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婆

喻必钧

<p class="ql-block">  老家的焦家婆走了,享年73岁。她是在睡梦里无疾而终的,农村老人以这种状态离世,算是有福之人最圆满的期待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这消息时,家乡的天空正是暴雨倾盆,暴雨前的电闪雷鸣后,还曾落下过一阵多年未见的冰雹。刚刚陪父亲一同出院的母亲,在接到邻居惋惜的报丧电话时,心里还是忍不住阵阵落寞唏嘘。母亲失落地望着大雨朦胧的窗外很久,侧头再看了看坐在一旁静思的父亲,竟然两厢无言以对。</p><p class="ql-block"> 父亲前不久经历了一场差点丢命的车祸,侥幸是从鬼门关里幸运逃了出来。出院后的父母,回忆着住院期间来来往往病友痛苦的呻吟或是无声离去后,对焦家婆的突然逝世,不约而同心怀着无法言说的悲戚。</p><p class="ql-block"> 但那又能怎样呢?我只能干涩的劝说父母,焦家婆这样离世已经很好了,人老了,子女儿孙都要谋生活,身边难以有长久伺候的人,水秋阿姨刚为焦家婆请好保姆,焦家婆就在睡眠中故去,对谁都好!</p><p class="ql-block"> 唉!逝者如灯灭,世人最终都有谢幕的那一天,只是时间长短不同、方式各样而已。不知怎地,我在装着平静劝说父母的时候,心里却是一片凄然,我叹谓着像焦家婆那样的农村老人,为子孙辛苦操劳一辈子,到晚年油尽灯枯时,有几人能如愿得善而终?几多老人是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纵是焦家婆子孝媳贤,儿孙兴旺,陡然接到焦家婆放寿的消息,在她余荫下长大的我,还是倍感伤怀。焦家婆那苍老健硕的熟悉身影,从记忆底层一漾一漾地逆袭进我的心波,清晰地撞击着我的思绪。</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当初嫁给我矮爹时,矮爹家里穷得真叫一个干净,矮爹家除了人多,其他什么也没有。她公爹高家大爹,本是我奶奶熊家的族叔,成家时入赘到隔壁高家才改了姓。高家大爹年轻时遇日寇侵华,躲老东飞机轰炸时藏身河边的芦苇丛中,还是被飞机上扫射的机枪打中脚踝骨,落得个终生跛脚残废。</p><p class="ql-block"> 矮爹上有一姐一哥,下面三个弟弟,他夹在中间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家中的苦活累活没少干,沾光享福只怕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矮爹的哥姐随母姓高,老三矮爹返父姓熊。族里有长孙降生后,孙辈就把矮爹的哥哥称高爹,把身矮粗壮的矮爹没唤熊爹而戏称矮爹。矮爹生性侠义豪爽,竟是非常得意地应承了这个独特称呼。于是,胜利村上下几百户人家的后辈小孩与矮爹见面后,一边是亲热尊敬地矮爹长矮爹短,一边是嬉笑满足地抚摸着小孩的头发招呼着嗳嗳!直到矮爹喝农药去世多年后,同族后人路过他那低矮的坟茔时,偶尔会指着那抔黄土告诉后辈:这里睡着我们的矮爹。</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和矮爹结婚后,正值文革乍起,伟大领袖提倡人多力量大,矮爹和焦家婆不仅得白手起家自力更生,抚养接二连三出生的四个儿子,还得抽出功夫搭把手帮衬着三个弟弟成家立业。好在矮爹一身劳力,焦家婆又是勤扒苦作,两人终日是犁上卸了改耙上,丢了扬叉捡扫把,将那时断时续的炊烟,总算是一年又一年地熬上头。