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忆米（二）

简单的快乐

没有洪水的年成，米也来得不容易。

俗话说：“田有稗子不肥，家有败子不富。”抽穗了要经常下田去扯稗子，以免挤占水稻的生存空间和养分。要在烈日炙烤下引水抽水舀水，加强水分灌溉。我二伯也是单身汉，在外面大树湾洞跟前路边有一块跟别人换的土，要比田高出半米。有一年他偏要把土挖成田，其间的艰辛自不必说，单是每天从土台下的破水渠扯水上去，就让人耐不活。我个子矮，他个子高，两人对站，一人拉一头麻绳，中间套一个圆形的戽斗 [hù dǒu]。弯腰——放绳——装水——后仰——荡绳——倒水，如此循环往复，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很费劳动力。几个回合下来，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背上的衣服、额前的碎发都湿漉漉地巴在皮肤上，腰杆像被从中间斩断了，手掌也磨出一串紫色的血泡，直接影响到其余的劳动生产。

除此之外还要自己配农药，用药箱，现配现用，定时去洒，除虫害防稻瘟。听说场外面有个人就是在日头正毒的时候打农药，又中暑又中毒，村民马上送他去医院。但可以预见在医院醒来后，他绝对轻松不起来，内心可能更煎熬。因为那个时候医保没有完善，农民是惧怕看病的，没钱，看不起病，一进医院就是花钱，借都没地方借。有多少农民在等不到盼头的绝望里喝了农药，数不清！那时候的命就如这田间荒芜的草芥一般！

夏天他们唯一精神完全愉悦放松的时刻，恐怕就是傍晚吃了饭，坐在路边树下乘凉，一边拿着大蒲扇赶蚊子，一边听着青蛙叫，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瞬间多了一个注脚。天黑尽了后，有墨蓝的夜空，银白的月光，明亮的星子，预示明天又是好天气。我们坎脚就是五嫂嫂们的一丘大田，晚上闭了眼睛，仿佛就睡在田里，伴着聒噪的蛙鸣，心里却很舒坦，听一听地就进去了梦乡。

大孩子们是睡不着的，这时节正好约了伴儿，打着几只手电筒，或是头上戴个矿灯，提着水桶去抓夜黄鳝。黄鳝很肥，也很狡猾，所以备得钳子得够大够有力。他们田间跑一圈，回来就有一大桶，自家吃一些，炒、煮，叶子包了火里烧，其余用来卖；也有遇到老蛇的，胆子大的就把它活捉了一起卖，酒钱烟钱也有了。

好不容易盼到秋天，当稻穗垂下，金黄饱满时，就可以开始收成。趁秋高气爽的太阳天，请一两个人专门送水煮饭，三五个劳动力帮忙打谷。他们自己带割谷子的镰刀，一把一把磨得锃亮，锯齿锋利无比，几个人划一块地盘，起一个刈口，就开始埋头干活。他们高挽起裤腿，露出精壮的肌肉，脚踩在泥水里；手掌筋纹凸起，很宽大，左手抓稻子，一手刚好那一大把；右手控制镰刀力度，平稳地朝自己面前一带，就一把全部割下来了，只剩一茬齐整整的豁口，动作流畅，优美。我有些不服气，试着去模仿那精湛的技术，结果用最快的刀要两三次才能割完那一桩，还要不争气地卡顿几下。他们一束一束割下，再扎起，按“井”字型码放在脚边。边割边拿两个人用前面提到的搭斗使劲甩打稻子，使稻穗分离，再把脱干净的稻草巅绾一个结，稻兜撒开一顿，就像一个个稻草人，整齐地立在一边。这边打完了，几个人一起，又把斗滑到另一边。有时候我在后边推着推着，脚却悄悄踩上了斗底多出来的边沿，被三伯发现后笑着责备我：“狗杂种的讨打！怪说不得变重喽！”我于是嘻嘻笑着跳下来，推得更卖力了。东边也在打，西边也在打，于是山谷中净是摔打谷子的回声来回震荡……

