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忆米(一)

简单的快乐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1年5月22日,星期六,下午坐车去老家的路上,孩子在怀里熟睡,浏览网页时看到一则爆炸性新闻铺天盖地:“杂交水稻之父”、中国工程院院士、“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袁隆平老先生因多器官衰竭,于13点07分在湖南长沙中南大学湘雅医院逝世,享年91岁。一时震惊,马上告知正在开车的家属,他也长久沉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一个热搜是短短三天,中国痛失四位国之栋梁。另外三位分别是5月20日逝世的中国眼科医学界泰斗夏德昭老先生,享年104岁;5月21日逝世的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文博专家杨伯达老先生,享年94岁;同样5月22日逝世的“中国肝脏外科之父”吴孟超老先生,享年99岁。都是功德圆满、福泽深厚的国士啊!他们代表了一个伟大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是袁老。这位总是慈眉善目、沉默躬耕的老人,似乎是所有中国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缩影,在他身上总能看到自家祖辈田间劳作的身影。中国人对他的熟悉程度最深,因为我们广大劳动人民没有谁每天不会跟粮食打交道。植物学史中,稻的栽培历史可追溯到约公元前12000~16000年前的中国湖南。水稻在中国广为栽种后,才逐渐向西传播到印度,中世纪引入欧洲南部。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历史中我们看到,自古以来,从农业社会起,吃饭就是头等大事,填不饱肚子,必然会引发社会动荡,乃至朝代更迭。《悯农》中有“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兵车行》中有“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观刈麦》中农民的艰难更是体现得无以复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袁老曾说:“一粒粮食能够救一个国家”,他毕生的追求,就是让所有的人远离饥饿。正是怀揣这个坚定信念,他带领团队攻坚克难,穷其一生不断突破,让中国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得以在耕地面积占比有限的劣势下去调和人口、资源、发展之间的矛盾。“过去是8亿人吃不饱,现在是近14亿人吃不完。”解决了温饱,才能有余力和底气去抓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袁老先生及之后的科研工作者共同书写了举世瞩目的千古传奇,也为其他国家解决饥饿这一世界难题带来了福音,可谓功高至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家乡在涂市,从小就常听祖辈父辈讲起以前那些艰难讨生活的年代。一家老小,男女老幼,人口多,兄弟姊妹多,啃树皮吃草根闹饥荒,大白米饭是何等奢侈。如果他们讲一个人绝不可能做到某件事,打趣的口头禅就是:“你(他)要是怎么怎么样,狗都有大米饭吃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算是到了九几年,我小时候,村里也都还偶尔有过路走村串户讨米要饭的流浪人,我印象还很深刻。他们有的一家几口,有的两个结伴,有的孑然一身;衣服破旧,但干净整洁,洗得发白,有的地方有补丁,针脚很匀称。他们用掺杂着各地方言怪腔怪调的普通话,打听前面路怎么走,向大家介绍是哪里人,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记得有河南,还有别的什么省份,家长闹了旱灾,有时候是洪灾,或者害了什么病。大人们也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东问西,追问个不停,多大年纪了,成家了没有,家有几口人,以前干什么的,以后有什么打算之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论真与不真、信与不信,给他们倒了开水,每家每户总要用自家里的小圆碗去米柜里给人家盛两碗米。每一碗都是满满冒尖儿,但又小心翼翼不让米粒滑洒出去,所以总是一手稳稳地端,另一手收拢起掌心,接在碗下跟着往前送,转身、挪步、靠近;讨米的人则虔诚地恭着腰伸直手臂,牵开一个一尺深的白布袋子,看着主人的碗近了、到了,再慢慢倾斜,最后倒扣过去,一粒粒米像急流的瀑布一样“刷刷刷”落进去。主人家还要再把巴在碗底的、粘在手上的一两颗捻进袋子里,掉在地上的也要自己捡起来收好。也有同情人家拖家带口的,出手很阔绰,直接用家里的斗或者升给他们装。斗升都大,他们的米袋小,又怕洒出来,必须倒得慢一些。米倾倒进袋子总要流好大一会儿才完。接米的人不住地说“够了够了”,主人家不停地劝“还有还有”,最后还会留他们吃顿饭,然后再赶路。讨米的千恩万谢地走了,也许明年还会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哪家有红白喜事,有直接送钱的,十块,二十,五十,仔细包在一块洁白素净的小四方形手绢里;也有家里困难的用箩兜挑了米谷去送,有时还会用红纸装些零钱,包成红包压在谷子上。