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韭菜花 味道(一) 一叶之秋 </p><p class="ql-block">见杨凝式《韭花贴》:昼寝乍兴, 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p><p class="ql-block">意思大致是:正当午睡腹中饥饿之时,收到友人的美食(韭菜花)附来信。初秋正当韭花味美之时,配以小肥羊的嫩肉,真是一道珍羞!心中实在感激,提笔郑重言谢。</p><p class="ql-block">汪曾褀老人(沈从文的弟子)见此文,非常兴奋,此大家提笔成文《韭菜花》。我见此文,亦兴奋,提笔成文《韭菜花》,(哈哈,惭愧、惭愧)之所以兴奋,我想是因为,都是有生活情趣的人,自已津津乐道的小事物,咦?出现在自己喜欢的名家笔下,心理上,又有了一份知遇的欣慰。</p><p class="ql-block">由古至今,从不乏有生活情志的人。不然,不起眼的韭菜花实在是不能在这篇名贴中出现流传到现在,贴法一直引后人赏析,韭花也就随之高大上起来了,不然,我万万想不到它能和文人的风雅有么联系。</p><p class="ql-block">韭花,对我来说,是一种关乎乡下和母亲的味道。家里前后左右都有菜园,韭菜大葱是一年中的头一口鲜物,也是多年前母亲推上市卖的第一种蔬菜。从前的大东北,整个冬季是谈不上有新鲜蔬菜吃的,熬上一个冬天,等到春季韭菜露头,母亲割了头茬包韭菜合子,韭菜切细,拌上鸡蛋碎、虾米,守在锅边,接过刚烙出锅的大大的一张合子,烫得两手飞速倒腾着,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吱”地一下,黄绿的油汤顺着指缝流下来,鲜味从口腔直冲到胃里,极大地慰籍了这孤独了一冬天的胃口。 </p><p class="ql-block">这韭菜合子是母亲爱做的一种吃食,这边和好面,院子里割把韭菜,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切切拌拌就好了,省事儿,而且既当饭也当菜,吃的人也绝对心满意足,赞不绝口。</p><p class="ql-block">到了夏天,园子里各色菜蔬趁着好时光大出风头,而韭菜叶老梗硬,不再适合做菜肴,倒是发出的根根嫩薹顶着白色的花骨朵,蓬蓬勃勃地汇成一片雪白,照样引得蜜蜂成群结队,呼朋引伴。所以我很怕摘韭花,一不小心就把一只埋头苦干的蜜蜂捏到手里,那滋味,啊,嘶——嗬……</p><p class="ql-block">韭薹在我们这里通常被叫作韭黄,也是鲜物,掐一把嫩得冒水的韭黄炒鸡蛋,得是乡下的土鸡蛋炒出来的才够好,什么佐料都不要加,明艳的金黄配上翠绿,鲜艳欲滴,单单是视觉上就博人好感。</p><p class="ql-block">不过,我想说的还是韭菜花。</p><p class="ql-block">最爱的,还是韭花。</p><p class="ql-block">我最喜欢吃韭花的一种方法是母亲那学来的,来到菜园里,寻觅那种最嫩的,还未开放的韭花骨朵,采上一把就够了。旁边辣椒地里顺手摘两只小辣椒,皮薄、脆、辣的那种——话说这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富翁,整片菜地里丰丰盈盈,满满当当。黄瓜、柿子、茄子、豆角……那各色果实都艳装待阵、舒展身段,绽放最诱人的光泽极力地讨好你的视觉,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心里是满怀欢喜的。</p><p class="ql-block">采回的韭花,洗净,放石臼里和一同采回来的辣椒捣碎, 单单放点盐,鲜、咸、爽口。可以佐饭、拌面条,当然最好不过如杨凝式,佐以五月的小肥羊肉,鲜香到绝妙。可惜自幼家穷,猪肉也少吃,小肥羊肉是根本吃不到的。</p><p class="ql-block">所以,爱用韭花拌面条吃。还是经母亲的手,雪白晶莹的一碗手擀面,筋劲十足,就单用筷头戳上一撮那样的辣韭花,一搅拌开来,恰到好处!