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的伤情女人们 （一）

晨钟暮鼓

张立英编著

前 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古如此。男女结婚后，最幸福的生活，莫过于夫妻相依相伴，长相厮守，夫妻互敬互爱，鱼水和谐。黄梅戏《天仙配》中有一段男女对唱：“你耕田来，我织布（女）”，“我挑水来，你浇园（男）”，“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女）”，“夫妻恩爱，苦也甜（合）”。这段唱词说明，物质条件的“苦”，算不上“苦”，夫妻的恩爱、不离不弃才是“甜”。这显示出，夫妻间的相亲相爱是家庭幸福的根本所在，然而在古代，腐朽的封建社会，往往造成夫妻们的长期分离，这种被隔绝的爱情，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尤其是处于弱势群体的妇女，她们往往因各种各样的遭遇，享受不到爱情的滋润。成为社会上的思妇、怨女，感情上受到极大的伤害，在心理上受到莫大的压抑和痛苦。处于社会下层的人家，许多家庭的丈夫常被征召戍边，留下妻子独守空床，终日生活在思念之中。“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徐幹《室思》）。古代交通不便，通讯技术尤为落后，她们得不到丈夫的音信，日夜期盼和等待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希望丈夫能平安归来，夫妻得以团聚，然而由于最高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她们的希望往往成为泡影，“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这让苦苦等待的少妇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的思念之中。在封建社会，出仕是读书人猎取功名的唯一出路，他们往往长期宦游他乡，使妻子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春闺泪尽。“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道出了她们之怨。有些女子天生丽质、花容月貌，一旦被选入宫，有的失宠后被打入冷宫，命运凄惨，有的终生见不到皇帝一面，消耗美丽的青春年华。她们何尝不怨？“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刘皂《长门怨》）。出于对这些女子的同情，历代诗人们写出了大量的诗篇，反映她们受到的坎坷遭遇、痛苦和怨情。当然也有几个才女她们自己写诗，痛说自己的遭遇和怨情，如蔡琰的《胡笳十八拍》等。本书着意选录历代诗人创作的描写那些女子心中怨情的诗篇。当然她们的愁苦、哀怨，在其他文学作品如小说、戏曲中也大有存在，如《杜十娘》、《窦娥冤》、《秦香莲》等。应当指出，造成众多的思妇、怨女的原因，一是腐朽的封建社会，二是作为君王的荒淫奢靡。这一曲曲的悲歌都是对封建王朝的黑暗社会的血泪控诉。读之令人扼腕叹息，甚至洒下同情的泪水。

古代的汉语与现代的语言词汇，常有一些差别，故生僻的字，都作了注音；有的诗中也常引用典故，这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往往是一个难点，但在解析文章中，对于难懂的句子和典故，都作了解释，所以如果碰到这些文字上难懂的诗篇，可以先读它的解析文章，然后再去读诗，经过这样的反复，就会更加体会到诗的意境了。

作者2021 年

汉诗中的伤情女人们

舂（chōng）歌

戚夫人

子为王， 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汝）

在讲这首诗之前，先介绍一下戚夫人的情况。戚夫人是刘邦的宠姬，刘邦称王汉中以后，常侍奉左右，曾有过一段体面和风光。这使刘邦的原配夫人吕雉日见冷落和疏远。戚夫人有个儿子刘如意，封为赵王（封地邯郸）其性格颇有乃父“无赖”之性，受到刘邦的喜欢几乎要取代吕后之子刘盈立为太子。因为有这样一段关涉帝位的争斗，吕后早就恨透了戚夫人。一当刘邦驾崩，吕后立即下令将戚夫人囚禁起来，且剃去头发穿上罪犯穿的褐色衣服，罚她操杵舂作。一个汉高祖之妃、赵王之母，旦暮之间便成了吕后的阶下囚。

诗的开头两句，正以戚夫人母子地位的鲜明对比，唱出了戚夫人身陷囹圄的怨愤！“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前句进一步抒写戚夫人自朝至暮舂作不息的痛苦境遇。戚夫人也明白，刘邦一死，刘盈继立为帝，身为“皇太后”的吕雉，是不会放过她的。她迟早就是待戮的死囚而已。“常与死为伍”一句悲愤的唱叹，一下化作绝望的呼号，令人不堪卒听。

对于绝望中的戚夫人来说，此刻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赵王。他远在邯郸，距长安数千里，而今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身处险境吗？他有办法挽救苦难中的生身之母吗？惨毒的吕雉又将怎样处置他呢？戚夫人又能托谁向远方的儿子报讯，让他早为防备而远身避祸呢？这正是《舂歌》结句“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女（汝）”所蕴含的复杂情思。它将戚夫人绝望中对爱儿的牵念和希冀、焦虑和担忧，表述得多么深切!“舂歌”是戚夫人操杵舂作之时脱口而作的歌，歌词朴实，明白如话，却哀怨感愤、摄人心魄。因为是弱者遭祸，故最能赢得人们的同情；因为不假掩饰，语浅而情长，故最能牵动读者的心弦。

最后补充一点诗外的话题：吕太后听说戚夫人歌中提及了儿子赵王，勃然大怒，当即施诡计召赵王进京，利用惠帝晨猎外出之机，以鸩药毒杀赵王。接着又“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huī）耳（以药熏耳令聋）饮瘖药（使哑），使居厕中，命曰‘人彘（zhì）’”。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连惠帝也禁不住“大哭”，直斥吕太后说：“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最后郁郁而死，终于让吕后夺了汉家天下。这样看来戚夫人的《舂歌》，就不是一首寻常的歌了，成了汉宫惊变、吕后篡政的不详悲鸣。

　　 悲 愁 歌

刘细君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先介绍这首诗的历史背景：西汉王朝至武帝刘彻时，经过四、五十年的休养生息，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武帝即想着手用武力解决长期以来令汉人深为头痛的匈奴问题。匈奴是北方游牧民族，强健剽悍，尤善马上作战。汉希望能联合西域各国，共同抗击匈奴，于是派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归来，向武帝建议：西域中的大国乌孙与匈奴有仇怨，可用和亲政策联络之。这样，武帝先后两次以宗室女为公主，嫁与乌孙王。这首诗的作者刘细君，是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她是第一位嫁往乌孙的汉室公主，也称“乌孙公主”。

乌孙，中国古民族之一，以游牧为生，汉时生活在今伊犁河和伊塞克湖一带（今新疆温宿以北伊宁以南，西至俄罗斯境内），与汉距离遥远。当时的乌孙王昆莫猎骄靡年纪已老（细君仅与其孙年龄相当），两人语言不通，习俗不同，全无温情可言。再则，与汉相比，乌孙是个相当落后的民族。细君乃汉宗室之女，自幼就享受着优越的生活条和文化熏陶。她远别家人来到乌孙，除了其它各种困难和痛苦，还必须要以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去接受乌孙民族的习俗。这对于一个来自“礼仪之邦”的女子来说，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她经历了难以忍受的感情折磨，心中孤苦悲伤，故寄情于声，写下了这首楚歌形式的“悲愁歌”。汉帝刘氏家族本是楚人，多善楚歌。楚歌本长于表现忧愁幽思的情感，而且，这种形式本身也寄托了她对故国、故乡的深情思念。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点出了细君悲愁思乡的原因。“吾家”并非指其父亲江都王刘建，而是指以刘彻为代表的汉帝国。细君是为了刘氏宗族的利益而远嫁乌孙的。这两句从字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怨气，何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但仔细一想，“嫁我”是没什么可说的，但为什么偏偏嫁我“天一方”这遥远的乌孙呢？而乌孙王又是那么一个耄耋的老头！这不是我的家人造成的，而是皇帝造成的。这样一想，她在诗中对皇帝的怨愤，不就很明白了吗？只是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因为古代是不能直接指责皇帝的。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穹庐：游牧民族居住的圆顶帐篷，用毡做成。这两句描写了乌孙与汉在居住、饮食等方面的截然不同。这两句从字面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忧怨。要知道，细君自幼生长在王宫，是金碧辉煌的楼宇，现在却住在“穹庐”之中，吃的是一些膻腥味的肉奶之类。这样想来，她水土不服，生活难以习惯，度日如年的怨愤情绪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句中，“居常土思兮”就是思居住的故土。远嫁异国，长久不能与父母家人相见，细君日夜思念故乡，使她摧心伤肝。她多么羡慕那天上秋去春来的黄鹄（天鹅），它们能一年一度地飞到细君的故乡。而自己却在异国他乡不能回归，心中无限悲哀凄凉。

据史书记载，乌孙王死后曾使其孙岑陬娶细君为妻，细君不肯从命，上书汉朝天子，而汉天子的回答是：“从其国俗”，细君无奈，为了征服匈奴的大业，她只得再次成为岑陬的妻子。这些，在刘细君既不可讲，也羞于启齿，故只能用物质文化的不同和生活习惯的难以适应，来表现她在习俗礼仪上所忍受的难堪。据史书记载，细君老死乌孙，终生不曾归汉。

本诗旨在抒怨愤、诉悲痛、表心愿，诉诸于铺陈，寄情于声口，表之以物象，但却含而不露，一味地温柔敦厚。这就是该诗的特色。

团 扇 诗

班婕妤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汉成帝时班婕妤秀美能文，受到成帝宠爱。封为婕妤（嫔妃称号）后来成帝又宠幸赵飞燕姐妹。班婕妤知道自己会遭妒忌、处境危险，请求到长信宫去侍奉太后。从此她就在凄清寂寞的岁月里度过了一生。

本诗句句写扇，借秋扇见捐，比喻嫔妃受帝王玩弄终遭遗弃的不幸命运。开头四句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意思是说，从织机上新裁（裂）下来的一块齐国出产的精美丝绢，象霜雪一样鲜明皎洁。把这块名贵精美的丝绢裁制成绘有和欢图案的团扇，那团团的形状和皎洁的色泽，仿佛天上一轮团圞的月亮。“纨”和“素”皆精美柔细的丝绢。“合欢”是一种对称的图案，象征男女合欢之意。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因古人衣服宽大，故扇子可置于袖中；天气炎热时取出摇动，顿生微风。这是写纨扇当初为主人所喜爱与主人形影不离的情景。显然这是写嫔妃得到君主宠幸之时。“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筪笥中，恩情中道绝。”这四句的意思是：团扇在夏季虽受主人宠爱，然而担心的是秋季来临，凉风吹走炎热，也就失去了主人对自己的喜爱，那时，团扇将被弃置在箱子里，与主人的恩情也就半途断绝了。团扇的结局，象征着嫔妃被打入冷宫的悲剧命运。借扇拟人，巧言宫怨之情；设喻取象，无不物我双关，贴切生动，似人似物，浑然难分。而以秋扇见捐，以喻女子似玩物遭遗弃，尤为新奇而警策，是前无古人的创造。

昭 君 怨

王 嫱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

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羽毛，形容生光。

既得升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

志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徊徨。

我独伊何，改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这是一首琴曲，名《怨旷思惟歌》，被后人称为《昭君怨》，为西汉宫女王嫱（王昭君）远嫁匈奴后所作。

