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飞满天

润物无声

　　捧在手心里的红高粱，像一朵红霞。

红高粱从天边来，天边摇曳一丛火焰。红高粱穿过茫茫大漠，红高粱走过无际的草原，红高粱翻过崇山峻岭。沿着丝绸之路走来的红高粱，捧在我二娘手心。

我二娘把红高粱撒在房西，打春天起，我们家房后榆树上的麻雀，一直蹲在树上眼巴巴等。

春天，等雨下籽难。

村子风大土大，风一般夜里睡觉，天一亮就醒。树开始摇，土从院子来，从房前屋后野地来，风卷起尘土满天扬，村里村外被染得昏黄。风把寒气吹走了，云在天上集合了，潮湿的空气漫来了，就是不下雨。房前杏花要红了，房后草色要绿了，村庄想换新衣了，就是不下雨。盼到忙种，落下几滴，好歹把高粱籽摁进地里。

房后榆树高举，满树雀鸣如雨。

榆树上了岁数，晒着太阳睡不醒。灰黑的老干做着温暖的梦，树顶柔嫩的枝条，褐色透出翠绿，春潮里，挂出一瀑诱人的榆钱。

麻雀是在炊烟升起的傍晚过来的。晚风夕照里，麻雀抱成团，浓云一样滚来。树大招风，其实树大招麻雀。麻雀挟着风，翅膀飒飒作响，拼命往树里冲，像我甩开腿往家跑。麻雀聚在树顶，灰黑的细枝上跳，毫无顾忌地大声叫，四溅的叫声比雨点密。我奶奶说，麻雀是在开会。树是麻雀的城堡，麻雀知道我二娘种红高粱，老远过来，预备大战一场。

高粱籽儿埋进土，火红的云霞红了墙西，墙西的红高粱红成一团火，我二娘的梦，漆黑的夜里红彤彤。

我二娘像盼生孩子，三天没到头，炊烟里走到地里。打完磙子的田垄丝毫不见动静，伸开五指扒开垄沟，白花花的根芽一入眼，后悔死了，急忙掩上土，像用小被子把婴儿包裹，可别受风儿。

第几天头晌了？高粱芽子冒出来，娇艳鲜嫩的新绿点缀了荒芜了一冬的垄沟。满地新芽，万头攒动，我二娘乐得隔着墙头喊我妈。

榆树上的麻雀，把树顶的细枝踩得颤颤悠悠。

高粱苗绿油油，墙外铺开诱人的锦绣。看看手指能捏住，开始薅苗，薅了头遍薅二遍。

玉米苗个大苗稀，薅着最轻快，谷子苗细密如针，急死人，酸着腿脚挪不开步。难薅的谷子苗，村里女人谁薅苗快，苗间得匀，鸡爪形的苗形留得好，我二娘说得头头是道。论稀密和大小，高粱苗排中间。

我二娘是薅苗的行家里手。苗形正身子壮的高粱苗留下，纤细又不是地方的苗，心里不舍但不能手软。舍得舍得，总得有舍。眼要看得准，一眼要看到老秋，手要下得稳，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对，鸡啄食一样快速间出。薅苗如绣花，最磨性子。蹲上垄背，蜗牛一样往前挪，手随心动，一手轻轻拔苗，一手小耪锄紧紧跟上，拔苗带出的土让旁边的苗透了风，松土填实。汗水飞花，是田野最美的图画。

麻雀站在树顶叽叽喳喳，一心只盼高粱红。

进了八月，青青的高粱穗子渐渐变红了。红高粱站在地里，穗儿上定了浆儿，秋阳里晒米，绿叶子，红穗子，亭亭玉立的身姿，自然脱俗的容颜，一点不比电视里高挑列队的佳丽差。红高粱最有美人模样，我二娘趴在墙头看不够。

麻雀早就红了眼。

火红的红高粱，云霞一样，染红了墙西，染红了我们村。

一群一群麻雀，从我们家榆树上下来，越过西墙，落到高粱穗上，公然和我二娘争抢。我二娘不含糊，高粱地里做法，竖起长木杆，套上人衣裳，顶个破草帽。麻雀吓得四下飞散，躲在树上远远地观望。

田野中的红高粱，是飞天舞动的红色彩带，是地上升腾的红色云霞。

麻雀看来看去看穿了，跳下枝头扑向高粱地。树上射出一支支响箭，空中泻下一道飞瀑，眼前划过黑色闪电。麻雀扑到高粱穗儿上，用嘴啄，用脚弹，而后悠然站上木杆，瞪着眼看我二娘。我二娘亦气亦笑，呆立在地头直喘息，刚要弯腰捡土块儿，头才一低，麻雀轰然飞进地里。

这还了得？

我二娘只好亲自上阵。青纱帐里，飘扬着双臂，“呕吼呕吼”的歌唱，从地里冒出来，又被幽深的高粱地吸回去。成群的麻雀高粱穗儿上飞飞落落，我二娘的歌唱从地西头唱到地东头，从太阳露头唱到太阳卡上西山头，重复的歌被颠得颤悠悠，整个秋天都是“呕吼呕吼”声。

我二娘在房西种了一片红高粱，她把自己也种成火红的一株。

秋天毛驴儿打完场，拴在遛轴上吃草叶。我二大爷圈好羊，挺起胸脯进了场院。叉子挑出轧得扁平的高粱穗子，轧掉的高粱聚成堆，大竹扫帚漫出碎屑，趁着晚风扬场。一把木掀上下起舞，金风鼓荡，我二大爷脚下，米是米糠是糠，高粱花子飘在下风口，上风口落下红高粱。红高粱堆在场院，红霞飞满天。

实实在在的乡村，脚印儿实着，种出的粮食结实饱满。半瓢高粱种换回一堆粮食，滴落多少汗水不说，看着喜兴。

高粱米煮成饭，总得小半天工夫，又费时又费火，煮出的饭颜色灰黑，一些饭粒上扣着黑黑的高梁壳，边吃边得往外挑。高梁米饭不咋好吃，嚼在嘴里酸酸涩涩。碾成面，贴干粮紫中带黑。唯独捏上一捏榆皮粉末，疙瘩板子擦面条，淋上咸菜汤，汤汤水冰滑溜筋道，撑破肚皮。

我从春天等到秋天，像麻雀盼高粱红。红高粱喂饱了麻雀，喂饱了乡村，喂饱了岁月。

红高粱走了很远来到我们村。我们村，全村王姓，族谱说：“上祖王严，自乾隆元年（1736年）从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大王庄迁至辽西。”红高粱在我们村落脚，火红的红高粱，云霞一样染红了丝绸之路，染红了历史的天空。

许多个秋天过后，我二娘靠近饭桌，一口高粱酒，一段红高粱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