</p><p class="ql-block"> 矮爹年轻时曾上过一段时间的三线,回来时养得官长般白白胖胖。矮爹跟奶奶咵白说,三线上的伙食真是好嘢姐姐,不仅饭管饱,还有菜有汤,隔三差五还能吃上肉,姐姐你看,我浑身都长出一膘肉了。奶奶说矮爹本就是一副当官的模样,只是命苦福浅。解放后,政府见高家大爹家是残疾赤贫户,子女众多日子难过,分了个师范指标给高家大爹家,矮爹的哥哥高爹接了指标出去读书后,就再也没回头吃过农村饭了,留下矮爹在家顶着高爹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分产到户,矮爹家低矮的土墙房子里,终是可见到些许光亮了。矮爹同我父亲和几个勤快人一道,在离家三四十里外的大垸农场电排站,租了几亩田种棉花。那时的矮爹家里也还是穷啊!穷得米缸里舀不出带到电排站的午餐干粮来。四个半大小子都在上学,放学回家一齐吃个午餐,哥几个就能就着酱萝卜咸菜干翻半筲箕米饭。</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要伺候屋前头的几亩田地,家里只有一架手摇喷雾器,矮爹只身一人骑车去电排站给棉花打农药,中午就吃两个从菜园里摘去的菜瓜抵午饭。大热天里打农药是很容易中暑中毒的,况且是打完农药后生吃菜瓜。可能是矮爹打完那一垄长长的望不到头的棉田后,感觉又饥又渴的缘故,在树荫下的水塘边,矮爹匆匆摆了摆手就把菜瓜锤开了吞进肚里。吃完菜瓜后的矮爹,肚子疼得在水塘坡上来回打滚,却是没人听见他的呼救和哀嚎,炽烈的太阳把树上的知了都烤哑了嗓子,哪还有农人在田地里忙活呢?</p><p class="ql-block"> 矮爹把自己趴在水塘的跳板上,拼命伸长脖子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吸水,再挤压着圆鼓鼓地肚子呕出污秽杂物,如此反复多次才慢慢回复神气,那日矮爹半夜才摸黑到家。许久后,矮爹逢人就打趣自己:老子是自己救了自己的命,塘里的泥鳅都被老子呕出的菜瓜药死了几条哦!</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是家中独女,只生了我父亲三兄弟,隔壁三家同族同宗的矮爹,是为数不多的宗亲中格外亲近我奶奶的。奶奶有个愿望,就是希望家族人丁兴旺,人到晚年子孙众多家庭和睦!当奶奶又一次接到矮爹生了幺儿的喜报后,一生为人说好话的她竟对矮爹说:弟呀,这老四要是女孩就好了,你老了就有人给你打酒喝!四个儿子,够你累的!</p><p class="ql-block"> 矮爹哈哈大笑:姐呀!我就喜欢儿子,人多力量大嘛!古话说家财万贯不如儿孙满堂,为儿子劳断背脊骨,我也愿意!不过焦家婆正如我奶奶所想所愿,却是祈盼生个女儿来暖心窝,她猜想着儿子大多没那个心细,从儿子身上得不到女儿的那份细腻温暖。只是那时计划生育已经开始实行了,在那个普遍流行花钱交足罚款可以再生一个的年代,焦家婆没钱去交付超生罚款。</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这一遗憾,大约是在八四年的一场意外中差点就圆了她的盼念。横穿胜利村的繁忙公路上,不知从哪来的班车落下不知从哪来一外地口音的十岁左右的小闺女,在我们这一段路上漫无目的地来回踌躇。热心肠的焦家婆上前打听询问后,得知女孩像是迷了路,又说不出家里的信息,焦家婆便报了村干部后把女孩接到家里。矮爹和几个小叔叔也是非常高兴,都十分宠爱着从天而降的家里的新成员,一家人一边似有可无地等着女孩的家人寻上门来,一边为她置办新衣服鞋袜,当亲闺女养着。