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 一寺 两少保——游西湖散记

游泸客

前序

为了我们游杭州，侄女、侄外孙女作了精心的安排。

第一天住在可以西瞰西湖，东顾御街的宾馆，高层房间推窗即见西湖。早餐在顶层旋转餐厅，西湖概貌更是一览无余。

接着带我们乘环湖游览車，绕行一周13.5公里，在熙攘游人中逶迤穿行，费时40分钟。司机说，遇重要节假日，1个半小时也走不完。

安坐車上，听录音解说，沿湖景点一一经过。天阴时雨，湖面朦胧，其实看不真切。

身游无所见，神游却清晰起来。

西湖曾游两次。那时年纪轻，体力好，游兴足，加之腰包羞涩舍不得，除了小瀛洲三潭印月，全靠步行，把所知道的游点，角壁角落都寻个遍。现在，往昔早已模糊的记忆又被喚醒。犹如阔别的故旧，再遇有些隔膜，俄尔又亲切如初了。

第二天住在湖区深处，看似冷僻，倒正合我愿。

住定，侄女她们游附近的西湖十景之一花港观鱼。我则选择独游。

我有信心。西湖是一部大书，随手翻开任一页，都有精彩华章，让人胜览。我不看地图，不设目標，信步山林野径，无问西东。

时已薄暮，天阴欲雨。周遭古木参天，森森然心若有怖。

一 法相唐樟

　　行至南高峰脚下，路势有坡。沿坡而上，立壁当道，壁上现“唐樟”二字。

香樟是杭州市树，此樟植于唐朝，已是1070岁高龄，是市树的老祖宗了，竟被我随意发现！

原址还有法相寺，早已湮灭，故名为法相唐樟。树因寺而生，寺因树传名，互为因果，善哉！

　　立壁侧有台堦，拾级而上，见全树被钢管护架和纱网围罩。唐樟垂暮衰朽，住进露天的ICU重症抢救病房了。

　　抵近，仔细看，粗大的树体，色呈棕红，虽已中空，肌理苍郁，依然虬曲喷张，尽显強劲旳筋骨，虽经千年风霜，当年树中伟丈夫的雄姿，绰约可见。

树身大体光秃，偶见一枝两枝新生的枝叶，勃越而繁茂。是生机顽强再现，还是最后的回光返照，难说难讲。

我不禁暗自祈祝，唐樟啊，愿你渡过此劫，再活十年百年千年！

　　后来查阅资料，获得唐樟近期原貌。树分两杈，端部均已枯萎，一杆避雷针护侍在侧，让人联想起，唐樟或曾遭雷击。如今钢架护倚，绿网遮蔽，人事已尽，或可枯木逢春。

唐樟，千年的劫难何止十百千回，你能一一闯过的！今日一别，先许十年期，我纵不在，你定还在。

　　唐樟右下侧，有亭翼然，是为樟亭。

晚清诗人陈三立，为观赏唐樟者得蔽风雨烈日，首倡并带头出资，协同众友合建此亭。陈三立是一位有强烈民族气节的儒者，七七事变后，因日军侵占北平，不食而卒，归葬九溪十八涧。樟亭，亦可视作陈三立纪念亭了。

我孤陋，过去不知陈三立。原来他是晚清名臣陈宝箴之子，与谭嗣同等并称为维新四公子。他儿子，更广为人知，是国学大师历史学家陈寅恪。

二 慧因高丽寺

告别唐樟，不能登山，回首取道，施施探索前行。绿树环抱之中，有古寺兀现。

　　殿门对面的照壁，上书“华严第一山”，不解，好在有说明。

公元1085年，高丽国王子僧统义天，远涉重洋，入寺求法，为中韩文化交流的又一古例。

始建于927年（后唐）的慧音寺，因他送來镇寺之宝华严经，名声大振。寺名也习称为慧因高丽寺了。号称“华严第一山”，足证当时华严经之宝贵。

　　早过下班时间，栅栏拦门。两侧的殿联引我注目：

只因寺有驮经马

勾引林多听法禽

高丽王子策马驮來三部华严经，吸引了无数林中禽鸟前来听经悟法，何况万千信众呢。

联出明朝大书画家董其昌。

引起我兴趣的是“勾引”二字。此两字词今天有强烈的贬义，猛一看扎眼。

其实勾引本义就是强烈的吸引，看你用在哪里了。杜甫一首“风雨看舟前落花”，就用了勾引。

江上人家桃树枝

春寒细雨出疏篱

影遭碧水潜勾引

风妒红花却倒吹

落花随流水，是因了流水的勾引；却引起了春风的忌妒，把它倒吹回头。写的是自然景象，用了勾引，妒，人间小儿女情窦初开，相争相妒之趣，跃然纸上。

慧因寺名古实新，是2007年复建的。在这渺无人迹的黄昏，还真有深山古寺的意境。

三 于谦墓

离慧因寺，路口有牌，指示：于谦墓。我心一振，久以仰慕的于谦墓，就在眼前！

　　循路而去，先到于公祠。大门紧闭，自然也是下班闭馆。门头横匾书“于忠肃公祠”。

于谦，明代大臣，民族英雄。

明英宗时，瓦剌入侵，英宗受专权太监王振蛊惑，贸然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大败被俘，史称土木之变。

朝中无主，明临亡国之危。于谦挺身而出，力排朝廷南迁之议，任兵部尙书，保卫北京。又力拥代宗即位，稳住人心。

瓦剌挟持被俘的英宗，企图勒索明朝大量土地财物逼和，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力撑危局，保住了大明江山。