打好的湿谷子需要连续几天趁着大太阳，马上晾晒干燥。大人在自家院坝或是村里的一块晒坝挨挨挤挤铺上晒席，倒上新稻，摊开推平。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守着晒席，用哈谷耙时时翻动，帮助受热均匀；用竹竿制成的响篙撵鸡和鸟雀，不让它们靠近啄食和拉屎；还要注意观察天气变化，有乌云或是雨点时要赶快把晒席对折盖过来，把薄膜纸牵开，再去叫大人。等水分完全晒干，就用风车筛选，瘪谷等杂质由于重量不同，从另一个出口被吹出去，好谷子就用箩筐装了倒进木仓、高圆筒铁皮仓、柜子里储存，需要的时候再撮取。伺候新稻从田里到仓里，那些细小的灰尘、植物绒毛总是和着汗水黏在皮肤上难以清理，奇痒难耐，现在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但要注意硕鼠出没，大人们很有许多斗鼠和驯猫的经验。

当然大家迫不及待想吃新米，看看今年成色如何。学校和吴家湾的打米房关门后，大家都在赶场天把新谷子装了，或用背篓背，或合力用板板车拖，出老场去打米。老场上的打米房有三家，分布在场的两头两尾和中间，间隔百把米。带一条多的尼龙口袋，一路谈天说地嬉笑怒骂，走好几里地去外面打米。大家按先来后到排起队，白色的粉尘充斥着房间里每一处角落，劈头盖脸嚣张飞扬，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轰隆隆隆隆隆隆”，顶到天花板的大型打米机高频咆哮，皮带旋起的震颤感沿着水泥地面直麻到脚底来，就这样他们也还能相互凑近耳朵大声开玩笑！轮到他们了就用多带的蛇皮口袋去机器另一边牵开，套在出口，装打下来的米糠回去喂猪，也可以把米糠留给老板，用米糠抵打米费。要是谁家有包谷面喂猪已经是极好的了，一般都是喂米糠和猪草。

后来多年求学，吃过各种地方产的米。很多次我回老家，三伯煮饭，我舀饭。揭开锅盖或者电饭煲的一瞬间，随着蒸汽冒上来的，是一股浓郁自然的清香。我问他这是今年的新米吗？他答，今年的新米还在田头，这是去年的陈谷子。我惊呆了，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在嘴里细细咀嚼，口舌生津，唇齿余香，真的是有种回甘的感觉。没有好的下饭菜，白饭都要刨两碗，而且是吃得一颗不剩。以前有亲戚常来三伯这里拉米，朋友同事也常让我带涂市的大米，他们在别的地方听说这里的米好吃，我都没太大感触。论名气，它实在比不上别的地方的贡米，当我真的吃到了别的好米，用味觉去感受之后，才从心里觉得家乡的米是真的好吃。但奇怪的是，我带走的一样的米，到别的地方煮，似乎效果会打一些折扣，感觉没有那么香了，回老家再煮，香味又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水的原因？这好像实在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难道是主观情感投射的原因？我确实又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过惯了清贫日子的老人，后来生活好了也舍不得大鱼大肉，就算是一点剩菜剩饭，热两三顿都舍不得倒掉，我成家了也时常念叨教育我“有时把作无时有，要节约，莫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这个道理我很小就学过，用书里的话说就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忘了是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语文课本，反正是哪个单元专题里的一则古训，当时背的时候只觉得对仗工整，令人惊叹：古人写得太好了！但背后劝勉的苦心却还是没有老一辈领悟得深刻。

回顾这些元勋的一生，他们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之下，还用拼搏和智慧创造了富可敌国的剩余价值。我们今天呢？不仅吃得丰盛，甚至还营养过剩，多到肥胖、多到浪费。在面对每一餐的“一粥一饭”时，我们是否也可以像白居易《观刈麦》中那样“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是否也可以追问自己：我对于社会的回赠，有没有达到过剩的程度？

想想那个饿死人的年代到如今消除贫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繁华盛世，换了人间，也才不过短短五六十年而已，怎不叫人唏嘘！这两年我们国家相继有多位巨星陨落，缅怀他们寄托哀情的同时，也陷入长久深沉的思索。各行各业的先辈们“栉风沐雨，朝乾夕惕”，筚路蓝缕，玉汝于成。他们走了，建设家国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后辈肩上，我们能否接稳这个担子，继续前行呢？也许，答案就藏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工作和学习中，就藏在每年每天的分分秒秒中。

看到一位博友的寄语（一下子又学到好多成语），说不出的感动，与君共勉之：

克己慎独，明善诚身；

格物正心，修身养性；

青衿之志，履践致远；

致知力行，踵事增华；

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砥砺前行，继往开来；

砺戈秣马，厚积薄发；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淡泊名利，鞠躬尽瘁；

一生如此，心无旁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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