</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有些孤独无趣。其他小伙伴都有爷爷奶奶照顾,我的爷爷奶奶却是非常的忙,忙得没空看管我和弟弟。稍大一些的邻居哥哥姐姐都去上了学,我要等到明年下半年才可发蒙读书。很多的时候,我都是牵着小我三岁的弟弟在关门闭户的一排排农舍前溜达,或是抬头对着天空,望着偶尔路过的银光闪闪的小飞机幻想,或是俯在地上用棍头挑拨蚂蚁们打架。 </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收留的小女孩很害羞,她甚至连面对比她还小的传魁叔都有些脸红。但她不拒绝我和弟弟撑着门框朝堂屋里看着她。在传魁叔上学后,矮爹家里就她一个人。于是,我拉着弟弟跨过矮爹家的门槛,和她用各自的方言加手势作无邪的交流玩耍。那个现在我已叫不出名字的小姑娘和我一起玩耍,则是在我童年的天空划了一道彩虹吧。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月,女孩家人寻信找到矮爹家,一番千恩万谢后,接走了差不多都改变口音的小女孩。</p><p class="ql-block"> 矮爹的大儿子传东叔是八七年十月结的婚,水秋阿姨娘家据说当时是横沟市镇上的首富,开豆腐坊起家。有人开玩笑地排算过水秋阿姨娘家的名下财产,包括房前屋后丛丛树木一起算,勉强可凑齐三万块钱,所以水秋阿姨的父亲外号‘陈三万’。英俊聪慧的传东叔去陈家拜师学艺,不仅很早就得到师傅的真传,还顺便偷回了师傅女儿的芳心。</p><p class="ql-block"> 长子要迎娶首富的女儿,怎不舍得下血本呢?豪气干云的矮爹倾其所有还附带亏了一身债,为传东叔办了一场令农村人侧目的风光婚礼。不仅置齐了全套电器和新潮家具,酒席也是怎么高档怎么上,连桌席上打鱼糕的原料,都是摒弃了常规的鳙鱼而换上价钱贵了很多的草鱼。矮爹还在村里破了头例请回一辆汽运公司的新客车当婚车,吹吹打打欢欢喜喜地迎来水秋阿姨。</p><p class="ql-block"> 婚礼当天,接亲的婚车司机正是我大舅的同事好友,母亲打出大舅的名号与司机攀谈寒暄,也宣扬着矮爹和传东叔家的优长给那些陌生的亲家们听。母亲的策略是成功的,她对矮爹家人的夸赞,不仅让下嫁传东叔的水秋阿姨脸上倍有光彩,也使得司机大伯从桌面抓上几颗闪着金光的高级奶糖,在看热闹的小朋友垂涎钦羡下塞到我和弟弟手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矮爹样样都好,就是有个嗜好让家人头疼。他平时并不酗酒,但一喝高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劲头,爱发脾气,还很厉害,这个缺憾两三年里总会是要发作一次的。结婚后的传东叔和一大家人同住一屋,却是另起炉灶各自开锅,平时一家人相处得也还不错。矮爹在腊月里又一次喝高后,传东叔在灶房竟然和矮爹不知为何顶撞了起来,还吵得很厉害,到了动家伙的地步,惊动周围几十户人家出来围观劝架</p><p class="ql-block"> 敢和老子对着干?这是在家说一不二的矮爹当父亲后从未有过的现象,一生傲骄自豪的矮爹,游走乡里从来都是令人景仰的,怎会在家里受这等大辱?</p><p class="ql-block"> 世间所有的输赢得失,最痛苦的事并不是失败,而是自己认输那一刻。矮爹事后找我奶奶诉苦:姐啊,生儿子真的只有受气的份吗?刚成家一个,就敢动手打老子,这还得了!?这人生啊,活着真没意思,不如死了算逑!奶奶从矮爹话里觉察出一丝不详,接连几日摸黑上焦家婆家劝慰矮爹,接矮爹到家里和爷爷就着枯豌豆喝酒解烦,还在河边堵住洗衣服的焦家婆,提醒她看紧矮爹,怕矮爹做出什么傻事来。