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大舅

杨成军

三姐跟邻居蒙大舅一起去东该(街)赶集，已经快过年了，三姐是去买报纸糊墙，蒙大舅背着几斤黄豆卖了换酒，顺便去蹭酒。蒙大舅告诉三姐散集了去街边的一户张姓人家找他。    去找蒙大舅的时候，腊月的太阳已经偏西，刚走进院子，三姐总觉得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也不知道，似乎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她看，直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蒙大舅卖完了黄豆去张家的时候，答应给他家小伙介绍对象，说一会散集了姑娘就来，张家当然欢天喜地，于是，炒菜打酒的忙乎开了，等酒过三巡，正好三姐买完了东西去找蒙大舅往回走……三姐不知缘由，稀里糊涂的被相亲了！    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一挂赶完集往回走的马车，农村人心地善良，一看蒙大舅里倒歪斜的走路吃劲，就招呼上车，蒙大舅喝得腿脚已经散了架子，左一下，右一下的上不去，后来直接出溜车底下去了……结果压折了腿…… 农村人厚道，马车把蒙大舅送家里之后，一字没提治病的事，因为理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自己找大夫接好了，在家疗伤很长时间才下地。    蒙大舅是大半个木匠，不会画线，只能跟线(给别人打下手），等画好了线他什么都会，因此，出去干活也勉强算是大技工。有时候大哥特意画错了线问他对不对，回答对对对，大哥随后一阵窃笑。    蒙大舅虽然木匠不太成熟，倒是个绝顶聪明之人，用现在的话说是情商高，遇事没有办不妥的，父亲很乐意带着他一起干活，因为除了不会画线，他最拿手的就是要钱，没等干完活保证钱先要出来，无论想什么办法，隔几天一定有一次急事，有急事就得花钱，花钱东家就得帮着张罗，别说在我这干活，就是不在这干活，帮忙也是应该的。事后东家一般都会这样说。    蒙大舅也有自己出去干活的时候，实在是因为没有别的木匠了，只好硬着头皮去，这一次是一户人家做窗户扇。等做好了之后往上一安，忽然发现小了，画线的时候没有把裁口尺寸计算进去，这下麻烦大了，那时候木料奇缺，都是用大马车在山里拉回来的国松（红松）。    这点事当然难不住蒙大舅，晚上睡觉睡到半夜，他悄悄地起来……等到第二天早晨，蒙大舅第一个在院子里嚷开了，吵吵把火的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快起来快起来，看看吧，你们看看吧，这算啥事？我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天，眼看着做得了，偏偏被老牛给踩坏了，这算啥事，这算啥事，啊？要是都这么整我在外边还咋耍手艺？是我做的不好还是怎么的，啊？昨天谁栓的老牛，啊？这不是糟贱人吗？    经过这么一顿发火，东家反而觉得对不住蒙大舅，认为老牛没拴好，全是自己的责任，一个劲的赔不是，蒙大舅才算消气，那时候手艺人在农村吃香，后来木匠活做得了，东家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老牛缰绳开了为什么总在窗户扇上走来走去？可是，最后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给太平岭老王家盖房子的时候，蒙大舅真的干了一件悬事。    夏店郭大小子他妈姓王，外号小辣椒，娘家住太平岭。小辣椒五岁那年，王家盖房子请的就是蒙大舅爷俩。