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髯翁大观楼长联管窥之见

看山非山

　　昆明大观楼长联为生于康乾盛世的孙髯所写，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乃实至名归，尽管国内各风景名胜尚有字数超此联的诸多长联，如黄鹤楼和峨眉山就有。但就其意境之高远，语言之美妙等等，均无以与大观楼长联比肩。此长联一气贯注，渾然天成，融入多种艺术表现手法。口吐琼音，手挥霄翰，弹毫珠零，落纸锦粲，有放有收，有开有合，大起大落，写得情景交融，极富诗情画意。写景则意境高远，景物壮美，色彩斑阑，场面开阔：有远景，有近景；有动态，有近态；有实写，有虚写。将你带入遐想无穷的诗画之中。而抒情议论则格调苍凉，词深意切：有凭吊，有缅怀，有赞叹，有惋惜，有嘲讽，有不平。气魄的宏伟，语言的锤炼，对仗的工整，用典的贴切，简直是信手拈來，皆成妙语，天女散花，字字琼玉。读罢静思，东坡的《大江东去》跃然胸中，下面，我们就将髯翁是如何用乾坤大挪移的高妙手法将此美图长卷慢慢展开欣赏。

上联：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蘋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栁。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上联一开篇，即从寥廓的空间落墨实写：一个“奔”字，用得高妙之极，始料未及地闯入眼帘。用摄影的专用语说，那就是夺人眼球。如果用“尽来眼底”，则表现不出宏大的气势，正因为这不可阻挡的“奔”，所以才不由自主地“披襟岸帻”，拉开衣襟，坦露胸怀，尽情地感受飒爽之风，而“岸帻”则推高头巾，开阔眼界，更进一步领略眼前的壮丽景色，无疑是一种喜不自禁的动作描写。虽写的是动作，其实表达了作者被眼前的景色強烈吸引乃至入醉的神态！而后边所有充满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写都包含在这喜不自禁的神态之中。

“看东骧神骏……”，“看”字非常重要，首先把自己写进去，这叫“入诗”，古人写诗多把自己放到诗里边，而不是站在外边对周围的事物、人物、风景作一番叙述描写。

一个“喜”字，写自己饱览滇池汪洋浩瀚的喜悦，直接回答了为何竟然不由自主地“披襟岸帻”。而紧接着一个“看”字，在整个上联中领起下面对周围山峦及風物的描写刻画。

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

作者似乎用了乾坤大挪移的手法将昆明周围的山峦搬到了眼前，四个短句都用了“比喻”和“借代”的手法，即把东边的金马山比作昂首奔弛的神骏，西边的碧鸡则为腾飞的灵仪，以借代的手法将北边的蛇山一变而为舞动的长蛇（走是跑之意，以蜿蜒示之形象而含蓄），而南边的鹤山一变而为高翔的白鹤，用缟素代白鹤又是一个形象的借代。四个声调各异的动词，再对四周山峦加以比喻借代手法，读起來音调铿锵，抑扬顿挫，具有语言的音乐美，而且把山峦的静态写为动态，有生气，写活了，今人神思飞扬，浮想联翩，神了！

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

这是承上启下的过渡句。诗人雅客不妨也来饱览这秀美的山川，分享登临的乐趣，而后是使用了比和赋的两种手法结合写景：

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萍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

这几句的大意是：这螺状蟹形的洲屿装扮得像美女那样，风姿是何等淡雅！更有那水中的点点青蘋、滩头修苇、凌空翠鸟、迷人的晚霞，怎能不今人心醉神迷！

上联的最后几句写道：

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上联最后几句，以莫辜负三字领起结语的描写，把思路推开一层，用不同季节而又富有地区特征的香稻、晴沙、芙蓉、杨柳，來描写四季如春的昆明景色，把眼前之景推到更广阔的空间，读罢这景色的描写，才明白莫辜负三字的领起还暗含议论于描写之中，不可谓不高明。

整个上联描写的这幅画图，层次分明，情感迭荡，色彩绚丽，景物时或浓墨重彩，時或轻描素点，時或似见不见，动静相生，迭见层出，艺术地再现了别具一格的滇池及周边的风物特色。字里行间充溢着热情的赞美和陶醉的感情。即使未曾遊览过大观楼的人，读罢此上联，掩卷遐思，也会深感这里的风光着实令人神往。

现在我们看下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朱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滾滚英雄谁在？

上联是以空间为轴展开，下联却以旷远的時间着笔。一个“注”字领起咏史，兴怀古代之事，但不是流到心头而是一点一滴地注入，暗含多少复杂的情感，是褒是贬？是赞叹还是惋惜？说到底，这“注”字有如千斤重石压在心头，何等沉重！于是“把酒凌虚”，举起酒杯对着广阔的宇宙，万千思绪直扑胸中，以此引出一个“叹”字，既回应了“注”字，又表示将要把重压在胸中的感情挤出，由此开始抒情议论了。

就这样，先用一句奠定怀古基调，自然过渡到对历史的追怀：叹滚滚英雄谁在？将议论描写溶入描写和典故之中。而“滚滚”两字是比喻历史上的英雄如流水逝去一样，消失得如此之快，正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切丰功伟业转眼之间就烟销云散，灰飞烟灭。何以见得？且看：