矮爹倒是装着无所谓地应付着奶奶和焦家婆的劝说,也表面接受了传东叔的道歉告低。他平静的过完春节,在焦家婆正月回娘家走亲戚,传东叔在丈母娘家拜年之际,在学校刚开学后的一个下午,偷偷喝下大半瓶农药,赌气又解气地了结了残生。</p><p class="ql-block"> 矮爹喝下农药后个把小时功夫,读四年级的老四传魁叔放学回家,见矮爹口吐白沫闭眼歪斜地倚在墙角,传魁叔吓得哇哇大哭,慌慌张张跑出门去疾呼救命!闻讯奔来的满屋子人火急火燎地把矮爹抬上板车后,又怏怏地抬了下来。没救了,矮爹身体开始发凉,半点生命体征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送信的接连而出又接连而回,带着哭哭啼啼的矮爹家人帮忙整理着灵堂,或是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想把矮爹唤醒。古稀之年的高家大爹,颤颤巍巍地俯看着地上直挺挺的矮爹,瘪着干枯的嘴唇哆嗦着把手伸进矮爹余温尚存的袖管里,凄声干嚎道:我的儿啊!你身上还有热气哦!你给老子坐起来呀!我的儿呀……矮爹的五弟骑自行车赶过来,人没下车就头歪晕倒了,自行车载着他摇晃着冲进孝棚,帮忙的众人拦腰抱着他停车才没让他摔伤。</p><p class="ql-block"> 信送到焦家婆娘家,送信人没敢告诉焦家婆真相,只说矮爹又喝了酒。焦家婆下到公路来,送信人隔着几百米已看到屋前搭起的孝棚,焦家婆却是一脸自然如无其事。直到走近房屋跟前,焦家婆才如雷劈般怔住不动,她惊恐地转头左右打量着孝棚内外里的人山人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干人等躲避着焦家婆问询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又偷偷斜视着焦家婆的动静。焦家婆的身子霎时瘫软了,匍匐在地上锤地恸哭:你这个老家伙呀!不是说好不寻短见的吗?你还说要见了媳妇肚子里的娃才甘心的哟!你个该死地骗子哟!还遮住我的眼睛,让我走到跟前才看得见孝棚哦~</p><p class="ql-block"> 传东叔在矮爹下葬后,独自一人泪水涟涟地跪在坟前,足足跪到天黑。还是水秋阿姨腆着大肚子陪在一旁,才唤回传东叔。我父亲在台阶上眺望着远处孤坟前如塑像般的传东叔,触景伤情道:我还欠矮爹一个道歉!那年在堤上,收工那天工地上加餐,全队人都坐上餐席了,只有矮爹还在堤上收尾,我们见桌上好酒好菜,等不及矮爹来就动了筷子,一眨眼功夫满桌好菜就只剩盘碗,矮爹挑着工地上遗落的茶缸跨进餐席时,竟没人起身帮他接下茶缸。矮爹侄女习安阿姨大骂我们不讲良心,只顾自己吃喝不管帮我们收尾的矮爹,也不跟他留点菜!唉!想想都后悔,矮爹是几好的人!</p><p class="ql-block"> 矮爹死得突然,下葬那天有好大的煞气!全队几十户人家大人小孩,没一个在当天夜里睡熟瞌睡的,都是一身冷汗涔涔地在床上受惊辗转。此生我只有这一回是无状的害怕,第二天我和弟弟同时把感受说给母亲听,母亲把我们拢在怀里,朝窗外禀告矮爹:矮爹这么喜欢你们哥俩,不会吓你们的,他只是不服气!叔啊!您在天上用一只眼看着娃们就好,可别摸他们呀!咱家祭祖烧钱时,少不了您那份的。</p> <p class="ql-block">  矮爹死后,焦家婆真正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头。传东叔的女儿一出生,焦家婆顺理成章增加了一项带娃任务。地里事多,家里事杂,水秋阿姨和传东叔又没什么当家带娃的经验,里里外外收支开度全凭焦家婆打理。