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文稿（段慎五，字子典，笔名竹园）

静思（段）

我是父亲的儿子

记得我在十八九岁时，一位堂兄曾指我而语人曰：“他的心肠同性格有些像三叔父。”那时我在学生时代，觉得这些平凡议论值不得什么留意。甚至我脱离了家庭之后，这种性格丝毫没有变更。乃有人说我疯了魔了。我似乎才明白了。

我是依靠父母生活久的人，又因父亲只教我些兄友弟恭孝悌忠信，而不让我看到家庭的琐屑——意谓家庭间的经营，全是没有道理的自私自利。因而我的生平，也只承继了父亲致力求学上的议论，而漠视了家庭间的生产。

我对行为，主张实践个人的理想和言论，所以在第一步便要先牺牲了自己的无理抢夺权。因了我的退让，便增加了他人的胜利。于是乎这疯子魔子的名称，虽然挂在笑我和可怜我的人们口里，却得了我实践理论的反证。

我因有了自己实践理论的经验，于是第二步便进而要社会上之人都牺牲了无理抢夺权。这样一来，情形便大变了。因我反对旧礼教的剥夺自爱权和承继权的掩护无理抢夺权，被人说我是家庭的叛徒；更因我反对社会上掩护无理抢夺及一切罪恶的风俗习惯，曾作过口头上文字上的攻击，又被人说我是社会上的叛徒。不过我是受父亲的教训，养成的性格；只知为礼义廉耻而牺牲了社会上的资格，决不能为迁就万恶的社会而牺牲了礼义廉耻。家庭社会是为人类而存在，并不能因掩护家庭社会的龌龊，而造成了人类的残废。

我笑了，我因人们的冗骂而愈觉着可笑了。我在苦斗而伤心的时候，便望着天空，兴着极悲壮的哀鸣“——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我己撼动了无耻社会里的阵脚！”心中便有了无限的慰安。

21.3.9.

偏门院(一)

偏门院是我县城里著名凶宅。二十年来中，除了云游僧人、本地法师常到里面捉鬼降妖，很少有人愿去卜宅。

当我决定了城内住后，哥哥告我说：“你就到偏门院去!”我得了这个吩咐，所以由村中捎来的行李卷，一直就放在那里。院里的大门，多年没人走动，我便走着通小铺的便门。院中草木，高可没人；窗户门扇，东倒西歪，几乎和山洞口一样。

“竹兄来了么?青姊着我来看你呢。”

我正在要打开被褥，忽听着有人这样唤着我。原来是莲妹负青的使命来打探我的消息的。我俩的谈话，登时打碎了二十来年的静默；没人管的光色，好似得了主人，欣欣然呈显着生气。她说：“待我唤姐姐来帮你，去去就来!”她去了，含生气的景物，也就随着走了。我仍旧只看见我那未铺好的褥被。

我假寐在没有席子的炕上，安慰着我的劳乏。忽然风起了，破烂的窗上的纸片，一东二冬地乱响。接着就有门扇的磕碰声，草木的摧折声，各种的虫鸣声；甚至地下的落叶和房墙上的尘絮，也要扎挣的响动。假如院里是一个信神鬼的主人，必要请阴阳先生捏诀念咒画符来镇宅的。我在这个风声紧张之下，转了转心，笑了笑脸，在五分钟里又恢复了我的静默。

次日青来了，莲亦来了，火己生好。门上没有帘子，炉子上也没有锅，压面杆子等都在缺如。在小铺里买了些面，便在原有的炒勺里煮了煮，用高粱杆作筷子，送下肚里。院中情况虽还是荒野样子，我们精神，却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气。

我们到院的第三天，青由校归来，她几位同学随同了来参观我们的生活。我因要有个退步，才打扫了当窑，有时我也在当窑睡觉，或预备我在学校所担任的功课。青妈过来，为我收拾房子；还有女校几个学生，想同我商量关于念书的事；五六个一起帮着青妈把院里的草木拔了个干净。我自此站在北阶，才能看见了南厅，眼界似乎扩大，但已隔绝了林下的风味。