公元前54年，匈奴呼韩邪单于被他哥哥郅支单于打败，南迁至长城外的光禄塞下，同西汉结好，曾三次进长安入朝，并向汉元帝请求和亲。汉宫宫女王昭君听说后请求出塞和亲。公元前33年，王昭君远嫁匈奴。这就是著名的“昭君出塞”。她到匈奴后，被封为“宁胡阏氏”阏氏（yānzhī）：意思是“王后”，象征她将给匈奴带来和平、安宁和兴旺。后来呼韩邪单于在西汉的支持下控制了匈奴全境，从而使匈奴同汉朝和好达半个世纪。公元前31年，呼韩邪亡故。时王昭君以大局为重，忍受极大委屈，按照匈奴风俗，嫁给呼韩邪长子。卒，葬今呼和浩特南郊，后人称其墓为“青冢”。

这是一首四言诗，诗人没有直抒胸臆，而采用了传统的比兴寄托的写法。诗中以一只燕子自比，通过描写这只燕子的生活经历，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慨。全篇二十四句，每六句是一层意思，共分四节。“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羽毛，形容生光。”萋：通凄。苞桑：丛生的桑树。形容：形体和容貌。这一节是写幼燕生活的环境。山高树密，风景如画，一丛丛桑树是它栖息生活的地方。等到秋高气爽，树叶变黄的时候，它已经羽毛丰满，使它的形体和容貌格外鲜亮。这节对幼燕生活的描写，正是昭君自己幼年村居生活的写照。昭君故里，即今湖北省兴山县的昭君村，地处长江岸边，香溪河畔，山环水绕风光旖旎。王昭君在这里生活劳动度过了自己的幼年时期，出落成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

第二节描写燕子长大后误入曲房的幽闭生活。“既得升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曲房：幽深的住房，此处喻皇宫内室。颉颃（xiéháng）：鸟儿上飞为颉，下飞为颃。指鸟儿上下翻飞。这一节的意思是：小燕子羽翼丰满后志在凌云高飞，却不幸误入曲房，离宫（亦即曲房）不是那样宽阔的地方（绝旷），不能自由的上下翻飞，身体受到了摧残，内心受到了压抑。这里对燕子幽闭生活的描写，寄予了诗人对曾被幽闭汉宫的悲怨情绪。这一节的艺术构思极为精妙，用燕子的误入曲房以喻自己的身陷皇宫，以燕子的不能自由翱翔寄予自己的抑郁寡欢，想象奇特，比附贴切。

第三节写燕子生活发生变化后的徘徊心情。“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改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意思是：自己在“曲房”虽有吃有住，但内心却彷徨不安，于是诘问自己，我怎么啦，却改变了往常的习俗？我一个凌志高飞的燕子，如今却远翔到了西羌。这一节字面上写燕子的远游，字里行间却是对昭君自己远赴匈奴的形象描绘。

第四节写燕子思念家乡父母时的忧伤。这里写的既是燕子，又是作者自己。“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意思是，高山巍峨，河水阻隔，父啊！母啊！我们相距是多么遥远啊！每逢想到你们，心里就无限悲伤。

前三节是借燕子之口来抒写作者的情思，最后这节则是昭君自己出现在读者面前，直抒胸臆，抒发自己对家乡父母的思念。

综上所述，《昭君怨》通过对一只燕子生活经历的描述，形象地展示了诗人自己的身世和经历，流露了她对幽闭汉宫的怨愤和远赴匈奴后对家乡父母的思念，读来令人感动。后代不少诗人，有感于昭君无可奈何的出塞，赋诗咏叹，寄以深切的同情。

　　答秦嘉诗

徐 淑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

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

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

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

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

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

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

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这是一首骚体诗，最早见于徐陵编的《玉台新咏》。作者徐淑与其夫秦嘉俱为陇西（今甘肃东南部）人。东汉桓帝时，秦嘉以“郡上计”入洛阳，当时徐淑正卧病娘家，夫妇没能面别，秦嘉作《赠妇诗三首》。徐淑以此诗作答。

全诗可分为三部分。诗的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写自己久病娘家，未能尽为妇之道，深感歉疚。不令：即不善。婴疾：犹抱病。差：病愈。旷废：耽误。侍觐：恭敬侍奉。前六句诗的意思是说：为妻我身体不好，疾病缠身回归娘家，在娘家滞留了许多时日，病不见愈，长久未能亲自侍奉在你的身边，有悖于夫妻相亲相敬的情分。全诗这一段虽是叙事，而又化情于事，于事见情。“不令”、“婴疾”、“沉滞”、“不差”，带有无限无奈；“旷废”、“情敬”，含有无限歉意。

中间八句谓第二部分，叙述闻知丈夫奉命赴京，即将远行，而自己却无法回家面别的痛苦。诗人先用四句，来说丈夫奉命为郡上计，即将远赴京师，在这悠悠惜别之际，自己竟无法回家一叙恩爱惜别的情怀，这是何等的痛苦！“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留下了无限遗憾。接下来又用四句来描述自己辗转不宁的情态。“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踊跃：本意是争先恐后，这里是想尽快奔跑到家。这四句意思是：抬头遥望咱们的家啊，多么想跑到你的身边，但因病不能成行，只能痛苦地伫立、徘徊。想念夫君你啊，百感凝结，如梦一样，眼前尽是你的容仪丰采。这四句写得情辞并茂，逼真如画。仿佛使人看到一个病体恹恹的女子遥望、徘徊的身影，仿佛能听到她那痛苦的呻吟。为丈夫远行不得面别而如此痛苦，亦可见她对丈夫的一片赤诚。

末尾六句是第三部分，写丈夫启程远行，自己不能相随的焦躁不安。意思谓：你出发登程啊，离我将一日比一日更远，只恨我没有翅膀啊，不能高飞追随在你身边，禁不住悲吟长叹啊，伤心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衫。句中，引迈：即启程。日乖：即日渐乖远。

全诗感情真挚，一片深情。始述平日因病未能亲侍丈夫的愧疚，中述丈夫远行而不能面别的痛苦，末述恨不能与丈夫相随前行的悲痛伤心。依次叙来，朴实无华，却浸透着诗人对丈夫的挚爱深情。在表现形式上，诗人仿效楚辞的“兮”字句式，每句皆用一“兮”字，极表感叹之情。这与全诗悲伤咏叹的情调颇为相合，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

附录：

赠妇诗三首（其一）

秦 嘉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今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

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秦嘉是东汉桓帝时陇西郡的郡吏，后为郡上计（汉制，郡国每年年终要派遣官吏到京师送簿记审核并结算税赋，叫上计；其派出的官员也叫上计）。秦嘉与妻徐淑都能诗文，这首诗就是他将往洛阳、而徐淑得病已回娘家，夫妻不能面别，因而写来赠给妻子的。《赠妇诗》共三首，此录第一首。古时交通不便，人重惜别，况陇西至洛阳，千里关山，妻又卧病娘家，临行不能一面，虑生离而成死别，哀痛更不同于一般，谁料果然秦嘉入洛，授黄门郎后即病卒于津乡亭。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诗以感喟生命短暂、处世多艰开首，正是东汉后期诗作的典型口吻。屯、蹇，原是《易经》中的两个卦名，此指险艰。“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忧多常早遇，欢少而晚至，怎不令人苦恨人生的短暂。这两句将前两句的意思伸足。至此，可算一段落。

接下来四句直入本题。“今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奉时役：是上计奉岁终之时的例行差事。这四句的意思是：想到这次要到京城出差，将与您日益远离，急想亲见一面，便打发人出车去接，不料却“空往复空返。”需要在这里补充说的是，他派人接妻子时，还捎去书信说：“当涉远路，趋走风尘……又计往还，将弥时节。念发同怨，意有迟迟，欲暂相见，有所属托。今遣车往，想必自力。”但病魔缠身的徐淑，却未能立即成行。她在《答夫秦嘉书》中写道：“自初承问，心愿东还，迫疾惟宜抱叹而已。”她宽慰丈夫：“身非形影，何得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而不离。”并鼓励他“割今日之恨，以待将来之欢”。情深意切，言婉义长。了解到这往还曲折的情节，才能体会到“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这样平淡的诗句中，包含着的无限惆怅。子：对对方的尊称，犹如今天的“您”。

最后八句是写读了妻子写来的信后的凄怆。“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省书：读了妻子的书信。省：视。这四句的意思是：读了你的信，心情非常悲伤，白天吃不下饭，空房独坐，沉浸于寂寞失落的情绪里，无人能够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黑夜睡不着觉，辗转在哀怨烦乱的忧思中。且忧愁终而复始，没完没了。“匪席不可卷”取自《诗经》：“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意谓我心不会改变，不像席子可以随意卷放。

《赠妇诗》的第一首，就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忧思中结束，犹如一首平静、深沉、哀愁的弦曲，带着无限余哀，终于缓缓地奏到了尾音。

该诗把人间平凡的夫妇之情，用平易和缓的笔调叙出，就现存诗作看，此诗是第一首。这不仅是开拓题材的功绩，而且还是开拓写作手法的功绩。有此一诗，读者始知不靠《诗经》的比兴、不靠《楚辞》的夸张想象，也不用景物作衬、不用对仗工整，单用平平地直说胸臆一法，也足以感人至深。诗贵真情，秦嘉此诗，把这一点写到了极致。读来情思缱绻令人泣下，是东汉文人五言诗中的优秀篇章。

悲 愤 诗

蔡 琰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心，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其复有还时？

阿母常人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唏嘘，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神魂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本诗的作者蔡琰，字文姬，东汉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之女，幼年因其父被陷获罪，在外流浪十余年，十六岁嫁河东卫种道，不久因“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她自幼博学，妙于音律。在汉末大乱中被董卓兵掳入长安，后又被胡骑所掳，遂流落于南匈奴成为左贤王的妻室十二年，生二子。因曹操素与其父友善，故“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蔡琰的一生，充满了坎坷与酸楚，她写下的这首五言悲愤诗，是我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的五言长篇叙事诗。全诗一百零八句，计五百四十字，它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诗人在汉末大动乱中的悲惨遭遇，是受难者对悲剧制造者的血泪控诉，千百年来都在感召、震撼着人们的心灵，使人犹如返回到那个烽燧弥漫的时代，与诗人一起饱尝着人生的艰辛与悲哀。

全诗可分为三大段，每段以空格隔开。第一段分三个层次，前十四句为一个层次，先从董卓之乱写起。这是诗人蒙难的历史背景，它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这三四年的动乱情况，诗中所写，均有史可证。现先把这十四句中较难懂的词语作些解释。