当焦家婆劳累过度时,只有目光涣散喃喃自语地叨念起死去的矮爹,怨恨矮爹狠心抛弃一屋老小,給焦家婆留下这难以应付乱摊子。唯有传东叔的女儿熊英妹妹的啼哭,才能唤醒焦家婆无尽的哀愁。这清脆的啼哭,是对焦家婆绝望心灵惊雷般的解锁声,使她焕发出不屈的活力来,坚强地坚持下去。</p><p class="ql-block"> 老二传方叔靠熟练瓦匠手艺,单独是把日子能过下去的,也有临近的女青年跟他谈得来,还特意到焦家婆家里找传方叔聊天。但女青年的父母不同意女儿跟传方叔交往,嫌焦家婆家里穷,四个儿子挤一个屋,怎挪得开脚步?在那低矮的小屋里过日子,几时才能翻身?传方叔也是刚强,谢绝了女青年的柔情好意,独自背上瓦刀就奔去荆州。那年月,农村人寄居大城市,小民之命真正命贱如蚁。好在传方叔秉承了矮爹和焦家婆的吃苦耐劳灵活机巧,几番浪顿沉浮,炼狱打拼,也是从荆州带回漂亮的云兰阿姨回来。</p><p class="ql-block"> 传方叔带着云南阿姨,加上焦家婆帮手,在公路边自家地里日拱一卒一砖一瓦码起一座小三间瓦房。这栋小房子从动工到落成,差不多历经一整年。陪伴着传方叔小家的建立,焦家婆的那双手,总会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化。冬天的时候,她的那双大手,会变得红肿透亮,象发酵膨起的馒头,指头也会变得象胀得鼓鼓的香肠,关节处,布满了一道道血红的皴口。到天气变暖的夏初,她的双手才会恢复原来的嶙峋,只是血红的皴口难以复原,夹杂着填满伤口泥土杂物,变成一条条难看的粗壮刺眼的线条。而因为天天挑砖和泥的缘故,她的双手被泥浆染得又黑又黄,手背上青筋暴起,完全是一双男人的大手。在夕阳金黄色的余晖映照下,就会看到一团金丝般蓬松的杂发,在一副佝偻身躯上包裹着焦家婆的头顶。焦家婆等日头落下山去,还得去菜园摘些瓜果蔬菜,就着传东叔打的豆腐香干,帮传方叔做好晚饭。</p><p class="ql-block"> 传东叔继承了矮爹的脾性,包括所有优点和缺点。在一次喝醉酒后,传东叔发烂茬打了水秋阿姨,把水秋阿姨打得满脸是血。焦家婆拼命一把箍住发狂的传东叔,大叫着要水秋阿姨赶快跑,水秋阿姨顾不上哇哇大哭的熊英妹妹,光着脚板消失在夜幕里。焦家婆唤传魁叔赶快叫来三爹四爹五爹,加上传红叔一起制住传东叔后,又央求前来帮着劝架的母亲一起,在黢黑的夜里打着手电筒敲着竹棍,找遍沟港河汊田间地头,搜寻不见踪影子水秋阿姨。</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围着村子里外敲敲打打找了一整夜。半夜时分,焦家婆低沉的哀鸣回荡在甘蔗林里,如同鬼叫声般的凄利,那种穿云裂金的呼唤透过浓浓的夜雾,传播在空旷的田野上,让人闻之恻隐。纵她这般虔诚惊恐的祷告搜索,也是没寻到水秋阿姨的半点痕迹。天亮了,焦家婆怏怏而归,她打发传红叔去水秋阿姨娘家探求消息,期待在那里能见到水秋阿姨。焦家婆望着传红叔远去的背影,心里腾绕着一种预感:水秋阿姨应该还是安好,传东叔只怕是要遭难了。</p><p class="ql-block">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早,水秋阿姨娘家一大伙人杀气腾腾地闯进焦家婆家门。水秋阿姨年轻的姨父揪住传东叔的胸口就要动手,却是被闻讯赶来的传东叔矮小的姑妈横在中间哀求住了,姑妈两眼泪汪汪地抽打着传东叔,替水秋阿姨娘家人出气,责骂侄儿为何要发神经打老婆?传东叔突兀地站在姑妈面前,既不闪躲也不争辩,任由姑妈雷声大雨点小的抽打。水秋阿姨几个女眷则是唾沫横飞地叫骂传东叔不知好歹,沾了丈母娘家这大的光不懂感恩,还敢翘着尾巴显摆!