一天的晚上，青去娘家，我独睡在当窑。因夏天炎热，不只没有门帘，就是门扇也没有关闭。三更时刻，忽耳里觉有人在院中谈话。孤院里的这样情形，几乎使我失了主意而追忆到传言中本院的可怕。然而我的好奇心和理智心为我壮了胆子；推开被窝，杖着铁棍，走将出来。那些声音竟是些妇女们说长道短，音波渐渐逼近，窑门外发现了一道光线，射在我的身旁。一时心中寒冷，头上的发也竖立起来。若是十年前的我，定然逃回窑中，蒙着被窝，静待天明，另卜吉宅了。当时心下一沉，揉了揉眼睛，沿着光线一望；呵，原来如此!——隔壁邻院的楼上，点着一盏小灯；他们老太太领着媳妇姑娘们在听左边某家院里的瞎子献书。我不觉失笑了。我不该无事自扰地提心吊胆的起来追求，反扰乱了我理性的检查。但我次日语人时，他们只听到半截，便自喊着“果然有其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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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门院(二)

在我打破迷信住到谁都不敢住的偏门院里，这个空前的凶宅，便得了还可以居住的有力证据。十一年秀青到府升学之后以至十三年，友人武君及香姪、宝兄等便陆续来住。一时男妇长幼集合在欢笑之下，扫除了以前的山谷气像。人们都说是死气沉沉一变而为生机勃勃；但我的仙骨，几全化作俗骨了。

        偏门院是我思想变动的铸炉，也是我参加社会事业的出发地。因为这里多年没人住，一切封建思想的设备，件件都不完备。我离开家庭到了这个环境，观念上因样样的不同而样样都改变了。霎时间推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张。第一声是妇女会的组织；第二声是小学国文课本之改革；第三声是一高旬刊的出版；第四声是读书社之组织。此时虽有人说我精神受了刺激，因而心理上有了变态；可是在这环山带水风气晚开的故乡，总算是撼动了旧的基础。连院里由乡间来住的男妇老幼，都对他们的思想、行动、生活印含了改造的意义。       

       此时受影响最深的是秋、莲、干三个人。其次便是霜、青、贞。其次是丹与苹。因了她们的继续努力，蔚成了全县思想界的正统——以自食其力，做自爱的基本观点。所以在民十三年以后，虽然是分道扬镳，实际还是分工合作，精神不曾改过方向的。

       秀青的第一次生产，便在这座新开辟的院里。所生的女孩没成人，她奶头上却烂了拳头大的疮孔。腊月间就医于大张村。当时有位芳恩女士，——教会师范毕业，性情和蔼，不喜言笑；但对宣传主道上那种恳切，却是娓娓动听。离开偏门院后秀青病中的闷腊月，多亏这位她的彷徨照应才度过去。

        我认识了，我认识了生产是人类最苦痛而危险的事情。于是便因噎废食的持了个节制生育主义。抑制了性欲，乃至三个年头。然而这种性的压迫生活，终于没有贯彻下去。十五年的暑假后，我的秀青，便因节育的漏卮而做了生育下的牺牲者。

        “一棺横陈”，使我痛彻心底。呵秀青死了，还是我将她入殓了。当未盖棺之前，我凭棺注视，她那净白的面孔，比生前要花红可爱。忽然有人说：“你离开吧!她已死了，是应该早收藏了的。”一时我便昏头昏脑地失了心神。他们的钉棺斧声，每一下都能打碎了我的心花，震落了我的眼帘。忽又想到前几天宝兄们在看到秀青之不可救药时，教我看代买的衣衾，我曾一度昏倒，此刻又觉得身不由主了。所以便由青的三哥伴我终夜，由宝兄着人于次早将青柩掩埋。但这种怕伤心的体贴，转使不善忘的我，连棺材都不能见了呀!

        十七年秋儿回县作事，对家中一切颇饶整顿兴趣。把一个陈旧的院里，有了新鲜的倾向。院中宝兄、武君以后也各自刷洗，都倾向那焕然一新的样子。虽然“凤去楼空”，同我作开创事业的秀青、秋儿不得回头一看，而我那生活根据地偏门院确乎在“今昔不相同”的情形了。

                 太阳

       十二年五月六日写

大地上盖了阳光的被子。

        昼里夜里，

        没曾一刻吝惜过它的光流。

太阳说：

       那里有甚昼夜！

       它们无意识的转动罢了。

大地 ·  ·  ·  ·  ·  ·  ·  ·  ·  子。

        昼………，

       没曾……………。

太阳说：

        那………！

        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