天常：天之常道，“乱天常”即悖于天理。篡弑：杀君夺位。言董卓废汉少帝（刘辩）为弘农王，次年杀之。诸贤良：指被董卓杀害的丁原、周珌、任琼等。旧邦：指长安。公元190年董卓焚烧洛阳，强迫君臣百姓西迁长安。兴义师：指起兵讨董卓。初平元年关东州郡皆起兵讨伐董卓，以袁绍为盟主。“不祥”：指董卓。卓众：指董卓部下李傕（jué）、郭汜（sì）等所带的军队。

前十四句的意思是：汉末王朝权力失控，董卓专权乱了朝政纲常。他一心密谋杀君夺位，首先杀害了汉朝的好多贤臣。然后又焚烧洛阳宗庙宫室，逼迫朝廷西迁旧都长安，挟持幼主以扩张自己的势力。国内诸侯联盟发动正义之师，希望共同起兵讨伐董卓。董卓部下李傕、郭汜出兵函谷关东下平原，他们来势凶猛，盔甲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平原地区的人软弱不强，抵抗不了来犯的北方胡羌。胡羌乱兵践踏野外的庄稼，围攻了城池，乱兵所到之处残害的百姓家破人亡。

“斩截无孑遗”以下八句，又是一个层次。写出了以董卓为首的一群穷凶极恶的豺狼所进行的野蛮屠杀与疯狂掠夺。先作注释。截：斩断。孑：独。斩截无孑遗，是说杀得不剩一个。尸骸相撑拒：是说尸体众多堆集杂乱。西入关：指入函谷关。卓众本出关东下，大掠后还入关。迥：遥远。邈冥冥：渺远迷茫貌。

诗中所写的卓众东下杀人如麻，以至积尸盈野、白骨相撑以及“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惨像，是这场浩劫的实录。在《三国志·董卓传》中能找到有关记载。“载妇女”三字，把诗人自己的遭遇暗暗引入。初平三年（192）李傕、郭汜等出兵关东，大掠陈留、颖川诸县，蔡琰就是此时被掳的。

这八句的意思是：他们疯狂砍杀不留一人，死人的骸骨相抵交叉。马边悬挂着男人的头颅，马后捆绑着抢来的妇女。在漫长的路上不停地驱马西进直入函谷关，西进的道路险峻遥远，所以行进十分艰难。被掳掠的人回望来路，两眼墨黑迷茫不清，肝脾痛伤欲绝，如同烂泥。

“所略有万计”以下十六句，为第三个层次。细述诗人在俘虏营中的生活。弊：即毙，骂语。“弊降虏”犹言“死囚”。亭：古通“停”，“停刃”犹言加刃。我曹：即我辈，兵士自称。

这十六句的意思是：被掳掠者数以万计，胡羌兵不允许她们集中住在一起。如有亲人们偶然相遇，想说句话却又不敢吭气。只要使他们有一点的不如意，那些胡羌兵就说“杀死你们这些死囚，我们的刀刃正有空闲，我辈本来就不想养活你们”，这时候谁还会顾惜性命，只是不能忍受他们的辱骂恶语。有时他们顺手举起棍棒毒打，连骂带打交并齐下。白天嚎哭着被迫走路，夜里无奈地悲哀坐泣。欲死不得，欲生不能。于是诗人含着满腔的悲愤，只好呼天而问：老天啊！我们有什么罪过？让我们遭此恶祸！“彼苍者”两句，将途中之苦总括收住。这一大段最精彩的描写是贼兵辱骂俘虏的几句话，口吻毕肖，活画出贼兵一副狰狞的嘴脸。

“边荒与华异”以下四十句为第二大段。主要描写在边地思念骨肉之亲的痛苦及迎归别子时的去留两难的悲愤。边荒：指南匈奴。有的注家认为蔡琰被掠后所居之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附近)，这是不确切的。暂居在河东平阳的，是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的一支，非左贤王所居之地。谭其骧先生考证出蔡琰所居之地在西河美稷(今内蒙古伊克昭盟一带)，较可信。蔡琰如何入南匈奴人之手，史传也不曾明载。《后汉书》本传只言兴平二年（195）十一月李傕、郭汜等军为南匈奴左贤王所破，疑蔡琰就在这次战争中由李、郭军转入南匈奴军。

徼：侥幸。骨肉：喻至亲。作者苦念故乡，见使者来迎，如见亲人，所以称之为骨肉。也可能曹操假托遣使以亲属的名义来赎蔡琰，所以说“骨肉来迎”。天属：天然的亲属，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缀：联系。

这大段的意思是：边地荒蛮和中原不一样，人性粗俗不讲道德礼仪。住的地方长时间盖满霜雪，北风不分春夏呼呼刮起。每当北风翩翩卷起我的衣裳，萧萧震入我的耳朵，就会激起我对父母的思念，这样的哀怨和叹息长此以往不能止息。每当有客人从外地到来，听到后我很是欣慰，急忙迎上前打听家乡的消息，却被告知说不是乡人邻里。想不到徼幸能满足平时的心愿，很庆幸亲人能来把自己接回家去。难得自己有幸可以解脱回去，可面对的是抛弃儿子的诀别。天性中母子心连着心，心想着分别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遇，从今后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亡，我们母子将永远的天各一方，我怎么能忍心与儿子辞别。儿子跑上前来抱住了我的脖子，问：“母亲啊，你要到哪里去？有人告诉说母亲将要离去，难道说走后不能够再回来相聚！阿母你一贯的善良仁慈，今天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无情？我还没有长大成人，为什么你就不能想想我的心情！”见儿子这样的苦苦哀求，我的五脏崩裂一样的沉痛，恍恍惚惚如痴如狂。哭泣着用手抚摩着我的儿子。当要出发时我多次返回去犹豫不决。还有同时掳掠来的同伴们赶来相送与我告别，她们羡慕并痛惜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回去，哀叫声、哭喊声伤痛欲绝。马儿为此悲哀的立在那里不走，车儿为此悲哀的轮子不转。围观的人都在跟着抽搐，过路的人也为此感动啜泣。

“去去割情恋”以下二十八句为第三大段。叙述归途及归后的遭遇。遄（chuán）征：疾行。日遐迈：一天一天地走远了。中外：犹中表。“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怛咤（dá zhà）：惊痛而发声。相宽大：劝她宽心。景：同影。何聊赖：无聊赖，就是无依靠无乐趣。新人：指重嫁的丈夫董祀。勖（xù）：勉励。

这大段的意思是：走啊，走啊，割断了母子依依不舍的情感，疾速的行走一天比一天遥远。漫长的道路阻隔啊，什么时候我们母子再能互相见面？想想从我腹中生出的儿子啊，我心如撕裂一样的疼痛。到家后发现家人早已过世，甚至没剩下一个姑表亲戚。城里城外一派荒芜变成了山林，庭院和屋檐下长满了艾草和荆棘。眼前的白骨分不清他们是谁，横竖交错没有覆盖掩埋。出门听不到人的声音，只有豺狼呜嚎哭叫。孤零零对着自己的影子，不停的哭喊声撕肝裂肺。爬到高处向远方望去，突然觉得魂魄出窍飞逝离去。奄奄一息好像是寿命将尽，旁人们相继安抚宽慰。挣扎着睁开眼睛又勉强活了下来，虽然没死可又有什么希冀？把命运寄托于再嫁的丈夫董祀，尽心竭力自我勉励。自从流离后成为鄙贱之人，常常害怕被丈夫抛弃。想人生能有多少时间，怀着忧伤到终老吧。通观全诗，《悲愤诗》在艺术上有几点突出的成就：

一、善于抒发自己的感情，将叙事与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虽为叙事诗，但情系乎辞，情、事相称。在表现悲愤的感情上，纵横交错，多层次、多侧面地表现她的伤心事：被掠、杖骂、受侮辱、念父母、别子、悲叹亲人丧尽、重嫁后的怀忧，诗中可数者大约有七八种之多。但最使她痛心的是别子。正面描写别子的场面，写得感情真挚，声泪俱下，最为动人。

二、“悲愤诗”的真实感极强。诗中关于俘虏生活的具体描写，和别子时进退两难的复杂矛盾心情，非亲身经历是难以道出的。

三、“悲愤诗”语言浑朴，具有明白晓畅，无雕琢斧凿之迹。某些人物的语言，逼真传神，具有个性化的特点。如贼兵骂俘虏的几句恶言恶语，与人物的身份吻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形象鲜明生动。诗人别子时，儿子说的几句话，酷似儿童的语气，似乎可以看到儿童抱着母亲的颈项说话的神态，看出小儿嘟哝着小嘴的样子，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对母亲的依恋，跃然纸上，这在以前的诗歌中是罕见的。蔡琰的诗是用悲愤铸成的，是用生命的血和泪铸成的，因而，仅此一首《悲愤诗》，也足以和其它文学大家的豪繁诗卷相抗衡，而她当之无愧是我国古代一位伟大的诗人、文学家。

胡笳十八拍

蔡 琰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离乱，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

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

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

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

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

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

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

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

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

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

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

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

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

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

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殊俗心异兮身难处，

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

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

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

空断肠兮思喑喑。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

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

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

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

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

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

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

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

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

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

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

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

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

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

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

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

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

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

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别离，

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贪生而恶死，

不能捐身兮心有以。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

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日居月诸兮在戎垒，

胡人宠我兮有二子。

鞠之育之兮不羞耻，

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

十有一拍兮因兹起，

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

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

羌胡蹈舞兮共讴歌，

两国交欢兮罢兵戈。

忽遇汉使兮称近诏，

遗千金兮赎妾身。

喜得生还兮逢圣君，

嗟别稚子兮会无因。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

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

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

汉使迎我兮四牡肥肥，

胡儿号兮谁得知？

与我生死兮逢此时，

愁为子兮日无光辉，

焉得羽翼兮将汝归。

一步一远兮足难移，

魂消影绝兮恩爱遗。

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

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

心悬悬兮长如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

唯我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

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

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

气填胸兮谁识曲？

处穹庐兮偶殊俗。

愿得归来兮天从欲，

再还汉国兮欢心足。

心有怀兮愁转深，

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

子母分离兮意难任，

同天隔越兮如商参，

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

我与儿兮各一方。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

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

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

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

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

关山阻修兮行路难。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

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

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风霜凛凛兮春夏寒，

人马饥荒兮筋力单。

岂知重得兮入长安，

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

缘琴翻出音律同。

十八拍兮曲虽终，

响有余兮思无穷。

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

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

胡与汉兮异域殊风，

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

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

关于此诗是否是蔡琰所作，向有争论。欲知其详，可参考中华书局出版的《胡笳十八拍讨论集》。肯定论者，以郭沫若为代表，郭沫若认为这是一首“自屈原以来最值得欣赏的长篇叙事诗”，“没有那种亲身经历的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来”。他曾以压抑不住的感情赞美它说：“那像滚滚不尽的海涛，那像喷发着熔岩的活火山，那是用整个的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他还说：“如果在蔡文姬之后，有过那么一位诗人代她拟出了，那他断然是一位大作家。但我觉得就是李太白也拟不出，他还没有那样的气魄，没有那样沉痛的经验。”

