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礼物

飞哥

老爷子叫黄晨湘，是我在宜宾八九九厂工作时的第一任厂长，是地道的老红军，今年刚满100周岁。老爷子12岁就参加了红军，最早在红四方面军李先念领导的队伍下闹革命，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立功无数。老爷子仪表堂堂，高高的个子，喜欢穿深灰色的中山装，浓眉慈目，和蔼可亲，谈吐斯文，却总有军人的威严，是我们都很敬重的长者。老爷子虽是军人出身却有知识分子的儒雅，在革命队伍里的锻炼，造就了老爷子特殊的气质，那时正值文革后期，工厂里各派斗争还十分激烈，军代表进驻三线工厂，也只有老爷子的威望能够镇住动乱时期的工厂。虽然文攻武卫，老爷子倒还平安清静,仍旧一心一意很抓生产建设，为工厂职工创福利，显得十分的淡定。

我与老爷子并没有见过面，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老爷子已是五十来岁的老人了，等到我参加工作，老爷子已经离休在家了。虽然我和老爷子没有直接的接触，但是偶然的一件事情却让我感触很深。记得有一次我在写一篇《我的宜宾情结》的文章时，在文章中提到了八九九厂的几任老领导，其中引述罗吉和老厂长的事例较多，在文章完成后也就特别向罗吉和老厂长征求意见。没想到罗厂长对文章中的内容提出了许多修改意见，其中特别要求我在文章中一定要加入老爷子黄晨湘的内容，而且要重点描述。用罗厂长的话来说，要写八九九厂，其他任何厂领导都可以不提，但是老爷子不能不提。我说，老爷子离我太遥远，当年他老人家都离休了，我还在读书，我不知道该写什么。罗厂长却说，他可以帮我写，建议一定要在文章里看到老爷子，但决定权还是要我来把握。罗厂长的话虽然客气，但要把老爷子的内容加进去的建议不能有商量余地。本以为罗厂长会写上几句就足够了，没想到罗厂长竟然为老爷子写了长长的一整段，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老爷子的尊敬和肯定，这个过程让我印象十分深刻，由此我感受到了老爷子的人格魅力。

在老一辈人眼里，老爷子对自己勤俭节约，对家人严格要求，对工厂的职工却是关心备至。据工厂的老前辈回忆，在六七十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十分匮乏，全国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企业福利那些都是走资本主义路线。老爷子在当时的环境下，重点提出的是“抓革命，促生产”，要“备战、备荒，为人民”，政治斗争不放松，生产福利要稳提升。在当时“极左”年代，老爷子搞了一个“三箭（件）齐发”的项目，就是给3000多名职工，每人发一件毛毯、一双翻毛皮鞋和一个够做一袭服装的涤纶卡料。这些东西如果拿到现在简直不值一提，可是当时的影响那是非常的大，全厂职工欢心鼓舞，职工的主人翁意识更是空前高涨。这个事件轰动了全厂并惊动了当时的宜宾地委行署和省四机局，甚至有人告状到了四机部，说老爷子搞“物质刺激”，要批判和追查，发给职工的东西还要追回。可厂职工多么高兴啊！那时没有奖金，固定工资也不多，职工当时的喜悦心情可想而知。老爷子顶住了压力，没有让职工们失望。直到今天，在老一辈的口里对老爷子是有口皆碑的。

老爷子曾经是多家国营单位的一把手，权力和影响力都很大，现在虽然离休在家仍然享受正部级领导待遇，其社会关系和政治影响也是一般人不具备的。但是，老爷子的家风却是严谨而朴实。虽然我与老爷子不熟，但是老爷子的几个子女却是我的同事。老爷子有五个子女，都在他管理的八九九厂工作，但是他们都没有因为有老爷子而享受特殊待遇。我与老爷子的大儿子曾经在同一部门工作，他工作十分踏实低调，做事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因为老爸是单位的一把手而盛气凌人，工作上的事情也从来不搞特殊，如今早早退休在家还是那样随和。老爷子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都长得一表人才，自身条件都很优秀，却仍然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工作，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做到极致就是他们的作风，在平凡的岗位上干的风生水起，就是老爷子对他们的要求；老爷子的老四是个姑娘，是我同学的同学，她的长像、名字和性格都特别像文革那个时代的造反名人黄帅，性格羁傲不训，组织能力特强，虽是女孩子却是孩子们的主心骨，也是我那个时代的崇拜者。老爷子的老五也是姑娘，相对她姐姐，五姑娘则要温柔含蓄许多。印象中我只见过她一面，还是在公共汽车站，那时她穿的一身黑大衣在等车，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显得漂亮又气质优雅，得不说老爷子优秀基因太强大，事过几十年后我还在好奇，这么优秀的人儿有谁会成为她的新郎？

