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南疆（下）

明月松间照

项阳青 临近傍晚，我们到达了那坡县城。那坡县是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出现频率很高的县之一。那坡可谓“边城”，它的南面和西南面与越南接壤，拥有207公里长的边境线。 　　次日一早，我们来到了那坡县烈士陵园，陵园坐落在县城北面的螃蟹山上，占地10多万平方米。这里安葬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牺牲的936名烈土，李庆海连长等师警卫连牺牲的战友，以及6名牺牲的青岛战友长眠于此。 　　上山前，本想沿路买些鲜花祭奠战友，但一直到陵园门口也没有看到卖花的，幸好昨晚买好了酒。由于山顶一段修路，车子只能停在半山坡，我们徒步上山。行走不一会，一条上山的石阶出现在眼前，拾阶而上，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石雕像。 　　我久久凝望这座像征着参战英烈的石雕像：头戴钢盔、面容坚毅的战士，挺起装满弹夹的胸膛，左手提着冲锋枪，右手向后做一个掩护的手势，他的前面可能是敌人的枪口，而他的身后是战友，是亲爱的祖国……    只是雕像的作者并不知道，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除了炮兵有钢盔，其他的官兵都是没有的，真正是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枪炮。当年，战斗连队里除了班长、副班长等少数人配备冲锋枪，大多数战士手中只有56式半自动步枪，而我们的敌人却是人手一把冲锋枪……    沿石阶再上，我们来到“山东籍烈士墓区”，首先找到我们的英雄连长李庆海烈士的墓碑。我给李连长摆上酒，因为连长生前吸烟，成永战友便把身上各种香烟点上，以烟代香了。 　　近42年了，我为工作所困，这是第一次来祭奠李连长和参战英烈，几十年的夙愿今得以偿，心情激动且又沉重。 亲爱的李连长，您在天堂还好吗？从参军到奔赴战场，我和李连长相识相处也仅有短短的两个月时光，但他对战士的关爱，让我终身难忘。想起临战前的那个夜晚，李连长查哨到了我的哨位旁，因为清楚穿插战斗的危险、因为接兵家访知道我是独子，也因为每个连队有一个留守人员，李连长要求我留下，但是我决心和战友们一齐奔赴战场，再三恳求下李连长才同意我不留守。而那时正是大战在际，备战工作千头万绪，他却能考虑到一个新战士的安危！这份真情在我心中珍藏了40多年…… 人世间往往就这样，有些人和你相处半生，却从未心通，有的人和你相遇很短，却思念很长。 多年来，我一直打听李连长的家属杨大姐的情况，去年秋天，我通过战友与李连长的妹妹联系上，得到了准确的地址。今年6月防控疫情好转后，我便和成永战友一起驾车近400公里，去看望了杨大姐。当见到白发苍苍的嫂子，我百感交集。李连长牺牲后，留下一双儿女，一个4岁，一个才2岁，年轻的嫂子独身一人，用羸弱的肩膀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含辛茹苦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并成家立业。我们的连长是英雄，我们的嫂子也是伟大的母亲！ 　　在众多的烈属中，像杨大姐这样的“玉秀嫂子”又何止一个？这么多年下来，她们无愧烈士，无愧苍天，独独亏欠的是她们自己…… 　　李连长的墓碑在第一排中间，我惊讶的发现6名牺牲的青岛战友的墓碑，都在李连长墓碑的左右。亲爱的战友们，战前，是李连长把青岛兵接到部队，牺牲了，你们又集结在他身边啦？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寒风中我的眼里盈满泪水…… 我和成永叫着他们的名字，从左至右拍下了的墓碑。我想让家乡的人们知道，在这遥远的南疆边陲，埋着为国捐躯的年轻的青岛人，他们倒在国家即将富裕起来的门槛边上，他们的生命之花仅仅在人世间绽放了十八、九个年华…… 　　在这一墓区，还看到了师政治部王子富副主任、师后勤部尹家庆副部长等烈士的墓碑，我一一默哀。不由想起当年在烈士追掉大会上，尹副部长的女儿说过的一句话：“党失去了千千万万个优秀儿女中的一个，我却失去了唯一的爸爸。”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那种悲痛，即使我们这些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也难以深切的体会到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楚。据我所知，在牺牲的青岛战友中，有好几位父母不堪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早早撒手人寰…… 我想找到警卫连牺牲的战友黄志春的墓碑，他是来之广东的新兵，战前，我们很谈得来，便在广东烈士墓区来回寻找也没看到，却意外发现我师时光银团长的墓碑，时团长是河南人，不知为何墓碑安放在广东墓区了。他是整个战线唯一牺牲的步兵团团长，所带团队是著名的“塔山守备英雄团”，在开战初期的穿插战斗中，该团英勇顽强，历经艰辛和磨难…… 我举手敬礼，点上二支烟摆放在时团长墓碑前，表达一个参战老兵的缅怀和敬意。 　　去年，我看到时团长的儿子时爱平回忆父亲的文章“仰望天空”，文中有一段叙述：当部队从边境返回营区时，虽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牺牲的消息，还在上小学的他，依然跑去营门，远远躲开同学，望着胜利凯旋的部队，幻想能在长长的队列中突然看到父亲出现的奇迹……    读罢，潸然泪下。 　　陵园静静，只有风刮着几片枯叶在墓道上“籁籁”作响。