胡笳是汉代流行于塞北和西域的一种管乐器，其音悲凉。“十八拍”，在乐曲即十八乐章，在歌辞也就是十八段辞。此诗的形式，兼有骚体（句中用“兮”字）与柏梁体（用七字句且每句押韵）的特征，但并不纯粹，或可称为准骚体与准柏梁体。本诗表现了作者蔡文姬身遭离乱流落南匈奴十二年，后被曹操赎回改嫁董祀（屯田督尉）的全过程。

第一拍点出“离乱”的背景，并在这时代大动乱的背景前开始露面。第一拍的意思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天下还太平无事，我长大以后汉朝的国运急剧衰败。苍天不施仁德啊！降下战乱流离。大地不见仁心啊！让我生不逢时。连绵不断的战乱啊！世道分外艰难。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啊！汉人无不悲叹。烽烟遮蔽四野啊！胡兵大肆掳掠；违背本意苟活着，失去节义心有愧。匈奴习俗差别大，汉家女儿难适宜；遭受种种耻辱啊！让我向谁哭诉？胡笳吹一节啊，瑶琴弹一拍；满腔悲愤和怨恨，举目无亲没人知。

汉末天下大乱，人民遭受深重的苦难，诗中的女主人公蔡琰，即是在兵荒马乱中被胡骑掳掠去的。被掳，是她痛苦生涯的开端，所以诗中第二拍专写她被掳途中的情况，这一大段的意思是：

胡人（即诗中戎羯，“羯”匈奴的一支）强逼我作妃妾，挟持我西行向天涯。高山重重入云烟，归程渺渺难回返。朔风疾猛，处处扬起尘沙。胡兵人多又残暴，野蛮凶悍如毒蛇；携带弓箭又披甲，一路骄横挥皮鞭。琴弦上紧唱二拍啊！心弦悲痛伤欲绝；心志早被催残尽，惟有独自枉悲嗟。

第三拍写她无法适应胡地恶劣的自然环境，也不能忍受与汉族迥异的胡人的生活习惯。意思是：越过汉朝国界，进入匈奴城中；既亡家园又失身啊！苟活莫如无生。毛毡皮衣穿在身，犹觉心跳骨肉惊。胡人吃的羊肉极膻腥，强逼下咽无理无情。胡人的鼙鼓从夜晚直敲到天明，朔风呼号卷着黄沙，昏天铺地。伤今感昔唱不尽，琴笳三拍又制成；含冤饮恨啊，心中悲愤何时平？

作为汉人，诗人成了胡人的俘虏，作为女人她被迫成了胡人的妻妾，在身心两面都受到煎熬的情况下，思念故国、思念故乡就成了支持她坚强活下去的精神力量。下面几拍主要内容便是写她思乡之情的。

第四拍的意思是：日日夜夜啊，都在思念着我的故土；世上能喘气的人儿啊！有谁比我更悲苦？天降灾难啊国家乱，汉家百姓无君主；怨我红颜薄命啊！从此沦落在匈奴。习俗不同啊心思也不同，让我怎能共相处；爱好各不相同啊，心中苦闷谁可诉？回想我的经历啊！几多艰难和险阻；胡笳四拍也制成啊！曲调悲哀更凄楚。

诉说乡情表现得最为感人的，要数第五拍，在这一拍中诗人以她执着的深情开凿出一个淡远深邃的诗境：春日，她翘首蓝天，期待南飞的大雁捎去她边地的心声；秋天，她仰望云空，期盼北归的大雁带来故土的音讯。但大雁高高地飞走了杳邈难寻，不由得肝肠欲断。她紧锁着双眉，对着明月弹奏琴曲，第五拍曲调清幽啊，黯然销魂。

第六拍仍然是思念故土引起的悲伤。意思为：寒冷刺骨的冰霜啊，令我身受苦寒；面对腥膻的羊肉和奶酪，我无法下咽。夜听远处的陇河水啊，如泣如诉，声声呜咽；早起看见万里长城啊，不禁想到归路漫漫。追思往日西行的旅程，是那样的艰难。六拍唱完悲重来啊！推开瑶琴不复弹。

第七拍重点写不能忍受边地的生活。意思为：黄昏时朔风悲鸣，边声从四面敲击着我的心扉；心中的忧愁啊，说向谁听！原野上一片萧条景象，烽火台和哨所布满万里；匈奴的习俗太残忍，以待老弱为贱，以少壮为美。哪儿水草丰美，就在哪儿安家筑营垒。漫山遍野是牛羊，活像蜂窝和蚂蚁。青草吃完河干枯，赶上牛羊再迁走。七拍唱完恨有余啊！讨厌这飘泊不定的日子。

诗人受的苦难无法排遣，只能怨天地之不公。所以第八拍就质天问地：天啊，如果你有眼，为何不见我孤苦漂零？如果天神真有灵啊，为何置我于天南海北头！我对天无愧啊，为何让我匹配异域的丈夫？我对神问心无愧啊，为何惩罚我沦落在荒凉的边州？制成胡笳第八拍啊，只希望借此排忧愁，谁知曲成后反而愁更愁。

第九拍意谓：天无涯啊，地无边，就像我的忧愁一样也是苦海无边。我深知人生短暂，时光荏苒，可叹的是我不得欢乐是在青春盛年。怨恨至极问苍天，上天茫茫无路攀。举头仰望天幕时，满眼滚滚是云烟；九拍琴曲寄深情，可又能向谁流传？

第十拍从怨恨连年不断的战争来写思乡之情。意谓：城头的烽火不见熄灭，疆场的征战何时停歇？天天是杀气腾腾满城门，夜夜听到呼呼的北风吹着边塞之月。故乡的信息被隔绝啊，有泪无声气将绝；一生的辛酸啊，都源于离别，十拍唱出深深恨啊！颗颗泪珠如滴血。

第十一拍仍是诉说乡情。意谓：我并非贪生而怕死，不能捐躯自有原因；此生仍冀希望有朝一日回归故里，我的尸骨能埋在故乡也就安心。年复一年啊，身在匈奴，胡人丈夫宠爱我，生下两个儿子。养育他们是我的责任，并不感到羞耻；只是哀怜孩子降生在荒远之地。十一拍的绵绵曲调缘于此，句句如箭穿碎心。

诗人在匈奴熬过了十二年，还乡的夙愿终于得偿。《后汉书》云：“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第十二拍“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说得就是这件事。十二拍承上启下，是行文上的转折处。这拍的意思是：东风按季节规律吹来，大地回暖，汉家天子要与匈奴讲和；羌胡人载歌载舞同唱颂歌，两国交欢无征战，从此可以罢兵戈。忽遇汉朝使者带来诏书和千金，专程来赎我的身。喜出望外得生还，逢上当朝之圣君。在喜上心头的同时却飘来了一片新的愁云：她想到自己生还之日，也是与两个亲生儿子诀别之时：“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所以十二拍唱的是喜忧参半。去、留两种矛盾的心情，酸甜苦辣难以表明。

从十三拍起，便转入不忍与儿子分离的描写，出语哽咽，沉哀入骨。意谓：谁能料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到汉朝，临行时搂抱着两个亲生儿，泣不成声泪水湿透了衣襟。汉使迎我啊，用的是四马官车，也够威风；但谁又能理解我儿的哭嚎声？生死离别，偏在此时让我摊上，心中的忧伤啊，只感到日无光辉天地昏。恨不能长出双翅啊，回归是能携带着他们。走一步呀远一步，脚步如有千钧沉。孩儿的身影已消失啊，抛下爱子何忍心！十三拍琴曲已制成，弦急调悲裂人心。肝肠欲断如针刺，我的悲痛有谁知？

十三拍抒写的是别儿之痛；十四拍则是诉思儿之苦。意谓：我身归汉儿难随，心里空荡荡，好像如渴似饥。四时万物啊，盛衰兴亡都有期，唯有我之愁苦啊，为何不肯片时移？山高地阔空怀念，重逢相见杳无期；夜深人静恍惚中，梦见孩儿身边依。梦中拉住我的手啊！一个喜来一个悲；醒来痛煞我的心，愁苦何时才会息。十四拍的琴曲啊！一把鼻涕一把泪；滔滔东流黄河水，都是我的思儿泪。

十五、十六拍仍然是抒发对归国与别儿一喜一悲的感情纠葛的描写。十五拍的意思是：十五拍曲调声急促，气填胸啊，谁能体会？在胡地住的是帐篷，生活习俗啊，汉人女子难适应。天随人愿得回归，再回汉国心欢喜；心中有牵挂啊！乐极又转悲。大公无私的太阳和月亮啊！为何缺少对我的公平与合理？母子活活被拆散啊！我心怎能承受起。同天之下永隔绝啊！如同参商二星难相会。是生是死全不知，叫我何处去寻觅。

十六拍的意思是：十六拍啊愁思茫茫，我和亲儿啊天各一方；日日夜夜徒相望啊！儿不能相随思断肠。忘忧草啊忧难忘，弹起琴啊情更伤。今日别子回故乡啊！旧愁平啊新怨长。涕泣血泪啊，望着上苍，你为何生了我却让我如此遭殃。

以上几拍将别儿之痛，思儿之苦，通过不断的重复，对诗人的矛盾心理的表现，起到了强调与深化的作用，从而更加突出了人物进退维谷，痛苦难禁的情状。

十七拍的意思是：弹到十七拍啊十分辛酸，关山重重阻隔啊行路难。去时舍不得故土啊 心情杂乱，来时割别了亲儿啊 忧思漫漫。塞上野草一片片，枝枯叶干触目寒；沙场尸骨一堆堆，刀痕箭斑更惨然。钻心刺骨的风霜啊，虽为春夏依然是那么寒。人和马都饥肠辘辘啊，疲惫不堪；哪会想到又回长安啊，长吁短叹热泪满面。

最后一拍为结尾，呼应篇首，结出怨情。意谓：胡笳本出匈奴中，改换琴曲音调同。十八拍琴曲已弹到尾声，余音袅袅啊思无穷。我知丝竹的奥妙，在于上天造化之功。悲欢各随人心啊，有翻新就可以变通。匈奴与汉朝啊，习俗悬殊地域不同。如天地之永隔啊，子在西，母在东。可叹我无脏六腑的怨气啊，如浓云密布在长空。天地四方再广阔啊，也无法把我的哀愁包容。

读完此诗，让我们看到诗中的蔡琰，不仅眷恋着生养她的那片热土，富于民族的感情，而且从她离开胡地时对两个胡儿的难舍难分，痛失骨肉后的积想成梦、哀怨无穷看来，她又是一个具有伟大慈母爱的传统美德的女性。但这一艺术形象的感人，却不只在于其具有美好的品德与丰富的感情，更在于其遭遇的不幸。“回归故土”与“母子团聚”，都是美好的，人人应该享有的，在她却不能两全。这就不由得使读者对这样一个迭遭不幸且又具有美好品德与丰富感情的弱女子抛下同情之泪了。