记不得是几岁,可能刚好能记事,我就跟着大人去高坡脚吃竹米酒,一路人挑的挑背的背,浩浩荡荡。伯娘牵着我的手到了地,大家围着黑沉沉的四方桌落座,上首两个席位要留给长者坐,长者为尊。打杂帮忙的眼疾手快,一碗碗现炒的米子马上陆续抬到我们面前,抓一把在嘴里,喷香!小孩子再多抓一些放在自己衣服的小荷包里慢慢吃。主人家再亲自提了温瓶,倾身为每一位客人倒上滚烫的开水,淋在焦香的米子上,一边还漾开了嘴角眉梢招呼:“欢迎欢迎,受累了,随便坐!”那一颗颗紧实的米子泡了澡,很快饱胀漂浮起来,大家就吹几下,趁热喝,这一碗米子泡泡下肚,刚好解了赶路的疲乏,喝完了不够又加。</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涂市在一个田坝上,也常遭洪水,大人们说三五年又要涨一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没开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借牛和钉耙铧口,家家都要犁地,兽力又属于大型家庭资产,不是户户都有,自然打挤。我们坡上有几头健壮的大黄牛,永强哥哥家是头大黑牛,间杂几块白色,塘坎上超过一半喂的是水牛,都要为它们换上新的牛鼻绳,有的小牛太犟不听话,鼻子都要勒出血,必须好好安抚哄劝。春耕农忙时节,最是倚仗它们的劳力。牲口也通人性,你每天用上好的草料把它们喂饱了,不用鞭子抽打,简单吆喝两声,它们就听得懂,仰着头,迈步、转弯、加减速、停下来。等翻透了田地,往往是人、牛、犁耙俱成了泥人泥塑,全身连同头发、草鞋或是解放鞋,全糊满了灰色的泥浆,鼻子眼睛都看不见了,像女娲刚造的像,还活灵活现的。这时候就扛着犁耙把牛牵到清亮的小河里,冲走自己和牛身上的淤泥,把耙洗干净,浑水朝着下游扬长而去。一通浇洗完了,才全身水垮垮地回家去吃夜饭,这时候天大多已经黑了。有时候踩着冰冷的泥巴水辛辛苦苦翻了几天田,育了苗,又请起十来个白活路,巴一脚的蚂蝗,费不尽的气力才把秧田插好,就遭逢连日暴雨,真叫人沮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印象中涨得最凶的一回也是在我只有六岁的时候,大伯和伯娘也还健在。查资料应该是1998年六七月份那次全国特大洪水灾害,官方给出的数据是“全国共有29个省(区、市)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受灾面积3.18亿亩,成灾面积1.96亿亩,受灾人口2.23亿人,死亡4150人,倒塌房屋685万间,直接经济损失达1660亿元。”但刚开始谁也不曾料到一场雨造成的损失竟会如此惨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看见稻子都已长到半人高,青油油、齐刷刷、直挺挺,长势喜人呀!从我们住的对门坡往下俯看,碧绿的稻田一块接一块,一直延伸至庆口那条有着斜尖顶的山脉,平地看还真是一眼望不到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眼看着就要抽穗,不知从哪天起,就开始下雨,跟往常一样,时急时徐。起初大家都没有在意,直到河里的水冲进了大田,越冲越多。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大人们才开始焦虑起来:“再这么下法,今年谷子各没得搞头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半夜辗转难眠啊,天才蒙蒙亮,就不约而同地从门背后提起一根锄头去河脚看水,比起天星潭头有没有大鱼跑出来,他们更关心水的流势。刨一条壕沟,在低处挖开田坎、水渠,把多余的水引出去。后来也不顶用了,水位持续上涨,大人们的神色愈加焦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连庙当门最高的那块田都被淹了,还渐渐漫过了上方的土台,一根田埂都看不见了,大路也没有了,五公家的小卖部也遭了水,仓库淹完了,厕所的粪水灌进了屋后的水井。就连我们河坝中间地势最高的村小学,一座石头加黄泥敷石膏砌成的有五间教室的平房,也只剩下上面半截空洞洞的木窗户和铺青瓦的房顶。其中最右边一间是村里我干爹经营的打米房,自然也是泡汤了。远处近处一片汪洋,浑浊不堪。每天大家闲来无事,都聚在高处看洪水,老人拄着拐棍,男人点起草烟,女人抱着孩子,议论洪水多久退。水涨得太大了,洞跟前和大树湾的两个消水洞消不赢,偶尔看到水面上飘过一只死猪死狗什么的,还有人去用梯子、竹竿去截捞大件的家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夸张的是有一天,大家看到从高笕沟飘出来一只搭斗。这是我们这边秋收时节用来给水稻植株脱谷的工具,造型是四四方方的一个斗,四边有“耳朵”;边长两米左右,深六七十厘米,用最普通的木板拼接而成,不漏水,严丝合缝,很笨重,一般人单独抬不起来,大劳动力扛在肩上很实在。此时那只斗无异于就是一艘小木船,装了好几个大的尼龙口袋。里面两个人,一个站在前面,撑一根粗大的竹竿调节斗的方向,另一个也紧握一只竹竿横架在斗上,他似乎正襟危坐不大敢动。大人们说肯定是米吃完了,相互借不到,政府的救灾船有限,暂时考虑不到我们这里来,不得已只能冒险拖了陈谷子去老场打,硬是想得出办法来!这顺流而下也不能大意,急流暗涌,要避过消水区,又有房子土丘、树枝电线杆挡路;去容易,回来怎么办呢?不由得为他们捏一把汗。后来好像真的是救援艇送回来的,时间太久,有点忘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