水秋阿姨两个人高马大的哥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直盯着焦家婆怀里的外甥女,最后吐出两个字:算账吧!</p><p class="ql-block"> 水秋阿姨娘家人走了,带走了传东叔房间里所有电器。传东叔结婚后从丈母娘家所借的钱款,靠那些二手家电是抵消不了的。一场彻底清算,使传东叔背负了不少债务,传东叔在借条上按了手印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转回房里,呆坐在椅子上发愣。他的耳畔响起姑妈在屋后淅淅沥沥哭泣:我地兄弟哟,你走后家里成这个样子,怎么过哟!</p><p class="ql-block"> 倒是焦家婆出门拉住临上三轮车的水秋阿姨大哥,一脸真诚两眼坚毅:大侄子,这事是我熊家对不住媳妇,我教子无方,委屈水秋了,要分要离,任凭水秋一句话!但请你转告水秋,无论遇到什么事,别想不开,好好活下去!</p><p class="ql-block"> 水秋阿姨哥哥反身下车,意外地握住焦家婆的手:我会好好劝我妹妹的,外甥女还小,拜托您了!传东也要改改性子。说完翻身上车,摇晃着随车颠簸在农村的土路上。</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心里大定,顿感来日可期。她站在屋旁目送着水秋阿姨大哥,直到他消失在胜利村上公路的碧空尽头,心里一直默默叨念着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绝不会让孙女没妈妈的。</p><p class="ql-block"> 传红叔在两个哥哥成家后,便成了家里的劳动主力。他本也是手艺人,跟随表哥学得一手好椅匠。奈何社会在进步发展中,淘汰了一些古老的传统手艺,新潮的家具有钱随时就能买到,有需求的人家再无需高桌子低板凳好酒好菜伺候请椅匠专门定做。传红叔当初被矮爹安排学椅匠时,家里人都没有这先知先觉,传红叔的椅匠本领,算是没落荒废了。</p><p class="ql-block"> 传红叔生性耿直,不善言语,默默地挑起家里重担后,孱弱的肩膀还是有几分吃力。年复一年的繁杂劳动,不免偶尔会与焦家婆产生些许怄气,产生些无处发泄的争执。焦家婆虽是尽量安抚着传红叔,可家徒四壁的贫穷,也是难以安顿传红叔悲观而躁动的心。焦家婆暗地四处打听可有家境尚好的女孩人家,想把传红叔当上门女婿送出去,让他也有个幸福归宿。</p><p class="ql-block"> 不久后,上闸村的拐弯亲戚找到焦家婆,替传红叔谋得一户好人家。那是一个晴朗暖和的上午,温暖的太阳晒得田野里所有的青草和树叶都绿油油地放着光亮,田埂上被雨水淋湿的路面不消半日就已被晒干,显得干净而柔软,天空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蓝,田野里的风有着一股难得的温软和湿润的味道,蛟子河的水,清莹得如家里春台上的镜子,透亮而洁净。送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送走传红叔后,悲伤空落的焦家婆独自来到矮爹的坟土堆前,自艾自怜地向矮爹祷告:老倌子啊!老三成家了,我把他嫁出去了。我也是没办法,娃儿跟着我,还会有受不尽的苦。当上门女婿虽说是有点不中听,我想总比窝在家里没希望干熬着强点。谁个叫你撇下我去图清净,让我一人扛那遭人讥笑的白眼?焦家婆的眼泪连成一线,从眼角溢了出来,呜~呜…… </p><p class="ql-block"> 水秋阿姨离家后,相隔不久,传东叔也没心思继续做那豆腐买卖,焦家婆分给他的几亩田地,也是草比苗高。