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妈是我亲妈,我大妈是我亲大妈,而她们俩却是冤家。</p><p class="ql-block">她们俩的斗争史惊心动魄,荡气回肠。</p><p class="ql-block">80年,我妈背着娘家陪嫁的一床被子,嫁给我爸时,我大妈已经是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仰仗青春大好的笑意,把她的小本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苞谷干了收苞谷,白糖缺货了倒腾白糖,伴随着日益鼓起来的腰包,是她日渐膨胀的嚣张气焰。看着一贫如洗,年轻的我爸我妈,大妈的优越感无处遁形,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死不正经,一天唱出唱进,两家人隔了一道木板壁,爸妈酸汤下苞谷饭,作为村子里最先富起来的人,大妈已吃上了鱼肉罐头,每每谈论罐头的美味,必加大音量,生怕隔壁的妯娌不知道,只有听见我妈摔摔打打、比鸡骂狗呢声音,她才觉得那顿大餐没有白吃。终于,在姐姐、我、弟弟相继出生后,我们家的穷,已经到达顶峰,大妈的富似乎也有了新的意义。等我们长到会扒着门,看大妈家各种各样的美味,隔着门缝咽口水时,我妈多年的自卑,怨恨,委屈,嫉妒,仇视,彻底爆发了!她们俩的矛盾也到达了顶峰,不知何事,两个女人大打出手,我妈全然忘了大妈曾经帮她在家里接生过孩子,我大妈也根本想不起我妈教她做绣花鞋,裁衣服的事,穷人的世界谈感情似乎有些奢侈,最后,战争以我妈的惨败告终。那时,我依稀有了记忆,爸爸出门打工,妈妈带着我们仨,吃了上顿无下顿,地里的活堆积成山,吃水靠背,土地靠挖,碰上不好的年景,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一步一心酸,一步一荒凉啊。大妈和我妈便从此再无交集,像两条刚刚从交点穿过的直线,各自顺着命运的轨迹,逃也似的飞奔,向着两个方向。</p> <p class="ql-block">90年代,堂哥堂姐们一个个走出学校,效仿大妈,当上了生意人,走街串巷,在市井里讨生活。后来,我们上学了,我妈更苦了,起早贪黑,承包了土地,种上了烤烟,熬出了白糖,酿出了白酒,养出了肥猪……愣是从土里刨出了金娃娃,愣是凭着满身的力气把酸汤换成了鱼罐头,一切井然有序,日子蒸蒸日上,我妈脸上的笑容似乎有压过大妈的态势。村子里做小本生意的人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大妈家门可罗雀,瘪下去的除了钱包,还有她曾经的飞扬跋扈。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大爹病了,一病不起,在那个连“医保”俩字都还没有出现的岁月,大爹的病很快掏空了这个家。大妈脸上失去光泽,暗淡得像她的读书无用论。低眉顺目,早出晚归,佝偻着背,顶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p> <p class="ql-block">2000年,不到花甲的大爹撒手人寰,大妈的希望突然失去了出口,整日以泪洗面,浑浑噩噩,一个女人,担起一个家,个中心酸,谁明白?此时的我妈,不可谓不气派!儿女学业有成,她走路带风,说话带刺,地里的辣椒都比别人家红,无时无刻都想彰显自己的高明。吃了一辈子苦头的我妈也的确高明,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也只有她固执地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虽然她不承认,但我坚信她的扬眉吐气是真真切切的!前三十年望父敬子,后三十年望子敬父,在我妈身上得到了验证,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既见过世面又自诩吃了很多盐的老人们,无不对我妈笑脸相迎,争着抢着来沾她的福气。我妈就是我妈,扬眉吐气,没有趁人之危,杀猪给大妈送几条肋骨,刨了洋芋让我给大妈捎一篮子,大妈病了,她故意翻出药来放在天井的石桌上,也是常有的事。这两个女人,不见往日的剑拔弩张,横眉冷眼,这两条相交后的直线,拐了个弯,又朝着对方走来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好死是外人,恶死是自家。从小就看着她们俩指桑骂槐,相互攻击,如今在我看来,她的善意之举多少还是含有些施舍的味道,若我大妈是个大丈夫,万万不会接受她这嗟来之食的。</p> <p class="ql-block">2020年,半生奔波的我大妈已风烛残年。堂姐、大爹的早逝,成了她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堂弟孑然一身, 大妈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母子相依为命,她越发像一棵寒冬里的草,似乎再刮一阵风,就要拦腰折断。好在精准扶贫政策落地生根,大妈住进了小区房,吃上了低保,老有所依。菜地里种着菜,鸡圈里关着鸡,花盆里栽着花,手里拿着绣花鞋,坐在缀零零呢苹果树下,安度晚年。我妈离开了老家,进了城,当了城里人,吃着她认为不健康不绿色不有机的蔬菜水果,抱怨着出门花钱,喝水花钱,上厕所花钱的城市生活!隔三差五,我妈花钱坐车,回老家,带着糕点、糖果、药品,以及一些我大妈没吃过的罐头,颠颠簸簸,又来看望她的冤家了。这两条出走的直线,又再次找到了新的交点。自自然然,家长里短,互相惦记对方的身体,没有做作矫情,虚张声势的关怀。忆苦思甜的两个老人,见证了改革开放后的时代变迁,她们身上,烙印着中国农民特有的纯朴、善良和市井气,可喜的是,她们终于摆脱了贫穷,渐渐远离了愚昧,散发出一股温良醇厚的时间的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