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一生

★星漢

（部分图片选自网上）

配乐简介：《听闻远方有你》这是作者用心写的一首歌，怀念己逝去的奶奶，有好些人当情歌来听，其实是思念奶奶的一首歌，奶奶在弥留之际想见她面，却当作者赶到时，奶奶己去世了，她就沿途找寻奶奶的足迹，而写下这首歌。

奶奶是我最亲近和敬仰的人。

我小时候，父母特别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分别任中小学校长，调动频繁，生活不够稳定，便把我送回到老家，于是我从小跟随奶奶生活，直到十六岁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奶奶经常给我讲她半生难以承受的生活重负。虽然讲述时她经常流泪，但从小在我心目中，她非常坚强能干，善良明理。爷爷抗日战争中26岁牺牲，奶奶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家庭重担，独自抚养三个儿女，护卫一家大小，非常了不起！

奶奶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家里有深宅大院，不少田地，只有她姐弟二人。本是家里的娇娇女，裏着一双小小的脚，高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直到老年，看上去她仍然面庞清瞿漂亮。嫁给爷爷时，这边家里也较富裕，有房有田有牲口种地，农忙时有短工帮忙收种。

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国家危亡之际，爷爷担负起民族大义，不顾小家，拉起队伍抗日，被我党任命为县抗日大队的大队长。

侵华日军于1938年5月11日在金乡地区制造了山东“八大惨案”之一的“金乡惨案”，造成3千多名同胞遇难、670余间房屋被烧(炸)毁。日军将金乡县城洗劫一空后，即实行惨无人道的法西斯统治，极力推行“治安强化运动”，不断对金西、金南抗日根据地进行“清乡”、“扫荡”，实行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和“蚕食”、封锁、“囚笼”政策。日寇暴行激起全县人民的义愤，广大青壮年积极投身于抗日保家卫国的战斗。爷爷率领我党领导下的地方抗日武装，坚持敌后斗争，拔碉堡，打伏击，锄汉奸，袭击日伪军。其出神入化的抗日事迹在鲁西南广为传颂。1940年11月，在县城一场锄奸战斗中，与日伪军展开激烈枪战，爷爷身负重伤，战友们掩护他突围途中，因伤势过重壮烈牺牲，年仅26岁。

奶奶给我说过无数遍爷爷牺牲那天她所见的场景。外面下着雨，她送走时年8虚岁的儿子上学后，背着刚会走路的小女儿，领着四岁多的大女儿，戴着草帽披着蓑衣，一手拿着农具准备去地里干活。刚走到村口大水坑旁，头顶上盘旋着几只黑老鸹，俯冲着对她呱呱大叫，她顿时感到不安，吓得脚下一滑跌坐在泥地上，摔得草帽飞落在远处，背在身后的小女儿摔落在泥水里，哇哇大哭。就在她挣扎着慢慢站起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她二嫂，从村外对面跑过来一群青壮年男人，抬着一个门板，跑的很快。当来到她面前，她听清看清上面躺着的，是已经咽气牺牲的爷爷时，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每次讲到这里她都失声痛哭，我也跟着一起哭。后来她再讲时我怕她难过，怕看见她哭，就说奶奶我知道了，你以前讲过好多次了，我都记住了不用再讲了。

这是她生命中最难以承受之痛，是记忆最深刻，瞬间天崩地裂，顶梁柱塌陷的一幕，她不知在心里回忆过多少万遍，无法接受那个事实。

此后，她一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多么困难。日寇血腥统治的白色恐怖下，党组织是敌后地下组织，好多街坊邻居只知道爷爷被鬼子打死了，并不知道他是抗日大队长。鬼子和还乡团一次次来抄家，奶奶要带着孩子们东躲西藏。被堵上门来不及跑出去时，就把三个孩子推下较隐蔽的地瓜窖里。我很难想像一双小脚，身体羸弱的奶奶是怎么苦撑着熬过这么多年的。

一帮冷血宗亲邻居们，看着勤劳会持家的奶奶过的比他们富裕，便步步紧逼，欺负她寡妇无人撑腰，孩子又小，人少势弱，想把她逼迫回娘家。先后以各种托辞无理取闹，要瓜分她的田地、宅基地、老房子等各种家产。尤其是爷爷唯一的亲哥，是个嗜血的赌徒，人们常说赌徒如果赌红了眼，便丧失基本人性。他先输光了分家时自家的所有土地及细软，便盯上了奶奶守护的房屋和为数不多的土地。奶奶为了三个孩子的生存，在产业上寸步不让，虽然多次给了他家粮食和钱接济生活，但绝对不答应分给他土地房屋，因为他拿到马上又会输光。达不到目的，他多次上门打闹纠缠，甚至在夜间放火烧了我们家大门。恶有恶报，头上三尺有神明，不久后他暴病而亡。

唯一的近亲不帮扶反而以强凌弱，外人便也趁火打劫，也想趁机分一些实惠。一家说奶奶家老房子后面的一块宅基地是他们家的要钱赔偿。斜对面的一家说我家大门口出入的地方是他们家的地，不让栽树不让走人。右边的这家说他家院子太小，人多不够用，要建新房向外扩展，把半间屋建进了奶奶院子里，等等等等，匪夷所思的各种找茬吵闹，奶奶据理力争毫不妥协，被气的哭过无数次，哭了十几年，明摆着就是讹诈钱和地，要合伙赶走这家人。