焦家婆十天半月抱着熊英妹妹去外婆家告罪讨信,几番碰壁挨责后,终是春风化冻雨地解开了亲家母的心结。熊英妹妹的外婆看在乖巧的熊英妹妹的份上,指引出水秋阿姨在南方打工的地址。传东叔手里捏着焦家婆求来的水秋阿姨打工地址,望着蹒跚摇晃的熊英妹妹心里难以割舍,又怕水秋阿姨不肯原谅他而踌躇不前。焦家婆拍了拍胸脯:有老娘在,委屈不了你丫头。常言道,天上下雨地下流,夫妻吵架不记仇,富贵的爹抵不上讨饭的娘,赶紧去跟媳妇告低恳求,死皮赖脸的挤在一起,外面日子好过就在外面过,不要牵挂家里。</p><p class="ql-block">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里就象是含了串点燃的炮仗,脆落而炸耳,以至于熊英妹妹在她腿空里转来转去她也没在意。她眼下最紧要的事,便是将她肚内的想法全部倒给儿子听,若是传东叔能听着懂而转过弯来,她就心满意足了。</p><p class="ql-block"> 好在传东叔也是七巧玲珑心,虽然牵挂这头担心那头,还是顺从了焦家婆的告诫,收拾好行李后,笃定奔向了水秋阿姨的去处。</p> <p class="ql-block">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在焦家婆苦行菩萨般的劳作衰老过程中,传方叔生了儿子,传红叔生了儿子,传东叔和水秋阿姨在惠州又生了女儿,传魁叔下学打工后,在外地谈了女朋友,在公安成家后也生了女儿。焦家婆狭窄的矮房子里,叽叽喳喳热闹得像是开了幼儿园。</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不给孩子们立规矩,对任何顽皮也不抱怨,只一心一意伺弄这些孙儿,从不因任何事而责骂孙儿。在不识字的焦家婆眼里,成长是没有错误的。</p><p class="ql-block"> 熊英妹妹是焦家婆一手一脚带大的,只到她毕业后出门工作,才离开焦家婆的视线。传方叔聪慧的儿子宇宇,因搭台拨弄灶口煨着的汤菜,打翻米汤烫伤了腿,焦家婆衣不解带几个月,日夜伺候到宇宇完全康复。传红叔的儿子放假回来,焦家婆清早寻着荒沟坡上采新鲜的野菜为他塌粑粑,吃得小家伙不想回上闸。传东叔的小女儿晨晨赶路去田头,在焦家婆前头栽好棉秧子,后头她就一根根拔出来玩耍,焦家婆又回头一窝窝从头再来也不曾责骂过她。她握着传魁叔的瑶瑶妹妹小腿为她换尿裤,欣慰她如同种下的黄瓜豆角一样,见风就长。</p><p class="ql-block"> 空气清明、和风和煦的春天,焦家婆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娃儿们来蛟子河边洗衣挑水。阳光下远眺,但见河面波粼粼,淡泊悠远。焦家婆教娃儿们打水漂,大嗓门给孙娃们讲古说今,讲着他们的爷爷矮爹可以一个猛子扎过河的往事,也用河里有水猴子来恫吓娃儿们远离有水的地方,更不能单独贪恋新奇而玩水。</p><p class="ql-block"> 道旁水田里,谷物正无声生长,焦家婆慈祥地回望着身后尾巴般跟随的一溜串蹦蹦跳跳的孙娃儿,就觉得大地根本没有过去和未来,永远是那样昭明,宁静,犹如盘古当初开辟的新世界。胜利村的每条溪沟边,每片小小的原野里,都留下过焦家婆和娃儿们的笑声和足迹。</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焦家婆家那株歪脖子桃树就长在院子里,春来桃花灼灼,夏至枝繁叶茂。