跟你说,他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这可是个传家宝贝啊,传家宝贝,这个镜子啊,它会说话……</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我正听得入神,被他这一笑打断,便说齐大爷您可真幽默,您这是想给我讲故事呢,还是要让我买你家的镜子?</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笑得更灿烂了,笑容好像回到了他小的时候,他说你别急,年轻人总得有点耐性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p><p class="ql-block"> 喜旺不知什么时候看见了地上的一个旧包装盒,它拖着脖子下的那两块赘肉径直走了过去,牵动了缰绳,齐大爷掸了掸手里的绳子,示意喜旺老实些,继续说道。</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天的傍晚,我拖着步子,独自一人来到我家院子北门仓库的门口,我老家的这套老宅子,自从换上了新的琉璃瓦,重新涂刷了墙壁后,这枚镜子和一些老物件就被遗弃在这里。那天我推开了仓库的大门,来到镜子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猜怎么”?齐大爷绘声绘色的描述,“镜子里立刻映出了一张稚嫩的脸,这张脸因睡眠不足而略有憔悴,眼袋下垂,喉咙有点肿胀。我看着他,镜里的人也看着我;我对他笑,他也对我报以笑。”说完大爷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嗯…… 我也是经常照镜子,可以说每天早上都要照一照。”我说。</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略微顿了顿,继续他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是的,可我家的镜子和别人家的镜子不太一样,别人家的镜子都是梳妆镜,有的是衣柜镜,大多用来正正衣冠,整理头发,它们放在客厅最明显的位置或是卫生间,我家的这面镜子,嗯……这么说吧”,齐大爷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椭圆形的,有这么大,通体的金色渡边边框,靠着镜子的上面用国画工笔重彩与西洋水彩结合的技术画上的两条金色凤凰。真是漂亮极了。不过,那时的镜面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它的下面本来也有一个梳妆用的柜子,据说刷着光亮得能照出人脸的油漆,一把景致的桃木白色小坐凳,可现在,凳子和梳妆柜早已不在了,镜子后面的木板也斑驳不堪,漏出了木板的底色。并且很久以前就被放置在了这里。”</p><p class="ql-block"> “是该有些年头了,这种玻璃上面画上水彩画的镜子在我小时候就没有了。”我补充道。</p><p class="ql-block"> “嗯,其实这里也算不上一间仓库,它没有可以容纳很多东西的地方,或者叫它杂货仓更合适,这间堆杂物的房间是我爷爷和父亲用马车在山里驼回来的红松木做的,墙皮糊上黄泥和稻草,墙角有用剩下的旧木料,屋内的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报纸。还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用来采光。屋里很简陋,真是没什么可以形容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里,我逐渐明白了齐大爷找我谈心的目的。他的三个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也有了孙子孙女,大女儿嫁到了南方不常回家,二儿子和小儿子每天都忙,也是很久才能回来一次,留下了老两口和这条狗,难免会孤单。出于礼貌,我不能抬抬屁股走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站在仓房中间,面对着镜子,问了镜子一个问题:“我问它,你看我长得怎么样?我满怀期待的望向镜子,镜子果然给了我一个相同的表情。齐大爷边说边做出了小孩子问话的神情,镜子于是对我说:“你长了一张很普通的脸,五官很普通,你的眼睛很小,不像别人那样炯炯有神,你的眼睛是单眼皮,就连看远处的美景也是模糊的,因为你不爱惜它它现在已有些近视。你的嘴巴很胆怯,总是默不作声,它没有绝佳的口才。你的耳朵很木讷,这些年,不听大人的意见,它已经闭塞了。不过,你张了一个漂亮的鼻子……”</p><p class="ql-block"> “哎……见镜子这么说我,我有些尴尬的咽了咽吐沫,这真是个奇怪的物件儿,一个老的家具摆设,真看不出它与商场里的镜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商场里的镜子,前面总是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价格昂贵,商场里购物的人们,总在它们面前驻足停留,哪怕是已经打扮得够景致的年轻女孩儿,也情不自禁的多看它一眼,有的还拿出相机对它拍照片,然后心满意足的走开。而我家这面镜子,只会说实话,即便我是它的主人,即便它能够照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也丝毫不在乎我内心的波澜起伏,哪怕是给我一点安慰也行。 </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似乎对镜子的回答不太满意。</p><p class="ql-block"> 喜旺显然没有听见我俩的对话,执意要去翻翻那个包装盒子,见齐大爷不理它,先是哼哼了两声,随后又坐在地上把头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打盹儿。</p><p class="ql-block"> 我听着齐大爷讲的故事,并没有想要打断他。</p><p class="ql-block"> “我有点沮丧,镜子里也随即照出了一张略带焦容的脸。我搬开阻挡光线的大衣柜,衣柜上面留下了五个指头的指印。”齐大爷弯起腰用手做了个推东西的动作。“看不清柜子的颜色,应该是红色,因为它的一扇柜门就踩在我的脚下。</p><p class="ql-block"> 我也下意识的缩了缩脚,像是踩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我把柜门重新安装。这里除了这个较大的衣柜外,还有一把铁称和几个大秤砣,几个麻布袋子,一扎破报纸和几张八十年代的明星画册。”</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的叙述让我也身在其中。感觉那个搬衣柜的人是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问题我吃了闭门羹,这让我好好的思索了一下如何提出第二个问题。于是我掸了掸手上的灰尘。</p><p class="ql-block"> “那么,说说你吧,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又是怎么出现在我的家里的?” 一束光线照在镜子上,把镜片点亮,又反射到地上,小屋瞬间亮倘了起来。大爷想到了刚刚挪动的衣柜挡住了窗外的阳光。“正像我预料的,它依然平静的如实的回答我的问题,镜子像一个老者,正在讲述它自己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是在上海的家具厂被制造出来,那里有最先进的玻璃制造工艺,上海本是一个繁华的国际都市,有西洋人开的教堂、学校,有火车站、铁轨和黄包车。女人们大多穿着旗袍,男人们则带着黑色的羊毛礼帽,很有礼貌的邀请女士上车。那时,人们称这个地方叫大上海。”</p><p class="ql-block"> “大上海,后来呢……?”</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被山东人买了下来,坐了六天六夜的火车,我来到一条巷子里,这是一条葫芦巷子,巷子里最里面的宅子是祖太爷的宅子,大门面有个影壁墙和一颗大槐树。</p><p class="ql-block"> “你是说我的祖籍是山东人?你被我的祖太爷买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是的,来到你家的几天后,举行了一场婚事,太奶奶在我面前梳妆打扮,她轻轻的弹面、描妆。那天她穿着红袄和罗裙,头上带着红盖头,院子里热闹极了,迎亲的队伍排在了门外,红色的大喜字,敲锣打鼓声阵阵。从此,家里多了我,也多了另一个人,你的太奶奶。”</p><p class="ql-block"> “在这条巷子里,有个邻居他叫董秀才,他与你的太爷爷是同窗亦是好友,在我的背面的木板上刻了几行字:<span style="font-size: 18px;">挽青丝,双环节, 百合鬓边巧装点,红妆袍,如飘烟,红颜新妆比花艳, 头钗朱玉轻点眉。身有红衣绣凤凰。天公酬得佳人意,娶得温柔好娇娘。”</span></p><p class="ql-block"> “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是说我的祖太爷为我的太爷举办了一场婚礼,迎娶了我的太奶奶,你是随着嫁妆一起搬进了我的家里?”</p><p class="ql-block"> “正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镜子里显现出了一张错愕万分的脸。 </p><p class="ql-block"> ”你先等等”,由于紧张,我那时已经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我一时无法继续思考。我需要思索一下整件事的过程……上海,迎亲,祖宗,山东……。“你是说你是一个老物件,一件祖宗传下来的传家宝?经历过几代人的手里都没有破碎的老古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已经150岁了……”</p><p class="ql-block"> “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日本人打进了东北,紧接着第二年一八七七年,七七事变,山东沦陷,一群日本人跟着一个中国人挨家挨户的搜查,董秀才家里的书被拿到大街上烧毁,葫芦巷子里的人被一个一个带出来,日本人拿着人名册一个一个的盘问,怕是有军人的家属。太爷爷和三太爷用梳妆镜顶住了大门,梳妆镜是那时候被两个日本人砸坏的,日本人硬闯了进来,太爷从药铺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赶走了牲畜和羊群,抢了家里储备三个月的粮食。日本人走时候,带走了董秀才,也带走了巷子里值钱的物件。