蒙大舅的父亲手艺不错，人也忠厚老实，少言寡语，一辈子说的话蒙大舅一年就能说完还绰绰有余。正在爷俩干得起劲的时候，蒙大舅手里握着锛子一扬手的瞬间，小辣椒赶个空挡嗖的一下跑过去了，锛子落下不偏不斜，正好把小辣椒脑袋上梳的一个歪歪角小辫刨掉了，头皮都没碰一下。这事让爷俩后怕，干点活再把人家孩子劈了，犯忌讳。于是，收拾起家伙式走人，后来王家找了说和人爷俩才肯接着干。 说蒙大舅情商高还真不是瞎说的，姨表哥结婚被老姨夫撵出来没地方去，搬到我家的里屋住，白天表哥干活，表嫂没事可做，蒙大舅说:锤子(姨表哥小名）走，跟大爷走。表哥说:嘎哈去？蒙大舅说:去苇嘴子抓个猪羔子养活。表哥说:没钱。蒙大舅说:走吧。表哥说:真的没钱。蒙大舅说:让你走你就跟大爷走，包你卖了猪再给钱。表哥半信半疑，只好拿麻袋跟着大爷走了。吃完早饭去的，没到中午真的每人背着一个猪羔子回来了，表嫂看着胖乎乎的猪羔子欢喜得不得了，别人一天喂三顿，她喂四顿，眼瞅着小猪像气吹的一样长。 蒙大舅家男孩子多，又特别能吃，所以，每年粮食都不够吃，再加上他时不时的弄出一些小米出去换酒，口粮更是雪上加霜。他家孩子能吃是出了名的，一般人家吃饭用蓝边二碗，他家孩子用头号大海碗，就是比一般的小盆大很多那种。蒙大舅家虽然孩子能打仗，回家不敢说，如果有谁为了孩子打仗来找家长，蒙大舅可不护犊子，一定会挨一顿胖揍，因此，他家孩子非常怕他。怕归怕，有时候也不免暗地里搞点小动作。比如让他四儿子庚申去买酒，白酒一块钱一斤，庚申只买九两，然后加里一两水，剩下一毛钱买一盒九分损抽，还剩一分钱能买四块糖。后来庚申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竟然只买半斤酒，兑了半斤水，一下子被蒙大舅发现了，结果没把他揍死！    蒙大舅虽然大毛病不犯，但是小毛病不断，之所以叫蒙，是他说话没准，有时候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听他说话得甄别着听，用农村话说是:在南山说话去北山听，因此都叫他大蒙。 每天早晨，父亲都是第一个起来挑水，全村一口水井，春天干旱季节缺水，浇园子就别想了，吃水都困难。可是，我家吃水从没缺过，这得利于父亲的勤劳。    忽然有一天，父亲起来挑水的时候，发现水筲不见了。我家水筲从来都是倒扣着挂在院子里一个树丫上的，倒扣是怕里边积水把筲讴烂了。另外我家水筲区别于其它水筲，是父亲在敦化老叔家那边干活带回来的，一般厚度都是0.35毫米白铁，我家水筲是1.0铁，虽然重了一点，但是，特别的耐用，一直到现在，这副水筲还好好的放在家里的角落里。    父亲发动我们全家九口人出去找(当时大姐二姐已经出门子），前院后院，附近的玉米地都找遍了也没有，后来发现蒙大舅的眼神总往门前飘，父亲就让我们去前地翻苞米秆子，结果真的在苞米杆子下边藏着了，他只为换二斤烧酒，仅此而已，没别的嗜好。    蒙大舅经常打发大舅母来我家借酒，他非常清楚我家啥时候有酒，有多少，因此，家里没酒了就来借，大多是有借无还，父亲本来不会喝酒，也从不计较这些，家里来且(客人)也不会陪，后来决心培养一个喝酒的儿子陪且，这“重担”就落在了二哥的头上，平时也有意让二哥喝酒，特别是来且，让二哥上桌，我们只能去里屋等且吃完饭再上桌，这是农村的规矩，据说这家规是我家在编里（柳条编）带过来的，以示对且的尊敬。再后来二哥就成了大酒包，也因此把命断送在了酒上！ 有一次蒙大舅在我家借了半碗白酒，是那种能装一斤的蓝边二碗，放在他家高桌上，蒙大舅母当成水给泼到地下了，泼完之后闻到了酒味，知道惹祸了，然后被蒙大舅一顿毒打…… 蒙大舅总爱耍小聪明，做事暗中算计，比如每到春天，家家都用高粱黍杆夹障子，挖坑的时候非常正，按照头年的原坑挖，等埋障子的时候，黍杆贴着我家的一边夹，每年挤过来一点，这样下来，不过几年工夫，他家的地盘就会扩大好多，这种小把戏当然瞒不过我们，几次三番理论之后，他会收敛一年二年，顶多三年之后又开始老把戏重演一回。 