找村干部出面调解，来到直接先对奶奶说，手头紧要借点钱用用，然后还不敢得罪强者只给和稀泥。只有春节前村干部派几个年轻人带上大扫帚来院里门口给扫扫地，挂上烈属光荣的牌子。农村的这些恶习，比鲁迅先生笔下描写的人性丑陋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年轻守寡的奶奶，历经千辛万苦，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逐渐长大成人。她虽然不识字，但明事理，会持家，深明大义。一双小脚，走路都不稳，劳作起来十分困难，但她独自承担耕种收获和所有的农活，实在忙不过来时，她就咬咬牙花点钱，雇短工帮收帮种。一家四口，孩子们穿衣吃饭上学，一切生活全靠她一人。每天白天下田干活，回家做饭，夜里除了要在灯下给三个孩子缝衣做鞋，还要去给牲口加草料，清扫粪便，垫土，极少能睡个好觉。

生活再困难她也坚持让一儿两女都上学读书，直到供三个孩子读完中学、大学，后来都从事教育工作。十几年咬牙坚持着，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她独自承担。

势单力薄的奶奶，几十年不屈不挠，生活在惊恐和无休止的抗争中，操劳过度加上忧伤气愤，严重损害了身体健康。她经常对我感叹：你爷爷如果还在就好了。是啊，爷爷还活着就好了！可爷爷参加革命为国捐躯时，只为救国救民，根本没有想过身后的家庭困境或荣华富贵。80年代初，我曾经见到爷爷任县抗日大队长时的通讯员，他跟随爷爷抗日时只有16岁，此时他已经是地区粮食局长。

这位地区粮食局长对我说，你爷爷最后一次出门，化装成大商人，他自己藏好手枪，我和往常一样，帮他穿上大褂，戴上礼帽、墨镜，把文明棍递到他手里，他带上几名队员就出发了。大队长有勇有谋，懂战略也讲战术，在我们大队威信极高。在与鬼子汉奸的斗争中，依托湖西地区革命根据地，灵活运用运动战的各种方法，他带领我们大队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不断突袭鬼子汉奸，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日本鬼子和汉奸对他闻风丧胆。谁也没想到，机智勇敢多次化装出门杀鬼子汉奸，都平安归来的他，这次竟然再也没有生还。他根据地下党侦察员提供的情报，以富商身份，大摇大摆进入县城的大酒馆，锁定目标后出手极快，亲手一枪杀死了血债累累的大汉奸日本翻译官。这个日本翻译官由于熟悉当地民情，在日寇多次血腥扫荡和抢粮中出谋划策，充当杀害我抗日战士和无辜平民的日本走狗，民愤极大，是我党锄奸的头号目标。大队长和战友们已完成任务，但撤退时鬼子汉奸包围上来，激烈枪战中，他腹部和腰部中弹负了重伤，流血很多止不住。战友们把他抢了出来，且战且退，因寡不敌众，又正逢天下大雨，在敌人追杀下渡河时，枪伤口又进了水，由于失血过多，牺牲在战友们护送他撤退的路上。他一边回忆一边讲述，流着眼泪说，我16岁参加革命抗日打鬼子，一直跟在大队长身边，他对我如父如兄，我非常了解他的能力和胆魄，他一心为国家为民族解放而战斗，有坚定和顽强的革命意志。他若活着，现在最起码已经是地专级以上领导了。他说今天看到大队长的后代倍感亲切。我也很感谢他，告诉了一些以前我所不知道的爷爷的英雄事迹。

奶奶痛悔怀念，部下惋惜悲痛，但人已捐躯，感叹还有何用。那时有无数共产党员和仁人志士为国家民族抛头颅洒热血。活着的人们应该牢记那些为国为民，舍小家为大家，甘愿牺牲自己生命的烈士，多么可敬。党和国家应善待烈士家属子女，不能让他们遭受失去亲人和孤弱受欺的双重苦难！

在划成分时，奶奶虽然土地不多，但由于她能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善于经营，在村里不是生活最差的。当时乡和村里的某些人觉得，你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家庭妇女，不懂这些，你家又是烈属，划成富农也还有一层保护，不会受太大伤害，于是把奶奶的家庭成分给定为富农。奶奶不服，她对照当时划分地主富农的土地财产用工等所有的条件，认为自己家远远不够富农，应该是中农。田地少不够富农条件，没雇长工，农忙时偶尔找个短工帮收种，地头上谁有空谁帮忙，工钱等于感谢人家出力帮忙，当天付清，人员也不固定，谈不上剥削，这样被错划为富农太冤了。于是据理力争，多次找村和乡的干部们辩解，得不到纠正。后来找到县里领导，流着泪逐条对照划分成分的条件，要求评理，并且强调，如果爷爷不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家里只剩一双小脚的她，和三个未成年孩子，也不会缺劳动力，不用找人帮忙收种。最终在县乡领导甄别帮助下，改回中农。奶奶说当时她被冤枉，村和乡两级有人合伙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差点被逼死。若被错划成富农，当时地富反坏就变成了阶级敌人，她的三个孩子今后工作生活前途就完了。事实上后来在历次运动中，全家能有相对稳定的生活，子孙上学工作都没受到成份的影响，证明了奶奶的远见卓识。

