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酱 香</p><p class="ql-block">一叶知秋</p><p class="ql-block">有些食物,是被时光赋予了厚重而难忘的味道,制作时,还要经转一双沧桑的手,进行仪式般的流程,才能留下特有的口感和芳香,如酱。</p><p class="ql-block">记忆里,关乎食物的,难忘那缕酱香。</p><p class="ql-block">每年腊八,不光是喝腊八粥的日子,也是做大酱的最佳时日。挑拣粒粒浑圆的优质大豆,头夜里泡胀,第二天一大早大铁锅里烀上,等到煮熟,厨房里蒸气腾腾,面对面也看不清人。揭锅,熟豆香气四溢,父亲喜欢趁热打一碗单就洒点盐拌了吃,说是极香。我倒觉得刚出锅的熟豆拌点酱油,好吃。</p><p class="ql-block">熟豆趁热在在铁锅里用一把干净的锄头捣成豆泥,(这把锄头,我记得好像全村就那么一把专用来捣豆子的,做酱时大家传用。)豆泥倒在面板上,经母亲的手揉拍成长方体的酱坯,墩墩实实,铺一层稻草,包上报纸,被高高摆放炕柜上。</p><p class="ql-block">之后,好像所有人都把酱坯给忘了,日子昨天跟今天一个样儿,今天跟明天一个样儿,我以为酱坯在高处安安静静地睡大觉,它却在慢工细活地发酵,完成另一种形式的转换……</p><p class="ql-block">春天光艳照人地来了,总是在一个好日子里,母亲也好似刚想起高处的酱坯,一个个搬下来,阳光下翻转端详着,沉寂了一冬一春,酱块外壳干硬龟裂,沟壑纵横,表面生了点点霉斑,母亲却满意地说:“酱块浉(发酵)得挺好。”</p><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顺着裂碴掰开,酱坯中心好似浸润着红油,竟和腌制好的咸鸭蛋黄有几分相似,闪着诱人的色泽。这时的酱块,开始隐隐透着股酱香,只不过这时的香是含蓄的、内敛的、隐藏极深的。记得有一次我在旁边,母亲喜气地伸过掰开的酱块说,你闻闻,挺香吧。 那是母亲在自己劳动初获成功后的欣慰。</p><p class="ql-block">母亲用一把新刷子,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把酱块表面的霉斑刷掉,露出酱块固有的土黄。涮洗干酱块是至关重要的环节,有的人家要洗百十斤豆制成的酱块,一家主妇若是在这时懒了,失去耐心了,酱块留下霉斑或发酵的菌毛,那做出来的大酱就会有股子发霉的味道,这一年有关酱的食物也随之黯淡了。</p><p class="ql-block">我记得有一期《舌尖上的中国》里说的,酱的好坏,似乎已经成了检验一家主妇合格与否的标准了。的确,食物亦有灵气,主妇是否能付出的足够的勤劳细致耐心,食物在味道上,早已有了交待。</p><p class="ql-block">我想,只有母亲能制得出那样味道的酱啊。</p><p class="ql-block">刷洗好的酱块磨碎、和水和盐,再次入缸发酵。酱缸就放在屋前小菜园里,缸口罩上一块洁白的布,用麻绳箍好,再压上一块厚玻璃,以防小虫钻入,最后扣上一个大盆用来防雨。</p><p class="ql-block">防水是最必要的,若是忽然来了一阵晴天雨,酱缸保护得慢了,进了雨水,那酱缸里可能会生蛆虫的。糟蹋了一年的吃食可是大罪过。就连平时去缸里舀酱,也要当当心心把勺子用干布擦拭干净,谁都不敢马虎。</p><p class="ql-block">所以夏季里每次来雨,第一滴雨点似乎还没来得及落实,甚至刚刚从风里嗅到雨的丝丝气息,“酱缸”!家里一定有人大吼一声,十万火急着冲向菜园里去盖好酱缸,不然淋上了雨点,必然要遭来母亲的骂。