小时候有些事搞不懂，我一直觉得父亲在蒙大舅跟前吃亏了，明明父亲比他大很多，却要叫他大哥，这让我听着不舒服。还有，我为什么叫蒙为大舅而不是随着姨表哥们叫大爷？    蒙大舅会杀猪，进了腊月门，不断的有人请杀猪，这就注定隔三差五有酒喝，不过，他有一个规矩，在邻居家喝酒从来都是一杯，绝不贪第二杯，等喝完了回家自己再接着喝，也从没在邻居家喝醉过，这一优点没有传给他的后代，他儿子们个个都是在酒江湖里摸爬滚打混出来的高手高高手，喝多了打仗耍熊骂人，有时候弄得鼻青眼肿，这时候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有一次他二儿子干巴半夜喝多了，把车赶进了夏店东山，有两丈深的淌水漏子里，差点没摔死，因为是一匹瞎马。 母亲说:说媳妇随门户，有的人家好说媳妇，有的人家不好说媳妇，蒙大舅家就属于前者。 有一年他去北荒的山里拉枪锯，挣了不少钱，往家邮的时候，被生产队长阎王爷接到了，阎王爷一见蒙大舅挣到了钱，就把闺女嫁给了蒙大舅大儿子才做媳妇，就这么简单，因为那时候能看到钱实在是不容易。二儿子干巴在大连当兵，带回来一个大连姑娘，大个漂亮白。三儿子斧子说的是本大队闺女，因为太漂亮，在丁民工修饮马河堤的时候……于是，被阎王爷大儿子介绍给了蒙大舅三儿子斧子。不花钱白捡一个漂亮媳妇。蒙大舅高兴之余，把一件疙瘩柜带被套拆开来分做两件，老二用上半部分，老三用下半部分，糊上木纹纸，这就是唯一的一件家具了。 哥四个媳妇都是美人坯子，虽然日子苦，后来都过得有模有样，除了大儿媳妇之外，蒙大舅家其余几个儿媳妇都没花钱就到家了。用斧子媳妇的一句话说是:大娘啊，碗边子饭吃不饱人啊。 顶数老儿子庚申说媳妇有些波折。话说还是蒙大舅去东该（街）赶集，途中在树林里救下来一个上吊女，送到家之后，两家就成了好朋友。 原来，上吊女的父亲是地道的山东人，年轻时候走货郎来东北，后来进了供销社，退休之后小女儿接班，上吊女是大女儿，由于婚姻挫折才寻死觅活，从那时候起，山东人就有意上门报恩，想把大女儿许配给蒙大舅的老儿子，因年貌相当，基本定下来了。可是，后来发现上吊女精神似乎有些问题，比如下雨天出门在院子里小解，我就看见过好几次，庚申提出分手之后，山东人又带着小女儿上门来了，似乎有恩不报枉为人的意思。这个小女儿用貌似天仙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又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工作。当时有三大牛逼工作是听诊器，方向盘，营业员。这营业员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两个人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没有了下文，也许感觉太不般配。 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话用在蒙大舅身上非常贴切，大哥娶大嫂的时候，大嫂老爹去蒙大舅家打听，因为蒙大舅丈人家跟大嫂娘家是邻居。别看蒙大舅平时犯浑，关键时候可不掉链子，说了大哥许多好话。比如东邻有个张姓，媳妇专门挑拨离间，谁家说媳妇她都背地里使坏，这次也不例外，大嫂来看家的时候，在半道截着他们，说大哥腿是绑在腰上的不能干活，实际大哥是个瘸子等等。虽然是实在亲戚保媒，他们还是不放心，因此，来蒙大舅家打听。    腿绑腰上能干活吗？人家不但能干，还是个成手木匠，嫁过来有你享福的，蒙大舅这样说。    我家始终没有恨过蒙大舅，有时候还有点好感，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