后來，就是于谦个人的悲剧了。代宗病重，夺门之变，英宗复辟，于谦被杀。

但无论是民心，还是皇朝利益，建下挽救朝廷危亡绝世功业的于谦，不能永远沉冤。明英宗一死，宪宗就为于谦平反昭雪，恢复官职。明后世几个皇帝对于谦封赠日隆，直至追封为忠肃公。这祠，原叫旌功祠，是明弘治年间专为追念于谦而建。为了王朝（国家）的利益，尽管案子是祖宗定下的，该改正还得改正。历朝历代，不乏其例。

　　墓园寂静肃穆，我缓步而行，空谷林间，似乎有我每一步的回响。

墓碑书：大明少保兼兵部尚书赠太傅谥忠肃于公墓。生前官階逝后谥号全有了。

我绕墓三匝，表达我深深的敬意。

我早有寻谒于谦墓的心愿，今天竟在无意中得偿。

　　于谦不仅功业炳彪，还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王振弄权，晋京觐见的官员均须向其行贿送礼，已成定规。于谦不从，说：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阎闾话短长。我入朝只有清风两袖，啥也不带，免得老百姓说闲话！结果下獄，险被判死。

这是两袖清风这个成语最经典的铨释！

还有他的一首石灰吟，中学生都读过。

千锤万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

只留清白在人间

他力撑危局不怕粉身碎骨的担当，他两袖清风一生清白的自律，如这长而直的墓道，昭示人心。

牌坊上“热血千秋”四个大字，更胜过墓碑上官号封号谥号。因为，这是人心的评价，历史的评价。

看唐樟，仅我一人；访慧因寺，仅我一人；谒于谦墓，岂又仅我一人乎？正思虑间，见一青年与我在墓道上迎面相遇。

我不禁暗生喜悦。毕竟还有人特别是青年人，这么晚时赶到这荒僻之处，瞻看一座古先贤墓地。我未言，他未语，同时相互颔首会意，擦肩而过。

　　四 岳王庙

于谦墓坊有联，上联是：远望岳坆 千古并称双少保。岳飞与于谦，官堦曾都是少保，岳坟离此有四站路之遥。

第二天，我们冒雨拜谒岳坟。

　　岳飞的精忠报国，《满江红》词，岳家军横扫中原，十二道金牌，以莫须有罪名被杀……岳飞的事迹妇孺皆知，不须赘述。

我们跨进岳王庙引殿。

　　正殿，上悬金匾，有心昭天日四个大字。岳飞报国的忠心，光昭天日！

因雨，殿前炉无香烛，却铺满了鲜花。

　　正殿岳飞坐像，半蟒，半袍，文武兼身。手按宝剑，英气逼人，不怒自威。上方“还我河山”，气壮山河，据说是岳飞手书。

　　进入岳飞墓园，雨越发下大。

雨淋墓碑，字不甚请晰，近看，是“宋 岳鄂王墓”这是岳飞死后的封号。右侧有其子，同时遭冤杀的岳云墓陪侍。两墓均围满鲜花花篮，密集的雨点打在鲜花塑料封套上，滴答有声，声音不大，却震撼人心。

　　与墓正对的墓门，有著名的篆体联：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铁无辜铸佞臣

联两侧，各有两反缚跪像，他们是谋杀岳飞的四大罪魁：秦桧，王氏；万俟卨（怪姓名，读末其屑），张俊。

对于这四人丑态，我是拍了照片的，思之再三，没有展示出來，以免污人视觉。

记得当年第一次谒岳坟，见四奸塑像，任人践踏，唾吐，还有人怂恿孩童对其便溺。这次，见四跪像被铁栏“保护”起来了，还贴着警示语：文明游览，禁止吐痰！

我以为，这是一种进步。

将奸臣塑跪像，除了岳坟，其他少见。

明正德年间首塑秦桧等跪像，但屡塑屡毁，百姓太恨，不久就踢打毀坏了。据说岳飞故里岳母墓前，还有五人跪像。添了一个原是岳飞部下的王俊，他诬告岳飞谋反，使秦桧更有理由下决心谋害了岳飞，尽管是莫须有。

但有人认为，第五人应是宋高宗。岳飞一心北伐，恢复北宋江山，迎回二圣（徽钦），高忠忌讳正在此。其他四人也好，五人也好，不过是投高宗所好的佞臣，焉有追帮凶不追元凶之理。

于谦岳飞二公，一个挽救了大明江山，遭冤杀；一个复国壮志未酬，遭冤杀。他们的对立面，君，一个是明英宗，一个是宋高宗。臣，一个是王振，一个是秦桧。

据说明英宗杀了于谦，即有悔意，可见良心未泯。后世皇帝也顺其自然为于谦平反追封。宋高宗是主动禅让的，孝宗即位即为岳飞平反，其时高宗为太上皇，还活着，并未阻挠，也是隐约知错吧。

两个奸臣，王振在士木堡为乱軍杀死，罪有应得。英宗复辟后，竟然以香木为其塑像，建庙供奉，据说今天还在，叫智化寺。

秦桧则没有那么幸运了。为岳飞平反后，掘秦桧墓，追夺爵位，改谥谬丑，全盘否定！

然而世难料，40多年后南宋嘉定元年，也玩起了为秦桧平反的把戏，恢复爵位，追谥为忠献公。当局者妥协投降心态毕现，70年后，南宋彻底亡矣！

为奸人塑像示众，让人宣泄对恶人的憎恨，并警示后人，自有正义所在。但我愿岳王坆前四奸塑像只是孤例。还是马克思说的话说得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句话是个概念，并未赋形。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第一是人心。在人们心目中，秦桧王振之流是永远翻不了案的。第二是秉笔直书的历史，对错、忠奸、善恶、功过、成败，一一如实评价到位，让后人以史为鉴，以史明理。这比塑几个奸人跪像效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