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文/五月,图/张大明、胖鼠、五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家门前有条河,河边有滩沙窝窝,挎个篮子背杆锹,一挖一摞香饽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流经城外的河叫沁河,名字与我居住的城市沁阳仅一字之差,同为沁姓,自然而然就把她揽为自家的河了。但我不知道她有多长、多宽?于是,便请教我的伯父和姑姑,他们是很有话语权的,一个整日猫在沁河南岸的滩地里侍弄花生,另一个因距离河道太近,只能蹲在北岸的河边捶洗衣服。两位从未踏出县界的长辈异口同声地说:沁河是世界上最大最长的河,而且是唯一的一条河。既如此,我就认下了,真真的认下了,即使后来老师在课堂上讲:中国最大的河流乃长江与黄河,那又怎样?原有的认知已刻在心底,任怎么抹也是抹不掉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9月是花生成熟的季节,每每这个时候,奶奶便色厉内荏地呵斥我:去,帮你伯父家摘花生。我家奶奶实在是心机缜密,她既不愿放低身段,又不能无视炙手可热的果实,遣派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去帮忙,无疑是向她的儿子、儿媳发出通告:颗粒归仓时,不要忘记孝敬你们的老娘。其实,那敢呢!即使我不去,伯父自会背着扛着往城里送,可奶奶却是讲礼数的,甭管人大人小,干多干少,人去了,手也没闲着,就代表老娘我不是白吃白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了迎合奶奶的虚荣心,也为满足自己小小的需求,奶奶的话音刚落,我便推出家中那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右脚在上,左脚在下,斜蹬着窜胡同,绕小巷,在阡陌纵横的田埂上一路飞奔,一路跌宕。紧挨沁河堤岸的马坡村是伯父家所在地,村口一棵大树,房前一片空地,无门槛,昂首冲进去,高声叫喊:伯,我来了!伯父跨出屋门,笑嘻嘻地说:吃货来了!顺势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娘娘紧随其后,脆生生地说:进屋,吃饭,吃饱饭和她们几个去河滩里摘花生。伯父家有三女三男六个孩子,除了两个堂姐比我稍大点,其余四个还得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姐。这也是我喜欢来伯父家的原因,有玩伴,更有广阔的空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杨柳堤岸,空旷如野,山在远处,绿在眼前。满地的花生秧子怎么那么翠绿,用一张绒毯形容似乎不够大,用成片的麦苗比喻怕也不够等级。而且,我十分好奇,为什么非要在河滩里种花生?难道不能种在平原的土壤里?伯父跟我解释:花生是地上开花,地下结果,既需水又怕水,而河滩里是沙土混合,不干不粘,花生种在这里产量高,收的时候也利落,如果种在黏土里,泥巴巴的你可怎么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刨花生要用铁锹,如我这般高不过锹把的孩子自是无力承担,但刨出来的花生需要捋摘,总不能连秧带土地扛回家去,这仿佛就是专为我们孩子打造的游乐场。十几只小手掺在一起,飞快地捋,灵巧地摘,纵是伯父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人多势众的威力。那在伯父举手投降的情况下,我们几个小的趁势溜至一边,或趴或坐,刨个坑,丢几粒石子,一起玩埋地雷的游戏。晌午时分,娘娘将饭菜送到地头,拎起一斗篮刚摘的花生,掂掂分量招呼我说:够了,够给你装一口袋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真的够了吗?怎么可能,娘娘装的是一口袋生花生,仅仅是为她婆婆提供一副演戏的道具。这老太婆也忒会装腔作势,什么地方不能剥,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街门口一颗一颗地剥,逢人便喊:哎,快来尝尝,我家老大刚摘的花生,红皮白瓤,又甜又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采摘的花生经过晾晒就变成出油的原料,精明的娘娘会将模样不俊俏的花生送进油坊里榨油,其余的她则亲自上阵,支锅架柴,掺沙翻炒。炒花生是娘娘一大特长,火候、生熟把握的恰到好处,炒出来的花生既不糊又不韧,焦酥酥,香滋滋,一如她嘎嘣利脆的声音,温香酥热的心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出锅的花生必须当天卖掉,城里人口味刁钻的很,一夜之隔会引来他们对卖花生人的指责和唾弃。