几个小娃会爬上桃树坐着玩耍,看着阳光的线条如何雨泼般无声流泻在院子里,看着焦家婆在院子里忙进忙出,看院墙上葡萄叶上的毛毛虫爬上爬下,看太阳怎样悄悄地晒暖光洁的禾场,等那条白化化的干净而平坦的禾场不再赤凉后,小娃们光脚走在热乎乎的路面,象被温热的熨斗轻烫着脚心,十分的舒适与开心。</span></p><p class="ql-block"> 普通百姓的生命,如同蓬勃的野草,低贱卑微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在焦家婆精心呵护下,几个孙娃也真如小兽般快活,在胜利村这片宁静的小天地里自由生长。</p><p class="ql-block"> 隐匿在农村家庭中的闹心杂事随时可见,焦家婆的心里最是不愿听到让人压抑的事。当传红叔在上闸与公爹吵架的消息传到焦家婆的耳边时,焦家婆是吓得腿都软了。矮爹的往事如地狱魔魇般萦绕在她心头,她害怕老三受了委屈走矮爹的老路。焦家婆央求着熊家撑得起台面的叔伯兄弟一同前往上闸,想是调解传红叔与公爹的矛盾,要说服传红叔想开些,不要太计较上门女婿的身份,也让亲家公见识一下,传红叔老家是有人能说会道,也有办法和能力出来主持公义的。</p><p class="ql-block"> 在焦家婆细致地询问传红叔与公爹吵架的由来后,传红叔与公爹的误会很快消除,传红叔的媳妇和亲家母端摆弄一桌丰盛的酒席,更是把焦家婆的顾虑消弭殆尽。公爹把酒言欢地与焦家婆带去的人一顿天文地理历史时政的侃聊,证明焦家婆是虚惊一场。回程的途中过蛟子河时,焦家婆面对耽搁了大半天功夫的叔伯兄弟,心怀愧疚地指着河岸栓着的破旧小船自我解嘲而言:人生不知哪般好,如同河边渡船佬,来回撑篙河心过,渡完老来又渡小。熊家上下几辈人氏,不知几时操完心哦?!</p><p class="ql-block"> 近几年的焦家婆,倒是倚靠开枝散叶的后人渐入佳境而享了几年福。传方叔在公路边盖好楼房,安置儿子读完了大学。传东叔两个女儿成了家,他也和水秋阿姨在一起幸福地自谋自养。传魁叔把女儿接回公安上学,剩下焦家婆在传东叔跟前唠叨着安度晚年。她本思想开明豁达,淡泊得失,只是把骨肉亲情看得比天还重。饱暖物欲,她尚有能力自足自给,住在传东叔和水秋阿姨回来盖起的大楼房里,寒来暑往接受四房儿孙的过年过节的看望。劳得动时,偶尔做些省力小工,换点小钱喝喝啤酒,还为自己镶上满口新牙,一年四季时令衣物蔬果,倒是自有孙儿辈进献。传东叔还摘掉她用积攒的五角钱硬币打造的耳环戒指,为她在金铺里买了套足金首饰,为焦家婆干瘪的手指上环绕着炫耀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焦家婆像一条坚强的鱼,通过自己的努力挣扎,终于游出了令人绝望的生活沼泽,游到了清澈的沟河里。这种逃脱的幸运,是在她战胜一生当中所遭遇的痛苦、屈辱,还有望不到边、无穷无尽生存的折磨和厄运后,在儿孙们的崛起之时才给她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她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阴影,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她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她对亲人的困境视而不见。好在一切雨过天晴,她梗藏内心的担忧始终是再也没发生,焦家婆也是熬到了否极泰来的晚年幸福时光。</p><p class="ql-block"> 逝者已矣,来者哀思!愿离去的焦家婆安息!愿天下农村老人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