《胡笳十八拍》作为一首名篇抒情诗，所以能历千年而不衰，就是因为天才的女诗人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将叙事抒情、写景抒情与直接抒情熔为一炉。“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这些章节都显现了抒情诗的叙事性因素，使诗篇具备了具体的历史规定性和现实内涵。“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原野萧条兮烽戎万里”，“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这些章节都显现了抒情诗的写景性因素，使诗篇具备了具体的时空感和境界感以及诗意美。“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我兮独罹此殃？”这些章节都显现了直抒胸臆的直接抒情性，体现了诗人内心呼天呛地的哭诉，使诗篇具有了强烈的震撼力。这些丰富的表现手段和极强的艺术表现力，在古典诗歌中却是极为罕见的。

有 所 思

汉乐府·铙歌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有所思》与《上邪》是汉乐府·饶歌十八篇中两首采自民间的情诗。汉代乐府民歌中情诗很稀少，但是都很精彩。这两首为古今情诗的奇作，特色显着，不同凡响，其内容写的也都是女子的忧伤，使人读之难忘。

本篇用第一人称，表现一位女子在遭到爱情波折前后的复杂情绪。开头五句写其对远方的情郎心怀真挚的相思爱慕。有所思：指她所思念的那个人。何用：何以。问遗(wèi)：问、遗二字同义，作“赠与”解，是汉代惯用的联语。玳瑁(dài mào)：是一种龟类动物，其甲壳光滑而多文采，可制装饰品。绍缭：犹缭绕、缠绕。这五句的意思如下：这位女子所思念的情郎，远在大海的南边，用什么信物赠给他呢？经过精心考虑，终于选择了用玳瑁精制而成的发簪，且在发簪两端各悬一颗珍珠，再用美玉把簪子装饰起来（这在当时可谓精美绝伦的佩饰品了）。发簪，现代只是女人头上的饰物，古代男子也束发，也用簪子，所以女子送给男子簪子作礼物一点也不奇怪。我们从她对礼品不厌其烦的层层装饰上，就可想象她内心积淀的爱慕、相思的浓度和分量。这几句写物寄情，以少总多，言简意丰，情调缠绵悱恻。

天有不测风云，爱情的指针突然发生偏转。“闻君有他心”以下六句，写出了这场风波及其严重后果：她听说情郎已倾心他人，真如晴天霹雳，骤然间，爱的柔情化作了恨的力量。她将那凝聚着一腔痴情的信物，愤然地始而折断（拉杂）再而砸碎（摧），三而烧毁，摧毁烧掉仍不能泄其愤，复又迎风扬起灰烬。从今以后，不再思念你！这是何等激愤！

再下六句，写其由激怒渐趋冷静之后，欲断不能的矛盾复杂心态。“相思与君绝”句较上文“勿复相思”之果断决绝，口气有点和缓。故此句实乃出于矛盾心情的叹惋，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意蕴。“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鸡鸣狗吠：原指鳏夫与寡妇夜间来往，惊鸡动狗，已露风声。古诗中常以“鸡鸣狗吠”借指男女幽会。这两句是女子回忆当初与情郎幽会往来，使兄嫂备知隐情。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今若断绝，对兄嫂又如何解释呢？旧日的缕缕情思使她依依难舍。“妃呼豨！”很费解。解诗者多数指为“声词”，就是借文字为符号来表示的曲中之声，它并无意义。闻一多则认为：“妃读为悲，呼豨读为歔欷”至为妥当。这三字表悲叹，在感情、语气上承上启下，直贯结尾意脉。“秋风肃肃晨风飔。”肃肃：飕飕，形容风声凄紧。飔（sī）：凉风。这句有两种解释，有人解释为：晨风凄紧，相思也更切。点明那个女子整夜无眠，处于绝与不绝的矛盾中。闻一多认为，晨风即晨风鸟，也称雉鸡，雉鸡常晨鸣求偶。飔当为“思”之讹。意为，女子在悲叹中但闻秋风凄紧，野雉求偶的悲鸣不时传来，使她更加感物共鸣，相思弥甚，犹豫不决。前一种解释，较为通俗易懂。后一种解释也无不妥，但学术意味浓了些。“东方须臾高知之。”高：音、义皆同“皓”，指东方发白，天将欲晓。陈本礼体会此处语气说“言我不忍与君绝决之心，固有如皓日也。谓予不信，少待须臾俟东方高则知之矣”。这些话已得诗意。不过彼女究竟下了什么决心，诗中并未说清楚。故庄述祖、闻一多皆以为《上邪》即本篇下文，应合为一篇。汉乐府本有将一首诗分割开来用于二曲的例子。崔豹《古今注》就曾指出《薤露》和《蒿里》本是古挽歌，原为一曲，到汉武帝时被李延年分为二曲。《上邪》和《有所思》原来是否一曲，不可得知，但可信歌辞原是一诗。余冠英亦认为“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

上 邪

汉乐府·铙歌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是汉乐府饶歌十八曲中的第十五曲。它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北方姑娘向其倾心相爱的男子表述爱情。由于这位姑娘表爱的方式特别出奇，表爱的誓词特别热烈，致使千载之下，这位姑娘的神情声口仍能活脱脱地从纸上传达出来。

首句“上邪”是指天为誓，犹言“天啊”！相知：就是相爱，相好。姑娘对天发誓说：我要与你永远相爱，绝不使爱情有任何衰减。“长命无绝衰”是说两人的命运永生永世连结在一起，两人的爱情永生永世不会衰减。前一句是表白爱情的态度，这一句是进一步表白爱情的坚贞。爱情，只有与坚贞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无比纯洁美好的。接着她举出了五件非常之事，作为设誓的前提，进一步表明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她说：只有高山变成了平地，江水枯竭，冬天响雷，夏季下雪，天地合并，那时才敢与君断绝爱情。所举五件自然现象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那么女子的坚贞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

这首诗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上，明显地受到它的启发：“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余冠英写道：“《有所思》、《上邪》各自独立时虽然也是名篇，但各有缺陷。前者结尾过于含蓄，有欠明朗，和前幅不相称。后者最精彩处在后幅的誓言，连举五事，一气贯注，像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必有来路，来路是更高处盘纡曲折的泉流。《上邪》的来路就在《有所思》中。源流合观更成奇景，不见全景能无遗憾？因此我对两诗分合问题的看法是合之则双美， 离之则两伤。”

妇 病 行

汉乐府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

且寒，

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 ，思复念之!”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

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从乞求与孤儿买饵，对交

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

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

“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诗体中的“行”是古代歌曲的一种体裁，是歌行体的简称。这种题材的诗歌，其字数和句子的长短不受限制。

此诗通过一个病妇的家庭悲剧，描绘了汉代劳动人民在残酷的剥削压迫下，挣扎于死亡边缘的生活惨象。全诗细致地刻画了托孤、买饵和索母等几个细节，表现了妻死儿幼的惨状，诗中人物的语言行为、动态、心态，皆如一出情节生动的短剧。作者不着一字说明，而人物个性毕现，悲剧主题自生，写来沉痛凄惋，真切动人，是汉乐府民歌中具有强烈现实主义精神的叙事诗之一。

全诗可分两段。“乱曰”之前写病妇临终托孤。“乱曰”之后写“丈人”（即丈夫）艰难抚幼。首二句从病妇方面落笔，单刀直入，直叙其事。“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病妇久病不愈，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她要把丈夫叫到床前留下临终遗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病妇还没来得及开口，已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翩（piān）翩，接连不断的样子。临终托言已不堪悲，未语先泣，更见伤悲。读者从那“翩翩”长泪中可以想见病妇内心之深痛了。

病妇弥留之际，最为牵肠挂肚的是，放心不下几个可怜的孩子。“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属累：托累。病妇说，我把几个孩子托累你了，你不要让他们挨饿受冻，有了过失也不要鞭打他们，我就要死了，你要常想着我的话。笪笞（dáchī ）：两种打人用的竹器；这里作动词用，鞭打之意。行当：即将。以上寥寥五句而慈母爱子之情，尽在其中。“饥”字、“寒”字虽指来日，而往日之饥寒亦可以想见。而“行当”二字，更见得长期贫困的生活，使得妇病缠身、儿女饥寒的境况。

“乱曰”以下，从病妇丈夫方面落笔。乱，古时乐曲的尾声，即乐章的最后一段。这一段在读者面前展现出饥寒交迫的悲惨画图。“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牅，舍孤儿到市。”寒风凛冽，父亲欲抱孩子上市觅食，却找不到长衣，惟有的短衣又是单的，岂能御寒？只得关门堵窗，留儿在家独自上市。母爱由言语泄出（莫我儿饥且寒）诀别之辞何等切切；父爱则由行动导出，关切之情何等拳拳！父亲那欲离不舍，欲携不得，忧郁徘徊、悲伤欲绝的举动和心态，跃然纸上！“舍”也，实为不舍，实为无奈。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儿买饵。”上市的路上适逢亲友，竟呜咽不止，久坐不起。（若非伤心至甚何能如此！）父求人为儿买饵（糕饼之类）。从乞求：拉着（亲交）请求。“对交涕泣，泪不可止”交：指上文亲交。这二句，同意反复，一唱三叹，将悲伤之情更进一层。怜念子女，自伤孤孑、悼怀亡妻，诸多情结，尽在这一把辛酸泪中。“我欲不悲伤不能已。”他哭着对亲友说：“我是不想哭啊，但控制不住啊！”主妇一死，留下孱弱儿女，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不啻是梁崩柱摧，怎能不涕泪俱下肝肠寸断呢！“探怀中钱持授交。”他从怀中掏出钱来交给朋友。涕泪未干匆匆赶回家中，所见又是什么呢？“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回到家看到的是，孩子们哭着找妈妈抱。真是父泣子啼，雪上加霜，读之触目惊心。此中之“涕”，缘于“饥”，缘于“寒”更缘于“思母”。一个“索”字将孤儿嚎啕四顾、牵衣顿足，急要母亲的神态宛然画出。“徘徊空舍中”，他在家徒四壁、空荡荡的屋中走来走去疾首蹙额，一筹莫展。

“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行：即将。复：又要。尔：如此，这样。弃置：丢开。这两句说：不用多久，孩子的命运亦将如其母一样，又何必再多说呢？从向亲友哭诉，到欲说还休，气结难言，令人产生悲痛万分之感受，有情人能不掩卷一哭！全诗至此，大幕急落黯然收束。结局如何？前已有病妇托孤、父求买饵、孤儿索母，这一幕幕经过充分酝酿的情节，后已有“行复尔耳”之悲号，答案尽在其中，无须作者再拉开帷布了。