这就苦了我的两个堂姐,下午放学,前脚丢下书包,后脚挎起篮子就往城里赶。走的时候,娘娘会叮嘱:进了城先去你奶奶家,给她留点焦花生,顺便再吃顿饭。大约傍晚时分,汽车站、影剧院和百货大楼门口,坐满了卖花生的女孩,她们井然有序,呈一字形排列,既不吆喝也不拽客,只等买主上前,先尝后买,然后再收钱。等到影剧院大门关闭,街上行人稀落,甭管篮子是空的还是漏底的,花生女们都得收摊撤离。这个时候,她们才会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用冻僵的小手一角五分地清点今天的劳动所得。伯父家的花生究竟有多少我不清楚,想象中一定堆的像座山,不然,两个堂姐为什么天天出摊,从秋天卖到冬天还没个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年少时期,天真烂漫,沁河在我眼里真的就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泉水,这里没有一粒尘垢,一片烂泥,风清日丽,鸟儿盘旋,我和我的亲人们随意嬉笑,任性地放飞。可是,突然有一天,我们的笑声没了,奶奶的道具也没了,一场洪水从天而降,将我们所有的梦想和碗筐砸得稀里哗啦,七零八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82年8月是我终身难忘的年月,暴雨如注连日不断,上游水势持续倾泻,几乎是一夜之间,河水溢出河道,漫过沙滩,迅速而猛烈地攻击堤坝,五米、三米、一米......眼瞅着河水浮涨,距离堤面咫尺之间,伸手即可捞出一把嫩绿的花生秧子。那时,恰逢暑假我住在伯父家,伯父和村里的男人们早就上了大堤,住在城里的父亲连同城里的男人们也统统上了大堤,他们扎在水里打桩,跑上跑下地搬树枝扛沙袋。女人们也没闲着,她们在村里支锅做饭,抬着担着一天三顿送往前线,我的娘娘也是其中一员......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场面,同时又是一个悲戚交加的夜晚。面对饕餮一样的巨兽,我的娘娘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用不尽的泪水和嚎啕去祭奠那被猛兽吞噬掉的即将摘取的果实。然而,她呼来喊去,总听不到花生二字,从头至尾全是衣物、学费,油盐酱醋等日杂用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果娘娘的哀嚎是因为家里唯一的财源被截断,那住在北岸的姑姑此刻却没有哭泣的机会,汹涌的洪水已漫过北岸大堤,瞬间冲进她的家园,院墙倒了,房屋塌了,猪被困着,鸡也被闷着。这些畜生们比人还焦急,浮在水面扑扑腾腾地尖叫,让姑姑赶紧去救援。我站在最接近姑姑家的桥头,无望地看着她淌在齐腰深的黄水中,一会杠麻袋,一会抱被褥......我不知道她往哪个地方搬?哪个地方是否足够安全?是否能为我的姑姑连同她的猪和鸡提供一小块容身之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80年不遇的洪水让人们见识了沁河的凶猛与残忍,然而细想想,80年来,她无怨无悔的付出是不是太隐忍太苍凉了?就好比我们终日操劳的母亲,在累的腰酸背痛时,可否允许她直一次腰杆,张开双臂呐喊一声呢?理解大于悲愤,亲情浓于苦水。洪水过后,我奶奶拄着拐杖,带领全家人赶到姑姑家,一双三寸金莲跺得砖头蹦蹦作响:墙扒了,屋顶掀了,重建!我不知道我80岁的奶奶底气何在?莫不是在她身后还站着她的五个儿女以及二十余位孙子孙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佘太君”一声令下,三军赈灾。姑姑的新家建好了,伯父家的花生又种上了,欣慰之余我却染上心悸,倘若洪水再来可怎么办?沁河——这神鬼不辨、人妖不明的家伙,天知道她几时安生,几时发脾气呢?也许我的担心多余,也许我不识她的庐山真颜,在随后相当长的岁月里,沁河倒是温顺可加,斯文可近。后来听人讲,洪水也有一定益处,它可以调整生态环境,改变土壤结构,洪水冲击下的淤泥能够极大地肥沃土地,从而促进农作物的生长并带来增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漫漫长河,利弊相间,荣辱并存,只字片言总不能叙尽,那承载着千家万户的生存命脉,那延续着从古至今的血缘纽带,怎么能够以我家的一弯清水、几陇沙丘来覆盖呢?当古老的沁河自源头起步,千里奔驰涌入黄河时,即将沿线百姓绑在一起——形同绑在一艘硕大的巨船上,所有人的心是捆绑的缆绳,所有人的手是划水的桨板,他们踏浪而歌,逆风而鼓......如此,我终于明白,我的奶奶为何底气十足,我的姑姑、伯父为何斩钉截铁地在原址重建家园、重植收获的种子,因为,沁河就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家!</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