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粥与窝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说,怀旧是年长者的爱好。我不以为然。我就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老过,虽然现在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头发白了几根,皱纹添了几道,可是,总觉得心还是年轻着。我觉得新生的诸多事物固然让自己感觉到欣喜,可是,那些旧日岁月里的人和事,却能让人感到亲切与温暖,尤其是在这个冷风嗖嗖的冬日里。因此,我总是喜欢回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少年时的许多的事情来,甚至愿意津津津有味地和别人讲述,未了往往是等到别人善意的说一声,“算了还是往前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才悻悻地打住话题,又不觉默笑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昨天在办公室里,我跟几个小朋友(学生)竟说起了早前的“黏粥”(这是我们乡里的称法)和“窝头”来,他们倒是没有打断我的话,也没有笑我,只是亮着眼睛瞅着我,作聆听状。之后,我想起当时跟那几个小朋友说话的情景,不禁暗笑起自己的枉自多情和无趣来。那几个小朋友,肯定是难解我的话,更不消说我讲的那故事背后的情味了。是啊,他们现在亦喝粥,亦偶尔吃点窝头,可他们所饮所啖之粥与窝头,又岂是我意中的粥与窝头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常想起旧年里邻家哥儿一家五六个汉子团坐在矮木桌旁喝黏粥,啃窝头的情景。桌上仅有一小白盘,小白盘里横竖地搁着粗可比手指的咸萝卜条子。之外,别无菜蔬。四五个面目寒碜的窝头,在盛干粮的小草篮子里东倒西歪。他们嘴里稀稀溜溜地啜着粥,牙齿间嗝吱嗝吱地嚼着咸萝卜条子,喉咙里急吞着粗黑的窝头。冬日,屋里却半无暖气,那点让人觉得微温的蒸汽,从锅里碗里刚一冒出来,就倏忽不见了踪影。一条黑狗,蜷在饭桌下,似睡非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冷啊,冬天来了。整个村庄,静悄悄地,树木老枯,房屋衰颓,风像冰冷的水,四面八方的流着。我们快跑着去学校,身上一会儿就冒出汗来了,盛在胃里的粥晃荡着轻轻地唱着歌子。甚至,一霎时,我还能想起刚才喝的那美味的黏粥来,有黑豆,有地瓜干,黑豆香香的,地瓜干甜甜的。快到学校了,余粮(小友的名字)立住,说等一下,他把手使劲地伸进到后背上,用力的搔着,是虱子在他汗浸浸的后背上撒欢了。搔着,他松欢的露出笑来,我也觉得身上痒了。阳光开始变得暖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秋后,才磨的新棒子面的窝头最好吃,还可以掺上点黑豆面,更香。那时,偶尔能享受上打了一个鸡蛋蒸的虾酱,弄一根大葱,蘸着吃,最痛快。有时,还能吃上干瘪的小咸鱼,吃得满口生香,小肚鼓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及至来年的春天,则令人忧愁起来。从前,乡里人说“好过的十五,难过的年”,把年喻为一难过的“关口”。可是,在我看来,那青黄不接的春,最是让人凄惶无助。热闹的年过去了,白面饺子和白面馍馍一下子又成了镜花水月。家家储粮无多,本来少之又少的黑豆黄豆,早已为主人们无私无畏地捐了躯献了身。于是,窝头就变成土黄的,再变成红的,再变成黑的。红的,是红高粱面的;黑的,是地瓜面的。才蒸出来,它们尚畏惧于牙齿的咀嚼,及至存放两三天,尤其是凉了的时候,那些红高粱地瓜面窝头,则硬若砖石,最不怕人的嘴尖牙利。吃饭,上一顿是稀粥窝头,下一顿仍是窝头稀粥。食之,无味;不食,则饥。少食,不到饭时又闻胃鸣肠唱;多食,则胃酸时泛,烧心摧肠。记得那时候,每春天,总好生病五六天。生病就不能去上学了。卧炕上,四肢乏力,半无食欲,慵懒之极,虽檐下麻雀啾啾,炕头花猫喵喵,不能为欢。娘着急起来。爷爷进进出出喃喃不断,他说“给孩子弄点好吃的吧!”终于,不知从哪里讨寻得半碗白面来,擀几缕面,倒几滴油,放几点葱花,煮熟了,热腾腾地盛在碗里,一闻,身上有了些力气,舌下生出甜甜的津液来。在娘的注目下,呼噜呼噜地全都倒进了肚子里。好了!就从炕上一“吐噜”爬起来了。真是“头疼脑闷,面汤一顿”。爷爷问我“好了吗?”我说“好了!”“明日再在家里藏一天吧。”“俺不想再耽误了!”老师说过的,好好学习,就可以吃上国家饭,“国家饭”是不是就是这样香喷喷的面条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五岁的时候,我跟着爷爷睡。冬天,我赖在炕上不愿意起来,爷爷就在外间屋里灶下点上一小把火,给我把棉裤棉袄烤得暖暖的软软的,一穿,真舒服。偶尔,爷爷还给我烤一个长长的白面馍馍,黄黄的焦焦的皮,热乎乎的,一咬,热腾腾的,口里鼻里都是香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明家的时候,咱们祖上有一个考上进士的人,在城里当过大官。”爷爷跟我絮叨这些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正在作业本子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和“人民公社好,年年大丰收”。 20111227草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