古诗.上山采蘼芜

无名氏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从《诗经》到汉乐府，都有一些反映弃妇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名篇，说明妇女婚后被无端遗弃，是古代社会中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这首诗是一首弃妇诗，它截取了生活中的一个巧遇场面，采用对话的方式来揭示一对离异之后的夫妇的心理状态和各自的感受，抨击了封建宗法社会男尊女卑的不合理性。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从“故夫”一词，可以知道“采蘼芜”的主语是弃妇。“蘼芜”是一种香草，叶子风干后可以做香料。古人认为佩之可以多子。弃妇于此物本无所用，而现在上山采摘，暗示她已经再婚。在她满载而归的时候，碰巧遇到了“故夫”。巧遇时的情状如何，诗中没有直说。但从“长跪问故夫”一语，不难想见“故夫”的脸上颇有几分惭悔之色。若是怒目相向，则弃妇就决不会“长跪”相问了。“长跪问故夫”，此句写弃妇对前夫问话时的恭敬之态，一个动作表现了弃妇的知书达理，符合封建礼法，说明被弃之无理。“长跪”：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地，臀紧靠脚跟为坐；两膝着地，伸腰耸体，臀离脚跟者为跪。“其体益耸，以致其恭者，则曰‘长跪’。”（闻一多语）弃妇被无端遗弃，不少人认为是“故夫”的喜新厌旧，其实不然。宋代诗人陆游和妻子唐琬，本来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但陆母不喜欢，却被拆散。诗中的弃妇很可能与此相似。否则她何必不躲开“故夫”而逃走，反而长跪问“故夫”呢？“故夫”又为何说“新人不如故”呢？

“新人复如何？”以下，都是弃妇与故夫的问答之辞。本诗在弃妇诗中构思颇为别致，它不正面写弃妇的怨哀，反而写故夫的念旧，如此更显出女主人公被弃的无辜。“新人”指故夫新娶的妻子。“复如何”言又怎么样？以询问语气，表示对故夫的关心。从而引起故夫的回答：“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此处以对比法，将新妻与弃妇作了鲜明的对照，表达了念旧之情。弃妇听了故夫念旧的话，立即想起当初被弃的情况，无限的委屈从胸中流出，然而却以平淡的语句重提旧事：“新人从门（正门）入，故人从阁（旁门）去。”一荣一辱，一喜一悲，尖锐对照。对比中满含凄怨与疑惑之意。迫使故夫又以“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四丈），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这一对比，进一步表达了念旧之情。 缣：黄绢。素：白绢。

一般来说，女子被休弃，总是要蒙受恶名的。古时有所谓“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的“七出”之条。这位妇女的被休弃，看来与七条都不沾边，最合理的解释恐怕还是婆媳关系，婆婆看不上。现在通过“故夫”自己的口来与“新人”作比较，将弃妇作为一个勤劳善良的劳动妇女的形象，站到了读者的面前，不仅使弃妇的形象变得丰满起来，而且全诗的主题思想也深化了。

行行重行行

古诗十九首（其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是一首思妇相思诗，诗中抒情主人公所思念的是一个天涯游子。首句五字，连叠四个“行”字，仅以一“重”字绾结。“行行”言其远，“重行行”极言其远。“行行重行行”表示两层意思，一是空间距离越来越远，二是时间距离越来越长。这句话等于说：你走啊，走啊，不停地向着远方越走越远。于是，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疲惫的步伐，给人沉重的压抑感。痛苦伤感的氛围，立即笼罩全诗。“与君生别离。”是思妇相思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发出的直白的呼喊。马茂元认为“生别离”犹言“永别离”。“生别离”并非指人生一般的别离，而是有别后难以再聚的涵义，因而是最可悲的。《楚辞》有“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所以朱自清认为这句是用典，而且还暗示给读者以“悲莫悲兮”的意思。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前一句是从两人相隔的距离来说，是从中间说的，后句则是分开从两头说的。思妇是以君行处作为天涯；而游子离家万里，是以故乡为天涯。此即“各在天一涯”亦即“天各一方”也。“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前句从中间加深一层说，意思是不但相隔遥远而且道路十分难走；后句再从两头加深一层说，意思是双方见面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其实这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说的角度不同，措辞不同而已。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两句用的是比兴手法。即禽兽尚且有留恋乡土的本性，何况有感情的人呢？暗喻思妇对远行君子深婉的恋情和热烈的相思。胡马（产于北地的马）离开了北方，尚依恋北风；越鸟（指南方的鸟）离开了南方，它却在朝南的枝头上筑巢。诗人把这两句安放在两大段中间过渡的地方，是匠心独运的。朱自清先生说：“这里似是断处，实是连处。”然而这层意思并没有立即点破，从第二段开头，诗人却把笔锋转到主人公对游子思念之殷切上面，这就是后来人讲唐宋词时所说的“婉约”。

后面的八句，是把对方（游子）和自己（即思妇）交叉着来写的。“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前一句指对方，后一句指自己，前一句切直，后一句婉约。柳永《蝶恋花》中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即由此化出。“浮云蔽白，游子不顾返。”游子不返是忘记了当初誓约？还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使明净的心灵蒙上一片云翳？诗人通过由思念引起的猜测疑虑心理，用比兴手法，使思妇的相思之情才愈显刻骨，愈显深婉、含蓄，意味不尽。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由于相思情切，容颜变得衰老了。前句隐含一个“忧”字，后句却语含双关：一年之尾是“岁晚”，一生之尾也是“岁晚”。以人生而论，一生又能有多少“岁晚”呢？故这句既指一年将过，也暗指自己的年华易逝，饱含着无限的忧伤。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弃捐勿复道：什么都撇开不再说了。捐：弃。努力加餐饭：有两说。一说此话是对游子说的，希望他在外努力加餐，多加保重。另一说，此话是思妇自慰，我还是努力加餐，保养好身体，也许将来还有相见的机会。

余冠英认为前一种说法更合情理。从全诗来看诗人自始至终都写得比较含蓄深沉并没有剑拔弩张的决绝之辞，所以最后两句也应如此解释，才显得同整首诗和谐一致。

诗中同一相思别离用或显、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兴的方法层层深入，不迫不露，表现出东方女性相思的心理特点。所有这些都是这首诗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所在。

青青河畔草

古诗十九首（其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牅。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

这是一首用第三人称写的思妇诗。十九首中采用此种写法的仅此一篇。诗的前半部分连用了六个叠词句，勾画出一幅精美的春日少妇图。“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青青：指草的颜色，重在写色调；郁郁：浓密茂盛的意思，重在写仪态。只有青青方能形容河边草色的绵延伸展。“郁郁”有质感，似乎能感觉烟堆柳丝。“青青”和“郁郁”不但置换不得，仿佛也没有其它字可以替代。为何独说园中柳？自然会联想古时折柳送别的风俗，或许就在那园中柳下，亲人离别折柳相送。这样联想，景色含情。“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牅。”盈盈：形容女子仪态之美。皎皎：明皙洁白，形容女子光彩照人。牅：窗户。那个看景的人出现了。似乎是诗人远远地看着美女，而美女倚窗独立在欣赏风景。“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娥娥：形容美貌。纤纤：形容女子的手指细长而洁白。纤纤出素手：说明她的姿态美。这个女子不但长的美，梳妆打扮也很美，一举一动都很美。青草碧柳陪衬艳艳红妆，画面美到极至。“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倡：指从事歌舞等技艺的艺人。荡子：游子，长期游于四方而不归乡土的人。“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这是呐喊，而且是那么赤裸裸不顾礼节！几经周折，终于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找到了惬心的郎君，多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可是他却远行而不归家，冰凉的空床，漆黑的夜晚，一人怎能安睡？盛颜如花，年华似水，又适逢撩拨人的骀荡春光，她越发渴望着爱情的抚慰，然而眼前却只是寂寞的空房。读诗至此，我们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悲凉感。明媚春光正反衬出少妇内心的寂寥；艳丽的妆束，反显出她精神上的憔悴。诗人成功地运用了正反相行的手法，终于进一步完成了深闺思妇的形象塑造，笔墨简净，而余味无穷。

本诗写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平凡的生活片断，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的平凡的章法、“秀才说家常话”式的平凡语言；然而韵味却不平凡。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就是本诗，也是后人刻意雕镌所不能达到的精妙。

冉冉孤生竹

古诗十九首（其八）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亮君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首诗的主人公是位新婚的妇女，因丈夫久游不归她自伤自悼，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怨恨。“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冉冉：柔弱貌。泰山：即太山，犹言大山、高山。阿：山坳。孤：即独一无二，孤生竹，就是孤零零的一颗竹。这两句是说：柔弱的一根竹，生长在荒僻的山坳里。山阿可以避风，这是以山比喻男方。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孤生竹”虽是柔弱的植物，但能“结根泰山”也就等于找到了靠山，从此以后便可以很好地生长了。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为新婚：是指刚刚结了婚。兔丝是柔弱的蔓生植物，茎细长，夏季开淡红色的小花；所以古代诗歌中常用“菟丝”比喻女子。女萝：蔓类的植物。附：依附。菟丝和女萝这两种蔓生植物，其茎蔓互相牵缠、依附，犹言结婚本应如此。这两句是女主人公以“兔丝”自比，以“女萝”比丈夫。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既然兔丝生之有一定的时间，则夫妇之会亦当及时。言外之意是说，不要错过了自己的青春时光。这两句是写女子内心的希望，但现实却是与期望相违背的。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结婚前我俩就遥隔“千里”，我不怕路遥，赶来和你结婚，实指望夫妇能朝夕相处，可刚结婚不久你就游荡到远方，我们又“悠悠隔山陂”了。怎能不使人伤心落泪，愁思不已呢？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轩车：高大宽敞且有屏蔽的车子。“轩车”是古代大夫以上官员才可乘坐的车子。这两句是说：女子在家思念丈夫，以致于容颜衰老，她希望丈夫一旦功成名遂后，乘坐轩车衣锦还乡与她团聚。但现实却是丈夫仍然迟迟未归。字句间既含有忧怨之情，又含有期盼丈夫能早日归来的意思。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含英：是说花朵初开而未尽开。犹如“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一样，比喻人的青春活力正在旺盛的时期。前两句是女子以花自比。说自己现在犹如娇艳的蕙兰花一样，正处于含苞未放，青春正美的时候。后两句是女子心忧之辞，意思是说如要采花当趁此时，过时不采，娇艳美丽的蕙兰花亦将象秋草一样而凋萎了。这是女子希望丈夫要趁早归来，使夫妻团聚，不要错过了美好的青春时光。

“亮君执高节，贱妾亦何为？”亮：信也。高节：指坚贞不渝的节操。这两句是女子的自我宽慰，意思是：她相信男方谅必会坚持高尚的节操，在功成名遂后一定会衣锦还乡回来与她团聚的；既然如此，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亦即不要暗自怨伤吧！贱妾：是女子的自谦辞。封建社会的女子，在政冶上没有地位，在经济上更不能自主，其命运完全依附于男子品行的好坏。男子远游在外，能否忠贞于女方，这是独居在家的女子最为忧虑担心的，但也是最无可奈何的。诗中的女子只能宽慰自己，希望丈夫能坚持高尚的节操，对自已忠心不变。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