</p><p class="ql-block">好酱须最好的阳光做引子,发酵最当紧的几天,要是逢上最晴朗的天气,太阳把酱缸晒得热烘烘地,缸里的酱糜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发生着不为人知的、轰轰烈烈地演变,交融,膨胀,释放,发酵的工程有条不紊、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酱缸里的一切团结有序而目标一致……</p><p class="ql-block">终于,酱缸里发酵得满满当当了,真正的酱香热烈地释放出来了!</p><p class="ql-block">那真是一种勾起强烈食欲的香啊!晴日里,走进菜园,酱香扑面而来。夏天菜园果蔬的香清新恬淡,酱缸里的香却是厚重悠远,它勾起你对某些食物的浮想,对当下日子的满足。</p><p class="ql-block">喜欢手持一只洁净的碗,掠过那些低头窃窃私语的瓜果菜蔬,拨开斜倚在酱缸旁边的芍药枝,揭开酱缸的白布,用一只木制的酱耙探到酱缸底部再提上来,表层的酱是褐色,下面提出来的则是诱人的姜黄,发酵恰到好处,不稀不稠,不寡不酽,深吸一口酱香,沁人心脾。</p><p class="ql-block">生吃,保持酱的原始口感。刚从地里拔来、摘下的新鲜葱白、青蒜苗、水萝卜、小辣椒、嫩黄瓜、蘸以黄酱,那是千年不厌的味儿。鲜嫩的山野菜:苣麻菜、蒲公英、刺嫩芽、刺五加佐以黄酱,山珍也不换。</p><p class="ql-block">炸吃,若是河里摸来几条肥泥鳅、山上雨后采来的几朵蘑菇和山黄花菜,平日性情急躁的母亲倒也不嫌麻烦,乐意帮着收拾了炸酱,鱼酱、蘑菇酱、黄花酱,厨房里香气四溢,孩儿心满意足地一旁等着,那种香,便是又掺杂了自己劳动的荣耀。</p><p class="ql-block">做汤,青菜汤、豆腐汤,还有我们这里有一种河鱼汤,类似泥鳅样的鱼,配上土豆、角瓜片、鸡蛋、苏子叶(一种特殊香味的植物)做成的汤,最少不了一勺土生土长的黄酱,放了黄酱,便掩盖去了河鱼的土腥味,汤味鲜美,连不吃河鱼的我也爱喝的。</p><p class="ql-block">做炖菜,第一茬嫩茄子摘下来一定要用新鲜的酱炖,可以加土豆块一起炖,收到汁浓茄肉烂土豆散开花,配上碗刚出锅的米饭拌食,给什么也不换。</p><p class="ql-block">就是这样的酱香,以为会一年年、一代代,终而复始地延续。</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们各自成家,时常想念家里的那口酱香。回家用瓶罐装了回来,冰箱里放几天,就变暗、发黑,怎么也没有那种味道了。后来,二姐请了母亲去城里给做酱,味道仍不尽人意。</p><p class="ql-block">如今想来,那样的酱,孕育到成熟,须天时,地利,人和。</p><p class="ql-block">天时,最好的阳光清风做引子,调和出第一缕酱香;地利,菜园里的静谧风光,给了酱香酝酿的好心情,人和,重视劳动如生命的人,才肯把食物的味道打造到极致。</p><p class="ql-block">唉,有几年没吃到从前那样的好酱了。</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在朋友家吃饭,她上了一碟黄酱蘸菜,我一尝,惊讶味道竟和从前母亲家里做的酱味极像,因此下了不少饭。听她说,那是刚刚从母亲家里带来的新鲜酱。看我喜欢吃,要给我带上点,我谢拒了。因为我想,她带来的酱,想必也是在一个清风和日的田园小村,一处幽静优美的小院落,一口洁净老旧的酱缸里,再经过一双沧桑的手,传递过来的味道。</p><p class="ql-block">我没有那样的清风与时光,又怎能留得下这样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但我终于知晓,这天地间,终会有一个角落,在延续着这样的酱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