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周柏璋

谨以此献给我伟大的父亲！《从戎、（一）》

　　防空警报是父亲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响起的，父亲在上饶师范学校读书，已临近毕业。他遭遇的空袭警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时年一九四零年，抗日战爭进入相持阶段，日本人已呈强弩之未，疯狂的轰炸着没有沦陷的中国城市。

　　父亲那年十五岁。

父亲随着疏散的人群跑，附近没有防空洞，人民根据以往的防空经验，跑向一处叫蚊虫坑的地方躲避。

二十年后，母亲和我说，那是城市边缘的一处泄洪沟。沟内冬茅權木丛生，不要说鬼子飞机看不见人，就是置身附近的人也发现不了。前几次日本飞机来轰炸时，大批来不及出城和躲进防空洞的人，都藏身于此，每一次都安然无恙。

　　父亲栖身于一颗小树下，对于日本人的轰炸，父亲心里有些麻木，也没有什么防空知识。人们基于日本飞机上的鬼子看不见，想当然地认为这里很安全。一边咒骂着日本人，一边聊一些有关战爭的话题。

　　防空高射炮吐着一串串火舌射向天空，父亲说，鬼子飞机从浙江常山飞机场起飞来上饶轰炸，至少有六架以上的飞机。国民政府少量的战斗机在前期的战斗中损失殆尽。日本人有制空权，国民政府除了地面上为数不多高射火力外，几乎没有什么反制武器。日本人有恃无恐，连护卫的战斗机也不带，轰炸机直接来轰炸。

　　然而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料，这次敌机轰炸竞然没有去轰炸一些政府驻军设施，轰炸目标就是蚊虫坑里躲避的人群。

蚊虫坑成了一片火海，敌机在蚊虫坑上空盘旋着，一溜溜的炸弹呼啸着钻进蚊虫坑区域。浓烟火海中惨叫声不绝于耳，人们窜出火海，又成了鬼子飞机上机枪扫射目标。

一颗炸弹在父亲栖身的小树下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炸向，一粒弹片从父亲两腿之间穿过，划破裤子内侧，击中父亲身后蹲着的一个胖子的肚腹，胖子哼了一身倒地死去。父亲扭头一看，胖子肚腹中一个大洞，肠胃食物流了一地，鲜血溅了父亲身上。父亲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歐吐着。

　　两个小时之后，父亲回到家中，祖母惊叫着问父亲怎么了？在祖母的尖叫声中，全家人都聚到父亲身边。父亲脱掉溅满血迹的上衣和划破的裤子，用大伯母打来的水用毛巾擦了一把脸说，我没事，我想睡一会。祖母说，吃了饭再睡。父亲没做声，像是没听见似的径自进了房间，并拴上了门。

谨以此献给我伟大的父亲《从戎（二）》

房间很暗，父亲和衣倒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脸，眼泪像是满坝的水溢出眼眶。父亲说，很奇怪，眼泪止不住地流。是受到剌激惊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父亲说他自己也不清楚。

连着几天父亲没有去学校，看着父亲精神恍惚的样子，祖母一边咒骂着日本鬼子，一边要大伯母招集人手，到蚊虫坑去替父亲招魂。祖母说，满仔（父亲小名）是受到惊吓丢了魂。如不及时招回，恐怕有不侧祸瑞。

此次日军空袭，据说共造成千余人死亡，伤无数。民间有好多个版本。官方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统计数据。父亲说，全城缟素那是真的。很多身份不明死者，由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派了一个营的士兵充当收尸队，草草就近掩埋。

数十年后，除当地一些农民为了生计之外，很少有人敢踏进这里。都说阴气太重，冤魂太多。

轰炸现场血肉横飞的惨裂场景，几十年后在父亲的脑海里也挥之不去。胖子肚子上的那个大洞，流了一地的肠胃血污，在父亲眼前似乎越来越清晰。

大伯母终究没有去，那个地方死人太多，她不敢去。

谨以此献给我伟大的父亲《从戎（三）》

知道有同学准备报考国民党中央军校（即黄埔军校）的消息时，是距空袭之后约一个月的左右。父亲陷入了沉思。蚊虫坑遭受轰炸时血肉横飞惨烈场面又一次浮现在面前。

抗日战爭已历时三年时间，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爭，已使得侵略者无力进行扩展。国民政府一再号召人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顷其所有，全面支持抗战。时任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蒋介石，也在其著名的庐山讲话中发表了“最后关头”的演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少幼，皆有守土之责，要牺牲到底。”