汉乐府

汉末建安中，

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

为仲卿母所遣，

自誓不嫁。

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

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

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本诗也称《孔雀东南飞》，即以诗的首句作为诗的题名。全篇诗意晓畅明白，通俗易懂，语言和现代汉语接近，我们只对个别生涩的词语作一些必要的注释，不再逐句进行阐释。对整篇作品的评论、写作特点以及艺术特色，放在最后加以讨论。本诗可分为五段。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

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用）。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

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

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

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

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以上为第一段。写勤惠的兰芝被阿母横加“举动自专由”的罪名，行将被遣，仲卿为妻子求情，遭到阿母的严厉训斥，这是矛盾的开始。现在将这一段的词、句作一简单的注解。庐江：汉代郡名，在今安徽潜山一带。“十五弹箜篌”箜篌：古代的一种弦乐器，形如筝、瑟。“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公姥：公公婆婆，这里专指婆婆。遣：女子出嫁后，被夫家休弃回娘家。“儿已薄禄相”薄禄相：官禄微薄的相貌。“结发同枕席”结发：束发。古时候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男子20岁，女子15岁）才把头发结起来，算是到了成年，可以结婚了。“何乃太区区！”区区:小，指见识短浅。“举动自专由。”自专由：由，随意，任意；自专由，即自作主张。“伏惟启阿母”伏惟：古代小辈对长辈说话表示恭敬的习惯用语。“槌床便大怒”槌床：古代，床是一种坐具。槌床，即敲打着坐床。“会不相从许！”会：当然，绝对。

这一大段的意思是：孔雀朝着东南方向飞去，每飞五里便是一阵徘徊。“我十三岁就能织出白色的丝绢，十四岁就学会了裁衣。十五岁学会弹箜篌，十六岁就能诵读诗书。十七岁做了你的妻子，但心中常常感到痛苦伤悲。你既然已经做了府吏，当然会坚守臣节专心不移。只留下我孤身一人待在空房，我们见面的日子常常是日渐疏稀。每天当鸡叫的时候我就进入机房纺织，天天晚上都不能休息。三天就能在机上截下五匹布，但婆婆还故意嫌我缓慢松弛。不是我纺织缓慢行动松弛，而是你家的媳妇难做，公婆难服侍。我已经受不了你家这样的驱使，徒然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无法再驱驰。你这就禀告公公婆婆，及时遣返我送我回娘家去。”

府吏听到这些话，便走到堂上禀告阿母：“儿已经没有做高官厚禄的福相，幸而娶得这样一个好媳妇。刚成年时我们便结成同床共枕的恩爱夫妻，并希望同生共死，直到黄泉也相伴为伍。我们共同生活才过了两三年，这种甜美的日子只是开头还不算长久。她的行为没有什么不正当，哪里知道竟会招致你的不满，得不到慈爱亲厚。”

阿母对府吏说：“你怎么这样狭隘固执！这个媳妇不懂得礼节，行动又是那样自专自由。我心中早已怀着愤怒，你哪能自作主张对她迁就。东邻有个贤惠的女子，她本来的名字叫秦罗敷。她可爱的体态没有谁能比得上，我当为你的婚事去恳求。你就应该把兰芝快赶走，把她赶走，千万不要让她再停留！”

府吏直身长跪作回答，他恭恭敬敬地再向母亲哀求：“现在如果赶走这个媳妇，儿到老也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阿母听了府吏这些话，便敲着坐床大发脾气：“你这小子胆子太大，毫无畏惧，你怎么敢帮着媳妇胡言乱语。我对她已经断绝了情谊，对你的要求决不会依从允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

“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

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

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

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

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

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箱帘（通奁）六七十，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

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

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

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次，遍）。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

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

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

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

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

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

“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

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盘石，

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

盘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即同胞兄），

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

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

二情同依依。

以上是第二段，写兰芝与仲卿终于被迫离散，但二人以“盘石”、“蒲苇”明誓，永不相负。这是矛盾冲突的发展。

文中的新妇：是汉代末年对已嫁妇女的通称。不是今天所说的新媳妇。“吾今且报府”报府：赴府，指回到庐江太守府。“以此下心意”下心意：低心下意，受些委屈。“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勿复重纷纭：不必再添麻烦吧，即不必再提接她回来的话了。初阳岁：农历冬末春初。谢：辞别。“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作息：原意是工作和休息，这里是偏义复词，专指工作。伶俜：孤单的样子。萦：缠绕。“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谓言：总以为。卒：完成，引申为报答。“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绣腰襦：绣花的齐腰短袄。葳蕤：草木繁盛的样子，这里形容短袄上刺绣的花叶繁多而美丽。“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后人：指府吏将来再娶的妻子。遗（wèi）施：赠送，施与。会因：会面的机会。“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初七，指农历七月七日，旧时妇女在这天晚上在院子里陈设瓜果，向织女星祈祷，祈求提高刺绣缝纫技巧，称为“乞巧”。下九：古人以每月的二十九为上九，初九为中九，十九为下九。在汉朝时候，每月十九日是妇女欢聚的日子。“隐隐何甸甸”：隐隐、甸甸都是象声词，指车声。“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区区：这里是诚挚的意思，与上面“何乃太区区”中的“区区”意思不同。若见录：如此记住我。“逆以煎我怀”逆：料，想到将来。“举手长劳劳”劳劳：怅惘若失的样子。

这大段的意思是：府吏默默不说话，再拜之后辞别阿母回到自己的房里。开口向媳妇说话，悲痛气结已是哽咽难语：“我本来不愿赶你走，但阿母逼迫着要我这样做。但你只不过是暂时回到娘家去，现在我也暂且回到县官府。不久我就要从府中回家来，回来之后一定会去迎接你。你就为这事委屈一下吧，千万不要违背我这番话语。”

兰芝对府吏坦陈：“不要再这样麻烦反复叮咛！记得那年初阳的时节，我辞别娘家走进你家门。侍奉公婆都顺着他们的心意，一举一动哪里敢自作主张不守本分？日日夜夜勤劳地操作，孤身一人，周身缠绕着苦辛。自以为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罪过，能够终身侍奉公婆报答他们的大恩。但仍然还是要被驱赶，哪里还谈得上再转回你家门。我有一件绣花的短袄，绣着光彩美丽的花纹。还有一床红罗做的双层斗形的小帐，四角都垂挂着香囊。大大小小的箱子有六七十个，都是用碧绿的丝线捆扎紧。里面的东西都各不相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收藏其中。人既然低贱，东西自然也卑陋，不值得用它们来迎娶后来的新人。你留着等待以后有机会施舍给别人吧，走到今天这一步，今后不可能再相会相亲。希望你时时安慰自己，长久记住我不要忘记我这苦命的人。”

当公鸡呜叫窗外天快要放亮，兰芝起身精心地打扮梳妆。她穿上昔日绣花的夹裙，梳妆打扮时每件事都做了四五遍才算妥当。脚下她穿着丝鞋，头上的玳瑁簪闪闪发光。腰间束着流光的白绸带，耳边挂着明月珠装饰的耳珰。十个手指像尖尖的葱根，又细，又白嫩，嘴唇涂红，像含着朱丹一样。她轻轻地小步行走，艳丽美妙真是举世无双。

她走上堂去拜别阿母，阿母听任她离去而不挽留阻止。“从前我做女儿的时候，从小就生长在村野乡里。本来就没有受到教管训导，更加惭愧的是又嫁到你家愧对你家的公子。受了阿母许多金钱和财礼，却不能胜任阿母的驱使。今天我就要回到娘家去，还记挂着阿母孤身操劳在家里。”她退下堂来又去向小姑告别，眼泪滚滚落下，像一连串的珠子。“我这个新媳妇初嫁过来时，小姑刚学走路始会扶床。今天我被驱赶回娘家，小姑的个子已和我相当。希望你尽心地侍奉我的公婆，好好地扶助他们精心奉养。每当七夕之夜和每月的十九日，玩耍时千万不要把我忘。”她走出家门上车离去，眼泪落下百多行。

府吏骑着马走在前头，兰芝坐在车上跟在后面走。车声时而小声隐隐，时而大声甸甸，但车和马都一同到达了大道口。府吏下马走进车中，低下头来在兰芝身边低声细语：“我发誓不同你断绝，你暂且回到娘家去，我今日也暂且赶赴官府。不久我一定会回来，我向天发誓永远不会辜负你。”

兰芝对府吏说：“感谢你对我的诚心和关怀。既然承蒙你这样的记着我，不久之后我会殷切地盼望着你来。你应当像一块大石，我必定会像一株蒲苇。蒲苇像丝一样柔软，但坚韧结实，大石也不会转移。只是我有一个亲哥哥，性情脾气不好，常常暴跳如雷。恐怕不能任凭我的心意由我自主，他一定会违背我的心意使我内心饱受熬煎。”两人忧伤不止地举手告别，双方都依依不舍情意绵绵。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面子）。

阿母大拊掌（拍手），不图子自归：

“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

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

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

”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

”阿母大悲摧。还家十余日，

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

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

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

“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

“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

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

恐此事非奇（不妥）。自可断（回绝）来信（使者，指媒人），

徐徐更谓之（再谈它）。”阿母白媒人：

“贫贱有此女，始适（出嫁）还家门。

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

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随即）遣丞请还，

说有兰家女，丞籍有宦官。

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

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

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

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

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

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

“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

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

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

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

“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

中道还兄门。处分（处置）适（依照）兄意，

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相约），

渠（他）会永无缘。登即（立即）相许和，

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

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

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

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

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

卿（指县丞）可去成婚。

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

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

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

赍:（jī,赠送）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

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

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刚才）得府君书，

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

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

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

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以上是第三段。写兰芝遣回娘家之后，兄长逼嫁，兰芝走投无路的情形。这是矛盾冲突的更进一步的发展。

“不图子自归”,意思是，没料到女儿竟被驱遣回家。古代女子出嫁以后，一定要娘家得到婆家的同意，派人迎接，才能回娘家。下文“不迎而自归”，也是按这种规矩说的责备的话。“谓言无誓违”无誓违：不会有什么过失。“便言多令才”便（pián）口才很好，又多才能。便言，很会说话。令：美好。“媒人去数日……丞籍有宦官”：这几句可能有文字脱漏或错误，因此无法解释清楚。丞：县丞，官名。承籍，承继先人的仕籍。宦官：即“官宦”，指做官的人。娇逸：娇美文雅。主簿：太守的属官。“作计何不量！……否泰如天地”作计：拿主意，打算。量：考虑。否（pǐ）泰：都是《易经》中的卦名。这里指运气的好坏。否，坏运气。泰，好运气。“其往欲何云”往后打算怎么办。“诺诺复尔尔”尔尔：如此如此，等于说“就这样，就这样”。视历：翻看历书。“六合正相应”六合：古时候，结婚要选好日子，要年、月、日的天干地支合起来都相适合，这叫“六合”。“交广市鲑珍”交州、广州，古代郡名，这里泛指今广东、广西一带。鲑（xié）：古代是鱼类菜肴的总称。