历经磨难，解放后，国家对烈属有了相关照顾政策，奶奶可以不用挣工分，而和其他生产队社员一样，分一份粮食，她的三个孩子也陆续毕业参加了工作。奶奶极明事理，对生产小队对她的照顾从心底感谢，便主动把自家的两大间西屋腾空，无偿借给生产队作为粮食仓库使用。

强撑到60年代时，奶奶身体己极度虚弱，一身病，常年守着药罐子，几乎天天熬中药喝，呕吐、失眠、消瘦、脾气很大。每当我犯错或不听话时，奶奶就很生气地批评我，说自己活的多么难你还气我！一有空闲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夜里躺在床上，就开始对我讲，她与狼一样的宗亲和各种人们不懈抗争的件件往事，我经常都是在她的回忆讲述中入梦，详细记下来真可写成一本书。

因为那时宗亲邻居想得利者，大都被奶奶怼了回去，有的虽张开血盆大口后有些得利，也没完全达到目的，所以邻里关系，宗亲关系很冷漠，甚至恶意满满。我这小孩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说少有人搭理。到哪儿，没有人和你说笑，只能看着别人之间开玩笑逗乐，习惯了孤独，也学会了横眉冷对。你们爱咋地咋地，理不理我无所谓。奶奶教我，我们保护好自己的财产从来没有理亏过，善有善报，欺负人的是小人，恶有恶报，以前的事与你们小孩子无关，理不理你又如何？不吃他们的不喝他们的，你可以去找小玩伴们去玩。

我深知奶奶一生艰难，既心疼又害怕惹奶奶生气。但儿童天性，仍偷偷顽皮嘻戏，爬树下河，虽然每天小心翼翼，还是经常不自觉地惹奶奶生气。等长大上学以后，每天出了家门便无拘无束了，也算是有个自由自在的童年，逐渐长高长大。

在家里奶奶教我，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坐着腿不能抖动，人摇必穷，树摇叶落。别人说话不能插嘴，对师长要有礼貌，称呼别人嘴巴要甜，要真诚不说谎，答应别人的事要说到做到。别人有难处时能帮则尽力帮忙，与别人相处要多吃亏，少沾光，多做事，少说话，干事不能偷懒磨滑，人没有干活累死的。做人要善良勇敢，要有志气和骨气，等等等等，时时处处教导我好多为人处世之道。我对奶奶充满感恩与敬佩，从我两岁多到十六岁，奶奶辛辛苦苦十几年养育我，教导我，才有了我顺风顺水的幸福人生。她的坚强，识大体，有远见，不向任何困难屈服的顽强毅力，令我敬佩。自小便尽自己所能帮奶奶干家务活，分担她的负担，有了工资收入有能力尽孝开始，就尽心尽力地孝敬奶奶。奶奶也经常为自己有三个优秀儿女和这么多孝顺的内孙外孙而骄傲和自豪。

我深深感谢奶奶教会了我很多人生道理，终生受用。

随着改革开放，生活逐步得到改善，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陆续考上大学，父母工作地点也稳定了，就把奶奶从老家接到城里生活。她老人家出门有车接车送，轮流住在三个城市的三个儿女家里，尊享天伦之乐。苦尽甘来，晚年过着儿孙满堂，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她的三个儿女家，内外孙辈儿就有十一人，后代中有四个博士，七个硕士研究生，有的是国内外知名专家教授或高级技术管理人员，都得益于她老人家的庇佑，没有她老人家的睿智应对和多年辛苦坚守，哪来这么幸福美满的大家庭？所有儿女和孙辈都对她极尽孝顺，都深知她前半生过的太不容易，她是我们这个家族子孙得以繁衍和昌盛的最大功臣。奶奶到九十多岁时，逢年过节还会流泪感叹：我这辈子活的很值得，当初怎么也没想到，我能熬到这么一大家子人。

奶奶96岁仙逝，政府特批，她与爷爷合葬于烈士陵园中的烈士墓地，阴阳相隔70年终团聚，己是沧海桑田，但终是圆满。

清明节，姑姑带着我表妹表弟，与我们兄弟姊妹会合，同到烈士陵园和陵园内东半部的公墓，祭奠爷爷奶奶和我父母，同时我们姊妹也去祭奠已逝同在公墓的三姨和姐姐。三姨一直跟随妈妈照顾爸妈工作之地的全家，我回奶奶家之前，也是三姨照看我，她拉扯大我们几个姊妹，爸妈才有时间和精力全身心投入工作。三姨对我家恩重如山，把我们兄弟姐妹都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悉心照顾。她去世后我们姊妹给她买了墓地，安葬在爸妈墓地附近。羊山烈士陵园及公墓，那里有我一家六人安息在相距不远处，他们与奶奶相伴而眠。

敬爱的奶奶永远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