今年五一节是老爷子百年寿辰，我因故没有到现场参加老爷子的寿宴，从事后的信息反馈，来参加寿宴的人竟然近六百人，许多人还千里迢迢从外省远道而来，足见老爷子在人们心目中的份量。我虽然没有到现场，但是我却收到了老爷子的两件礼物，一件是一套蓝色的紫砂茶壶套装；另一件则是老爷子的家风和言传身教的人生哲学。一件礼物是物质的，可以在闲暇之余享受生活；另一件礼物则是精神的，是要有悟性才能体会，这两件礼物应当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和最有意义的礼物了。

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没有腰缠万贯的豪气，只有平凡朴实正直的贡献，这也许就是现代社会最缺少的家风，也是当今社会最令人尊敬的风尚。世界就像一片原始森林，我们的一生，不过是森林里的一颗小树。我们来前，森林已经在了，我们走后，森林依然在那里。我们一生中的很多事情是无法预见的，就像大树为什么会在春天绿叶成荫，而在秋天枯叶满地。但是我们还是要努力好好做人，我们努力的目的，就像大树一样，不在于改造森林，而在于为森林带来生机，带来活力，这种生机和活力使我们有耐心在寒冬里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如今中国富裕了，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了，但是，人们的社会价值观却越来越偏离我们的初衷。社会上富二代受到追捧，国民老公受到年轻人的崇拜；官二代腐败，老子打天下，儿子发大财理所当然；现在没有人崇拜科学家、崇拜雷锋、王进喜这类英雄人物，人们追求的更多是精致，狭隘、孤傲和自私的生活，相比之下，这些社会现象在老爷子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也这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爷子更加值得大家的尊敬，更值得大家佩服的原因了。

人的一生会接触到各种类型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唯有三种人很难得。一种是正直而厚道的人。社会上聪明的人不少，能干的人更是比比皆是，但是刻薄、自私的人总是不在少数，正直而厚道的人不多。二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有独立自由的创造精神，有自我的承担，要有对自己职业的承担，还要有对国家、民族、社会和人类的承担，这类人却是国家需要的。第三种是高贵而平和的人。这类人不陷于名缰利锁的泥沼，从不自利为先。高贵者本就少有，即便有，也易于孤僻，或者傲慢，平和的人居少。老爷子正是集上述三种人于一身，是极为难得的。在当今物质和权力至上的时代，遇见老爷子这样纯粹的革命老前辈犹如盛夏时节一阵清风吹进心田般爽快，也是我今生的幸运。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初夏的成都清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在和风细雨的日子里，偶尔翻看着老爷子生日欢聚的图片，每一张图片都能看到相拥在老爷子周围的同事喜笑颜开，每一张图片里都可以看到老爷子开心向人们挥手作别。聚会是短暂的，却给人们留下了欢乐，留下了对美好生活的祝福。来成都有近三十载，渐渐习惯了车水马龙的路、人潮汹涌的街。习惯了看到行人行色匆匆的表情。我幻想着有那么一天，在我空暇的时候，我会在公园泡上一杯清茶，翻开一本杂志，欣赏手机里的音乐，也许会偶遇到一张熟悉的脸靠近，等他对我说，年轻人，好好干，有空到我家去喝杯茶吧，那该是多么惊喜的时刻啊。如今，我更是盼望能够在不远的日子见到久违的老爷子了。

2021年5月21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