这一大段的意思是：兰芝回到娘家进了大门走上厅堂，进退为难觉得脸面已失去。母亲十分惊异地拍着手说道：“想不到没有去接你你自己回到家里。十三岁我就教你纺织，十四岁你就会裁衣，十五岁会弹箜篌，十六岁懂得礼仪，十七岁时把你嫁出去，总以为你在夫家不会有什么过失。你现在并没有什么罪过，为什么没有去接你，你自己回到家里？”“我十分惭愧面对亲娘，女儿实在没有什么过失。”亲娘听了十分伤悲。

回家才过了十多日，县令便派遣了一个媒人来提亲。说县太爷有个排行第三的公子，身材美好举世无双。年龄只有十八九岁，口才很好，文才也比别人强。

亲娘便对女儿说：“你可以出去答应这门婚事。”兰芝含着眼泪回答说：“兰芝当初返家时，府吏一再嘱咐我，发誓永远不分离。今天如果违背了他的情义，这门婚事就大不吉利。你就可以去回绝媒人，以后再慢慢商议。”

亲娘出去告诉媒人：“我们贫贱人家养育了这个女儿，刚出嫁不久便被赶回家里，不配做小吏的妻子，哪里适合再嫁你们公子为妻？希望你多方面打听打听，我不能就这样答应你。”

媒人去了几天后，那派去郡里请示太守的县丞刚好回来。他说：“在郡里曾向太守说起一位名叫兰芝的女子，出生于官宦人家。”又说：“太守有个排行第五的儿子，貌美才高还没有娶妻。太守要我做媒人，这番话是由主簿来转达。”县丞来到刘家直接说：“在太守家里，有这样一个美好的郎君，既然想要同你家结亲，所以才派遣我来到贵府做媒人。”

兰芝的母亲回绝了媒人：“女儿早先已有誓言不再嫁，我这个做母亲的怎敢再多说？”

兰芝的哥哥听到后，心中不痛快十分烦恼，向其妹兰芝开口说道：“作出决定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先嫁是嫁给一个小府吏，后嫁却能嫁给太守的贵公子。命运好坏差别就像天和地，改嫁之后足够让你享尽荣华富贵。你不嫁这样好的公子郎君，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兰芝抬起头来回答说：“道理确实像哥哥所说的一样，离开了家出嫁侍奉丈夫，中途又回到哥哥家里，怎么安排都要顺着哥哥的心意，我哪里能够自作主张？虽然同府吏有过誓约，但同他相会永远没有机缘。立即就答应了吧，就可以结为婚姻。”媒人从坐床走下去，连声说好!好!就这样!就这样!他回到太守府禀告太守：“下官承奉着大人的使命，商议这桩婚事谈得很投机。”太守听了这话以后，心中非常欢喜。他翻开历书反复查看，吉日就在这个月之内，月份和日辰的地支都相合。“成婚吉日就定在三十日，今天已是二十七日，你可立即去办理迎娶的事。”彼此相互传语快快去筹办，来往的人连续不断像天上的浮云。迎亲的船只上画着青雀和白鹄，船的四角还挂着绣着龙的旗子。旗子随风轻轻地飘动，金色的车配着玉饰的轮。驾上那毛色青白相杂的马，缓步前进，马鞍两旁结着金线织成的缨子。送了聘金三百万，全部用青丝串联起。各种花色的绸缎三百匹，还派人到交州、广州购来海味和山珍。随从人员共有四五百，热热闹闹地齐集太守府前准备去迎亲。

亲娘对兰芝说：“刚才得到太守的信，明天就要来迎娶你。你为什么还不做好衣裳？不要让事情办不成!”兰芝默默不说话，用手巾掩口悲声啼，眼泪坠落就像流水往下泻。移动她那镶着琉璃的坐榻，搬出来放到前窗下。左手拿着剪刀和界尺，右手拿着绫罗和绸缎。早上做成绣夹裙，傍晚又做成单罗衫。一片昏暗天时已将晚，她满怀忧愁想到明天要出嫁，便伤心哭泣。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盘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就这样决定）。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以上是第四段。写兰芝投水而死，仲卿自缢身亡，双双殉情的悲惨景象。这是矛盾冲突的高潮和结局。

这一大段的意思是：府吏听到这个意外的变故，便告假请求暂且回家去看看。还未走到刘家，大约还有二三里，人很伤心马儿也悲鸣。兰芝熟悉那匹马的鸣声，踏着鞋急忙走出家门去相迎。心中惆怅远远地望过去，知道是从前的夫婿已来临。她举起手来拍拍马鞍，不断叹气让彼此更伤心。“自从你离开我之后，人事变迁真是无法预测和估量。果然不能满足我们从前的心愿，内中的情由又不是你能了解端详。我有亲生的父母，逼迫我的还有我的亲兄长。把我许配了别的人，你还能有什么希望!”

府吏对兰芝说：“祝贺你能够高升!大石方正又坚厚，可以千年都不变。蒲苇虽然一时坚韧，但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你将一天比一天生活安逸，地位显贵，只有我独自一人下到黄泉。”兰芝对府吏说：“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两人同样是被逼迫，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受熬煎。我们在黄泉之下再相见，不要违背今天的誓言!”他们握手告别分道离去，各自都回到自己家里面。活着的人却要做死的离别，心中抱恨哪里能够说得完。他们都想很快地离开人世，无论如何也不愿苟且偷生得保全。

府吏回到自己家，上堂拜见阿母说：“今天风大天又寒，寒风摧折了树木，浓霜冻坏了庭院中的兰花。我今天已是日落西山生命将终结，让母亲独留世间以后的日子孤单。我是有意作出这种不好的打算，请不要再怨恨鬼神施责罚!但愿你的生命像南山石一样的久长，身体强健又安康。”

阿母听到了这番话，泪水随着话声往下落：“你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一直做官在官府台阁。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妇人去寻死，贵贱不同，你将她遗弃怎能算情薄？东邻有个好女子，苗条美丽全城称第一。做母亲的为你去求婚，答复就在这早晚之间。”

府吏再拜之后转身走回去，在空房中长叹不已。他的决心就这样定下了，把头转向屋子里，心中忧愁，煎迫一阵更比一阵紧。

迎亲的那一天牛马嘶叫，新媳妇兰芝被迎娶进入青色帐篷里。天色昏暗已是黄昏后，静悄悄的四周无声息。“我的生命终结就在今天，只有尸体长久留下，我的魂魄将要离去。”她挽起裙子脱下丝鞋，纵身一跳，投进了清水池。

府吏听到了这件事，心里知道这就是永远的别离，于是来到庭院大树下徘徊了一阵，自己吊死在东南边的树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最后一段，写兰芝与仲卿死后终于合葬一处，化作连理枝与比翼鸟的奇特情景，这是故事的尾声。意思是：

两家要求将他们夫妻二人合葬，结果合葬在华山旁。坟墓东西两边种植着松柏，左右两侧栽种梧桐。各种树枝枝枝相覆盖，各种树叶叶叶相连通。中间又有一对双飞鸟，鸟名本是叫鸳鸯，它们抬起头来相对鸣叫，每晚都要鸣叫一直叫到五更。过路的人都停下脚步仔细听，寡妇惊起更是不安和彷徨。我要郑重地告诉后来的人，以此为鉴戒，千万不要把它忘。

这首古诗最早见于徐陵《玉台新咏》。是我国古典诗歌中最杰出的一首长篇叙事诗。全诗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为古今第一。全诗按照时间的顺序，以刘兰芝、焦仲卿的爱情与封建家长的矛盾冲突为线索，生动感人地描绘了这一对美丽的“孔雀”被封建礼教活活拆散、双双逼死的婚姻悲剧，强烈控诉了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吃人的罪恶，热烈歌颂了青年男女为爱情和婚姻幸福，宁死也不向封建势力低头的反抗精神。显然这是一个经过精心剪裁、层次清楚、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悲剧故事。它所展示的矛盾冲突程序，和一千多年后的当代小说戏剧相比，豪不逊色。

本诗塑造了性格特征鲜明的人物形象，这是它的突出艺术成就。首先是刘兰芝，这是故事的中心人物。她善良、勤劳、聪明、漂亮、坚毅、沉着、能干，无可指责。但她最突出的性格特征是向封建礼教作斗争中所展示的毫无幻想、毫不妥协、勇往直前的反抗性格。面对专横的婆婆这一封建礼教的化身，她可以有三种选择：一是求情，二是待婆婆正式下逐客令后再走，三是主动提出“及时相遣归”。她选择的是后者。说明她异常清醒，毫无幻想。面对兄长的逼嫁，她更不哀求，“仰头”作答，当即许婚。实际上是准备以死相抗，改嫁前夕，她“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许多人认为这几句不真实；兰芝此刻何以还有心思做嫁衣裳？其实这几句写得最为真实，最为传神。在旁人看来她是做嫁衣，但她自己明白，这是为自己缝制葬衣。正像她离开阿母时要精心修饰一番一样，临死之前，她更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的毫不屈服的顽强性格。

焦仲卿的性格特征也写得极好。写出了这个小官吏由软弱到坚强这一性格发展转变的特征。兰芝被遣之前他尚有“上堂启阿母”乃至“长跪告”的愚蠢之举。当阿母“槌床便大怒”之后，“府吏默无声”了。但还存在“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的幻想。当他惊闻兰芝要改嫁，赶去责问的时候，他最后说了两句：“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终于已萌死志。当他得知兰芝“举身赴清池”之后，亦“自挂东南枝”了。许多专家评论说，仲卿比兰芝软弱一些，有人并不认同。焦仲卿弃母殉情，是要承担“不孝”的罪名的，她的死就其勇诀而言，比兰芝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诗歌语言方面，具有古代民歌特有的风韵，通俗易懂，多采用民歌惯用的比兴、排比、铺叙、夸张、复沓等修辞手法。例如“十三能织素”云云，便是以时序为线索的铺叙。铺叙之妙，在于安排到人们意想不到处。例如，兰芝被遣归的当天清晨：“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精妙世无双。”分明是被休弃，兰芝却像是出嫁，似乎令人费解。但此处之繁，正是兰芝沉着、镇静坚强不屈的反抗性格的形象写照。又如太守准备迎亲时，豪华场面的肆意渲染，也是一大段铺叙，这不仅是为了揭露统治者的骄奢，更重要的是为了歌颂兰芝“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坚定反抗性格。特别应当注意的是，此诗比兴手法和浪漫色彩的运用对形象的塑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者的感情与思想的倾向性，通过这种艺术方法鲜明地表现了出来。诗篇开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是“兴”的手法，用以兴起刘兰芝、焦仲卿彼此顾恋之情，布置了全篇的气氛。最后一段，在刘、焦合葬的墓地，松柏梧桐枝枝叶叶覆盖相交，鸳鸯双双在其中日夕和鸣，通宵达旦，这既象征了刘、焦夫妇爱情的不朽，又象征了他们永恒的悲愤与控诉。表现了人们群众对未来自由幸福必然到来的信念。这是刘、焦形象的浪漫主义的发展，闪现出无比灿烂的理想光辉，使全诗起了质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