咸口刚刚好,辣口也刚好,那样的味觉挑拨进食的速度,稀里呼噜三两下进肚一碗——呃,不过我小时候吃饭也的确是够快的。要是再周全些,就洒上香油、蒜末、葱碎、香菜,华丽丽的一大碗,入口更加丰满,只是这一碗中,谁也抢不去韭花的独家鲜味。</p><p class="ql-block">最爱的吃法,就是像现在肉汤馆里的吃法,牛肉汤、羊肉汤、狗肉汤里投入韭花,为提鲜。东北延边人,喜食汤类,更喜欢围坐汤锅周围的气氛,热气腾腾,火锅里诱人的肉块快活地打着滚儿,喧腾着。延边人吃汤类讲究多放佐料,特制的辣酱、葱末、香菜、胡椒粉、叶精……可是放了一通,总还感觉缺点什么,直到韭花一投到沸汤中,鲜味“哗”地一下子在锅中散开,肉汤与韭花热烈相拥,喜极相泣,哦,来的正好,就等你了!于是,汤锅周围的人也和谐起来了,活跃起来了,三两杯白酒再来润色,锅边人往往开始勾肩搭背,亲如兄弟…… </p><p class="ql-block">大概口味是遗传的,到现在,小儿吃面,面里调料必得两种,一是麻酱,二是韭花。自己调,自己拌,低头扒得碗里碗外,吃得有滋有味。母亲疼爱小外孙,小儿喜欢吃的,她当心记着,欢喜去做。所以每到秋天,她一定会捎来一罐新鲜的韭花。放在冰箱里,是我们一年的吃食。也不止是我家,母亲入秋后,会把韭花剁上一罐又一罐,孩子们挨着家送去,一定要牢牢嘱咐,冰箱里放好了,吃不了别祸害了(别浪费了)。</p><p class="ql-block">哪里舍得扔,母亲制的韭花,最是新鲜,碧绿碧绿的,色泽能保持好久,也比较干爽。不像超市、饭店里的韭花,黑乎乎的,稀里汪汤的,鲜味所剩无几。</p><p class="ql-block">后来问母亲才知道,她制韭花,不用机器去磨,也不用臼子捣,都是自己洗净后,加盐细细地一刀一刀剁成的。臼子捣出来口感是好,可是不宜久存。机器省事,一大编织袋子韭花只要嗡嗡几下顺着出口就出来了,拿家什一接就行。可是母亲说机器绞出来的,渣是渣,汁是汁,放不了几天就发暗,发黑,而且机器不卫生。</p><p class="ql-block">的确是,韭花这东西,性情闷骚,不仅招蜂引蝶,也引绿豆蝇。母亲曾亲眼在加工房里看见饭店送去一大袋刚购进的鲜韭花去加工,不挑不洗,花堆中隐隐见蝇尸,被一并送到机器中……母亲受到不小惊骇,回来特意告知孩子们,以后千万不要去吃饭店的韭菜花啊,那里面啊……母亲虽平时不擅收纳,但是对待食物的态度是最让人放心的,她挑拣、清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最是心细的。</p><p class="ql-block">韭花不出数,一罐韭花做出来,少说也得摘个把钟头,几次听母亲淡淡说过,被韭花中埋着蜜蜂刺到,肿了指头,说这个东西扎人真是厉害。</p><p class="ql-block">采回来不知再剁上多少刀,细碎成机器磨好的样子。剁韭花放的盐量也要掌控好,盐多了汁水太多,颜色不好;少了不出鲜味,韭花也不好保持。一罐罐韭花,这样看似再简单不过的劳动,母亲都是需付出极大的耐心和体力的,而且我保证,这样的话计,没人能比母亲做得更好,更细致。</p><p class="ql-block">这世间,但凡可心的吃食,制作的过程不论繁简难易,都有对待做事的态度在里面,有对待生活的情志在里面,有对食者的心意在里面,否则寡味,也收拾不出一个好胃口。</p><p class="ql-block">昨日做拌面,用韭花、麻酱、豆豉、菜蔬,打开冰箱门一看,韭花罐已经空了。倚着冰箱门,不禁怅然。母亲去年病了,住院时间不短,身体状况大大不如从前,已经不能再劳动了。母亲病时,一家人心里焦灼,韭花的事,大家早就忘了。或者,谁也都没记着过。</p><p class="ql-block">食者无心,做者有意。</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确是老了。</p><p class="ql-block">这样的韭花,以后怕是很难再吃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