而中国共产党早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之后发表了抗战宣言。

毛泽东主席也发表了“论持久战”的文章，号召人民认清形势，与敌人展开恃久战爭。

当民族危难存亡之际，无论党派，不分贵贱，同仇敌忾，中国的有识之士都置身于民族存亡的抗争之中。

国家存亡，匹夫有责！

父亲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算的上是个知识分子，耳闻目睹了敌人的残暴，也经历生与死的一膦间。作为一个热血青年，父亲感觉到了责任和义务。

父亲联糸到了两个有意愿报考军校的两名同学。

时值一九四零年六月。

父亲知道，一旦踏入从军路途，就无从选择，报效国家民族只能是付出。

父亲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谨以此献给我伟大的父亲《从戎（四）》

父亲共有兄弟姐妹七人，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姐两妹。祖父经商，经营一个木材行一个棺材铺，另外家有租田百余石。虽然算不上富有，倒也不愁吃穿。在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下，生活也算滋润。

大伯父已从军校毕业多年，在国军中任上校团副，二伯父也在学校毕业了，亦在军中任职。那些年我们家族在上饶颇具名声，渡口三根横皮带（指军官斜皮带）就是我们家，那也是父亲毕业后在第三战区任职时的说法了。

得知父亲要去报考军校，祖母哭了，他已有两个儿子从军了，不想让第三个儿子再踏入军队之门，那毕竞是战爭年代，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

祖母先是劝说，什么我们家巳有两个人服役了，该尽的义务已经尽了。继之晓以大义，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拉。再后就是又哭又骂，千方百计地阻拦。

无论祖母怎么阻止，父亲不为所动。

和祖母的行为不同，祖父表现的很豁达，他劝说祖母不要再拦。

“民族兴亡，匹夫有责，”祖父说，要不是家中已有三个儿子从军了，要不是自己年龄大了，我也去。

两个伯父听说此事后，三缄其囗。

此时此刻的我，也能明白理解伯父心中的复杂想法。

父亲决心巳定，二十多年后，“当时是热血沸腾，报效国家民族，抗击日本侵略者，是我心中唯一想法。”

父亲如是说。

谨以此献给我伟大的父亲《从戎（五）》

一九四零年七月十五日，父亲和两个同学一同踏上去广西桂林的行程。

他们坐火车沿浙赣线到湖南株洲，然后換乘京广铁南下。时年广州已被日本人攻占多时，只能在广东韶关下车，再乘坐汽车和徒步，沿粤黔边界山区到达广西桂林。整个行程历时二十多天，可谓经历了艰难困苦，父亲也是第一次出远门。

他们在一个小客栈落下脚，随即打听清楚军校驻地，休息了一天，然后到军校报到。

桂林分校全称为国民党中央军校第六分校。

军校座落在距桂林二十余公里的一个偏僻小镇，地名是奇峰镇李家村。当时的南宁分校（第一分校）遭受曰军空袭，且有伤亡。因奇峰镇多溶洞，为避免伤亡，也迁之一部。原来归桂糸（国民党派糸之一）管辖，后因战事吃紧，才划归中央军校管理。学员毕业后，仍归桂糸分配使用。也代培邻省一部份学员。

像父亲他们就属于代培生，由江西省招收之后，委托代培的。

当时战爭呈胶着状态，政府急于招收中学毕业生，培训后充任军队中的下级军官，以应付日益吃紧的战事。所以当时的学员为二年制的速成模式，也称速成班。

父亲的一腔热血洒向一条不归路，开始了艰难困苦的军旅生涯，仍至一生坎坷，黑色的阴影延至到我们下一辈中。

初稿2015年9月

再稿2021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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