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朋友陪我回老家,一进村子,她就抽抽鼻子,又皱皱眉头,说:“有鱼腥气。”现在正是秋日高阳,最好的晒鱼时节,腌鱼的味道她一下子就闻到了。而我却浑然不觉,我想我是闻得到咸鱼的气味的,但我甘之如饴。她笑我:“长了一只渔民的鼻子。”</p><p class="ql-block"> 是的,我身上永难褪掉的就是渔民本色,天生亲近大海,顺着阴历的日期就能准确地说出每日的潮汐变化。买菜永远先逛海鲜市场,看见新鲜的鱼虾就流口水,嘴巴就好比一个感觉器,最能分辨出这盘鱼是不是“本海”的。</p><p class="ql-block"> 一方大海,养育一方渔民。在我的家乡,除去海产品,其他的一切都是单调和贫瘠的。尤其是几乎无法种植什么果树,谁叫我们海边都是碱地呢?但是枣树是个例外,它们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结出了更大、更美味的果实。</p><p class="ql-block"> 在渔村,如果有100户渔家,那么至少也有500棵枣树,渔民太喜爱它们了,它们皮实、不娇气,即使盐碱地也能成为它们的沃土,渔民们也曾栽过桃李,都不过“橘生淮南而为枳”,多数凋谢而死,活下来的几棵,结的果子也是又干瘪又青涩。</p><p class="ql-block"> 渔民们都把枣树种在自家的院子里或房子四周。四月里,他们在清凛的海风中抽出枝叶,新长出的枝条是嫩绿的、软软的。几日海风吹过,就变成了坚硬的褐色的新枝了。至于枣树的叶子,我也在别处见过许多的枣树,我总觉得那些枣树的叶子不如渔村枣树的叶子那么绿那么亮。是一种油绿油绿的颜色,仿佛涂着一层清凉的漆。这或许是我的错觉,也可能的确如此,海边的枣树,总与别处不同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五六月间,枣树开花了,蔚然一片,整个村子都沐浴在氤氲的香气里。连海风都撕扯不开这道甜蜜的幕障。</p><p class="ql-block"> 枣花匆匆谢去,枣子显露在枝头,像一枚枚小小的钉子。此时应该是为枣树打第一次药的时间了。村里的男人大都出了海,这个任务就落在了留在家里、不能出海的男人头上。每当这个时节,经常会看见一个背着药桶的男人在料理完自家的枣树之后,就顺手推开了邻居家的大门,为那里的枣树喷起药来。这样的事情,做之前,无需叮嘱;做之后,也无需感谢。在渔村每户的祖辈上或者现在都会在一条船上谋生,交情经过无数风浪的拍打,早已渗入血脉。</p><p class="ql-block"> 农历八月十五,枣子就成熟了,渔村的枣子特别大,即使是栽在别处的枣树,无论之前结出的果实什么样子有多大,在移植到了渔村之后,都会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似的,都结出了大大的,圆槌形的枣子,俗称“马牙枣”。渔村的饺子又特别甜,每一株枣树都仿佛有一套特别的能力,把吸收来的多余的盐分,统统变成了糖分。尤其是秋日的清晨,摘下一个枣子放在嘴里,咬下去,那种甜会呛到你。</p> <p class="ql-block"> 枣子成熟的季节,是渔民一年之中,仅有的一次水果盛筵。要出海的人会在兜里揣上几把,一路走一路吃,到了码头,枣子也正好吃完;还有的人摘了更多的枣带到船上,在苦涩的海风里,吃几枚甜甜的枣子,是一种美好的慰藉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全村只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是没有枣树的,那是可怜的希田的家。希田19岁的时候,就踏上舢板,成了一个渔民。那时候他是一个开朗的小伙子,脸颊早早被晒成了铜色。干上几年有了经验,弄上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船是希田的愿望。但意外发生了,一次希田的船在海上遭遇了大风浪和暴雨,这样的天气永远是渔民的噩梦。希田所在的渔船在风浪中倾斜,海水冲进船舱,一下子卷走了希田,他是抓住了一根粗壮的竹竿才得以在大海里保住性命。大家把希田带回了家,可是希田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先是几天几夜合不上眼,睡不着觉,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就开始惧怕黑暗,连遮挡了些许阳光的枣树也无法容忍,家人就好砍掉枣树。让太阳完全照进希田的屋子里。渔民不会明白可怜的希田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全都知道希田这辈子也无法再面对大海了。每个人都愿意拿出自家最好的枣子送给希田,就这样,没有枣树的人家反而是全村枣子最多的人家。</p> <p class="ql-block"> 而每年的枣子成熟的季节,我的母亲则会在枣子上花费很多心思。她会把红彤彤的枣子从树上打下来,一部分放在阳台上晾晒,得到红红的干枣;一部分用锅蒸熟之后,再放在网兜里晾晒,这样处理过的枣子变成了赭红色,吃起来是果脯蜜饯的味道,可以储存到过年。这样的枣子做好了,母亲总会先让我给希田家送去一些。还有很少的一部分枣子,母亲任由它们挂在枝头。这些顽强的战士,哪怕枣叶簌簌落尽,它们仍坚守在枝头。我爬上树一个一个摘下来,原来它们已经变成的软枣子,那么香、甜、糯。</p><p class="ql-block"> 离开渔村很多年了,每年秋天,母亲总会快递给我一箱她精心挑选的枣子。各个浑圆饱满,吃枣子的时候,我的眼前通常弥漫着薄薄的雾气,透过雾气,我总能看见被翠绿的枣树包裹的渔村,被深红的枣子淹没的渔村,在这样的深秋里,我的渔村还好吧,我的枣树还好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