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

“汉习楼船”是指汉武帝刘彻为开疆拓土，欲征服印度，因洱海地区的昆明族阻碍从滇池通往印度，他让杨仆作为楼船将軍而练习水战的史实。“唐标铁柱”是说唐中宗景龙元年，吐蕃的统治者入侵唐朝边界。当時令唐九征征服打败了吐蕃族，于是唐九征在滇池附近立铁标镌刻功勋文字。“宋挥玉斧”是指王全斌平定了蜀地，欲乘势收取云南，本是大宋开拓疆土的大好時机，而宋太祖趙匡胤认为唐代天宝之乱是从南诏引起的，便用玉斧（皇帝的毛笔顶端用玉雕有一斧头，故称为玉斧）在地图上标着大渡河的地方划了一下说：“此外，非我所有也”。“元跨革囊”是指忽必烈于公元1253年亲统大军用皮囊渡金沙江终于攻入云南的史实，此后大理国便纳入了元朝的统治之下。

这一句叙述了四个典故，每一典故只用四字，高度精练地概括了历史上帝王逐鹿天下而将功业延伸至云南昆明之事，抒发了对历史上伟业的凭吊之情，从而说明自汉唐以来滇池就是王侯将相争夺的胜地，并为下面的抒情议论作好了铺垫。

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

这一句流露孙髯极其复杂的情感，帝王们的繁华盛世，丰功伟绩是建立在殚谋戮力、生灵塗炭、千里攻伐、血流成河的“伟烈”之上。不难看出作者既有对国家统一的赞和缅怀，又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不平和呻吟，从而为以下句中嘲讽、惋惜而且必然走向不归之路埋下了伏笔。

尽朱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

这几句的大意是：尽管帝王的宏图大业威震四海，一时的无限风光，也禁不住动荡莫测的风云变幻而繁华落尽、衰草连天。（朱帘画栋、暮雨朝云指代繁华兴盛和兴废替代之意，巧妙地活用了王勃“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一诗，结果不过是“槛外长江空自流”而已。）即便是昔日为宣扬帝王功德的碑碣，也已折断残破不堪，笼罩在黄昏的烟霭之中，倒卧在残阳的斜照之下。一幅多么凄凉的画图浸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表现出作者无以言表的感慨，从历史的追怀回到凄凉的现实。英雄随大江东去，人世滄桑，风云变幻，碑碣虽在，但已是一抹残痕，犹如漂浮的落照苍烟。即使四方征战，弘扬国威的康乾盛世的当下，也走不出走盛极必衰的结局。从而呼应了“叹滚滚英雄谁在？”也表现了作者识微见远的境界和不同凡人的风骨，同时窥见了其嘲讽和不平之情。这是一段将抒情、描写、议论融入一体的神來之笔，妙哉！

下联的最后几句写道：

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几句的大意是：如今仅仅赢得了寥落稀疏的钟声，滇池中寂寞冷落的渔火，山寒水冷的天空里那两行孤独南飞的秋雁，如同梦幻般的滿目清霜。读到这里，我们会不禁回到开头那“注”字，那“叹”字，情感何等沉重！何等蒼凉！这正是：背负沧桑高处看，唯留一缕古斜阳。

下联以凄清苍凉的情调，感叹王朝的兴衰命运，抒发因盛世的繁华春去，却无可奈何的痛惜，进一步慨叹对现实的不满和极度的失望。

读罢长联，如海风扑面，松涛阵阵，既感叹朝代更迭之快，更悲叹人生之短促；既钦羡大自然的永恒伟大，更感慨人生之渺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当“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漁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跃然纸上时，那历史上的一切兴衰起落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个幻影，白云从空，随风变灭，何况人乎！髯翁一大起大落，五音繁会的大观楼长联岂能不直击人心而与世长存。

下载

此幅为在澄江所攝，滇池早无此晴沙碧水

下载

下载

下载

下载

下载

念奴娇《登大观楼》

登临纵目，对长空万里，云去无迹。塑像髯翁遥望处，静浪傍山澄碧。送爽荷风，裙钗来去，喜浩歌击楫。江山如画，柳烟香稻历历。

回首岸帻披襟，激情澎湃，挥如椽神笔。近代百年羞辱史，啼血杜鹃悲泣。辈起英豪，丰功崇伟，还我中华脊。大观楼上，一声吹断横笛。

七律 《登大观楼》

登楼新月箭弯弓，

变幻风云一梦中。

神骏灵仪观沸海，

髯翁古墨御长风。

江山逐鹿英雄泪，

碑誌镌铭碧血红。

揽胜神州龙凤舞，

風流千载是农工。

下载

写在后边：此文写于2017年，缘起是鹤庆中学在昆退休老人们组织了个《诗词园地》，大家在其中学习切磋诗词歌赋的写作感想等等。因二十多年前在昆明周边有些攝影照片，近年有若干大观楼新拍照片，故借《美篇》平台将其制作为《美篇》，并凑诗词各一加入。如此传教士般的说教定然不受欢迎，朋友们且当枯枝败叶笑看。

如今之滇池再无任何孙髯笔下的景观，即使文中大多照片，亦不可在如今再现一二，早已被水泥森林包围，悲哀！

又及：《美篇》中五幅照片为百度图片中下载，均未涉及侵权，故下载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