后来家里的小太爷参了军,在后来家里大太爷和三太爷继承了药铺的生意……”</p><p class="ql-block"> 我的精神已接近癫狂,不,不,我,我,你先等等,你再骗人,你怎么会…会…哈哈,我终于想到了你的破绽,你说过,日本人烧杀抢掠,那你,你怎么没有被炸碎、被摧毁?还完好无损,你竟然奇迹般的被保留下来?</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仍然是自问自答的模样。我也被他的叙述感染,静静着听着事情的经过。</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一个值钱的物件,所以我被保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我已有些动容,想安慰下激动的齐大爷,他的故事很精彩也很美丽。像小区里墙上爬满的月季花,红的、粉的争奇斗艳,甚是好看。</p><p class="ql-block"> 我想,那是一段齐大爷不愿意回首的往事吧,在那段挣扎的苦难岁月里,人们是怎样度过这艰苦的岁月?在探照灯照亮了所有的黑夜里,它像深夜里一只独眼怪兽,狰狞的照在整个大地上,巷子里照得如同白昼,一会儿又照到院子里,一会又照到老槐树上。照得人们心里发慌。黑夜和白昼交错便有了永恒,凝神于明媚的阳光里,遥望或叹息着无人可知的远方,轻声哀叹由自期盼着这血与泪的战歌。人们在光与影的空隙中寻求生存,那些被刻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或是焦虑、苦难,或是向往和希望,终究会随着阵阵炮声被封存在这历史的铁盒子里。白天,天空还是一样的澄清瓦蓝,但已不属于这里的人们。从地底下传来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响声,大地在颤嗦,那不是火车的呼啸声,而是敌人示威的坦克。黄包车里空无一人,街头设立了关卡、哨岗。商铺的招牌摘了下来,铺门板死死的紧闭着。学校停了课,只有洋人教堂上的钟声会在这寂寥又嘈杂的时段准点响起,齐鲁大地上的人们,在这极不和谐的音符中寻找光痕。没有人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中国的历史,是一部血与泪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我应该早早猜出齐大爷并不单纯的要讲一个故事,也许他已经给无数人讲过无数遍,重复了无数边,稚嫩的男孩有一天和镜子对话,带着青春和叛逆,一个堆满了杂物的仓库,一面破旧得差点被扔掉的镜子,一件老得掉牙的事,我竟有些动容,如同我就是那个镜子里的男孩。</p><p class="ql-block"> 梦想、幻想…现实与过去,谁没有做过梦呢?谁没有过这样或那样的梦想呢?或是美丽的城堡公主,或是打败恶人的变形金刚。我们不能指责别人的梦想,更不能打断孩子们的梦呢。</p><p class="ql-block"> 齐大爷缓缓的说道“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盼望已久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可三年的自然灾害,颗粒无收。我们家不得不迁移,那年,太爷变卖了部分家产,他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几岁的爷爷,一头挑着三姑奶奶,三太爷推着装了衣物和仅有的家什的手推车,带了路上所用的盘缠,随着逃荒队伍一路北上,祖太爷没有走,他的年纪已不允许他走太远的路,他盼望着参军的小儿子能够回来,他怕小儿子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他们,他说葫芦巷子和他是一起的,他舍不得葫芦巷子,舍不得这辛苦置办的宅子和大槐树,也舍不得这里发生的故事。就这样,太爷和三太爷带着家属一路艰辛的来到了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他们一行人走到这里的时候,三太爷用拐杖使劲儿的往土里插了三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认真的说,不走了,不走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喜旺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齐大爷的手,它已经打开了那个被它撕咬得破破烂烂的旧盒子,里面没有它想要吃的东西,它悻悻的摇着尾巴。齐大娘招呼齐大爷吃晚饭,“又给人讲你那些老掉牙的事了,也不知道人家爱不爱听。”我的腿些酸麻,于是站起身打了个招呼,齐大爷眼圈有点红,起身向我告别,我说“大爷,那后来呢?”</p><p class="ql-block"> 他笑着说,“后来啊我就跑到了后山上,我来到了一片开着黄花的山坡上仰面躺倒,我让我的鼻子使劲儿的吸允着泥土的气味,还有花的味道,我想让我的身体都沾满黑土的气息,我想把这种味道带回大街道上、书桌旁,老宅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区的丁香花开出了醉人的香味,他们一簇一簇的拥在一起,便有了一整片花地,刮来了一阵微风,花香更浓烈了,这香味让人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萤飞草长的傍晚,数不清的昆虫没有方向的乱飞乱窜。我也要回家了,回家吃我的晚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