我望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他们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如今变成这墓碑上冰凉的名字。他们当中不少人和我一样，还是刚刚离开父母、参军不到2个月的孩子，只是穿上了那身绿军装，便扛起军人的责任，勇往直前、血染疆场…… 　　生活在盛世之下的人们啊，请记住他们吧！在中国走向改革开放之时，曾有这样一群共和国的军人，为边关的安宁流尽血，为国家的富强拼过命……    请关爱那些烈士遗属吧！同在一片蓝天下，他们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伤，曾千辛万苦的生活……    也请善待从硝烟中活下来的老兵吧！毕竟这个世界并不太平……    由于当天行程紧，要去当年的出征的地方：念井，还要从念井返回靖西。我们便结束陵园的祭奠，前往70多公里外的平孟镇。 　　平孟镇是在那坡县南部，与越南高平省的河广、通农、保乐三县相接，辖区边境线长74公里，当年是对越自卫还击战的主要战场之一。边境线上的念井村，就是属于平孟镇的一个小村。    车行一路，只见群山连绵，山路蜿蜒，汽车忽儿驶在山下，忽儿又爬上半山腰，不难想象40多年前的路况又是何等艰难！开战前的2月15日深夜，我们乘车从龙临出发，进入那坡后就是沿着这条路向念井开进的。 　　临近中午，我们到达了念井，印象中偏僻的小山村，如今已有了一条初具规模的街道。 　　这是当年的念井。 　　那时，除了军人、军车和军用帐篷，没有几间民房。记得当年刚到念井，便要求我们不能乱跑，小心有地雷。有战友还指着两山之间的一座山峰告诉我，那是越南的山，山上可能有敌人。当年的念井，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夕的凝重……    我沿街道走着，想找到脑海中曾有的印记和出征的地方，但是当年仅在此停留了半个下午和半个夜晚，子夜之后，便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出发至前沿等待总攻，所以，如今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 　　当地的老乡告诉我，沿公路向前行两里地，有一条小路下去应该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们上车沿我国最南端的沿边公路跑了1公里左右，也没有发现什么小路。    我下车站在路边，望着眼前层峦叠嶂的莽莽群山，遥想当年艰苦卓绝的血路穿插，我想不必再找出征地了，这片天空，曾被出征的炮火映红；这关山重重，曾见证了我们那支光荣部队的顽强、英勇…… 　　我们顺着沿边公路再转向靖孟线，两个多小时便到了靖西市。虽然我们腹内空空，但见太阳尚未落山，还是径直去了靖西烈士陵园。    陵园安葬了1979年至1988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和对越防御作战期间牺牲的1116名烈士，其中也有5名牺牲的青岛战友。 　　我们按照墓区导引，先后找到了5位青岛战友的墓碑。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的模样： 卢亚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脸上一笑会现出深深的酒窝，和那坡烈士陵园的高连峰、周茂盛，在崇左县分兵前，我们都是一个新兵班的。 黄爱民，开战后的第二天下午，在奔袭809高地的路上，我们不期而遇，曾互道珍重，不想成了永别…… 　　至此，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11名青岛战友，我们此行都祭奠了。他们是：                 周茂盛 烈士   一等功臣                 韩    彬 烈士   二等功臣                 房肇瑞 烈士   二等功臣                 高连峰 烈士   三等功臣                 张    鸣 烈士   三等功臣                 齐东升 烈士   三等功臣                 薛润昭烈士   嘉        奖                 卢亚宁 烈士   三等功臣                 黄爱民 烈士   三等功臣                 周顺宝 烈士   嘉        奖                 曹    伟 烈士   嘉        奖    安息吧，战友们！南疆的硝烟己经消散40多年，但你们的英容犹在，永远活在战友们的心中。你们化作巍巍青山，永远屹立在祖国的南疆！ 　　翌日，我们转去龙邦口岸。 　　看到高速路边绿色指引牌上的字样，我不觉怦然心动。当年在完成了高平方向的穿插战斗和防御作战后，我们从龙邦口岸胜利归来！靖西人民出城在公路上搭起了凯旋门，隆重欢迎凯旋的将士。道路两侧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群中欢声笑语，不时将香蕉、鸡蛋等扔向军车……    那一幕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半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很快到达了龙邦口岸。疫情之下，口岸己关闭。我方的口岸联检大楼正在拆除，据悉将在原址新建一万多平方米的新国门。 　　我在口岸一侧的小路上行走，不一会就看到越南的口岸大楼，当年被炸毁了，如今建得还很有模样。 　　站在一网之隔的边境线上，我望着眼前这片土地，不禁感慨万千…… 　　在我内心里，更愿把对越自卫反击战叫作“惩越作战”。众所周知，在越南长期的抗法、抗美战争和战后恢复经济、重建家园中，当年并不富裕的中国人民，勒紧了裤腰带支援越南折合美元200多亿，作出了重大贡献和巨大牺牲。然而，越南当局在胡志明主席逝世后，忘恩负义，加紧向前苏联靠扰，与中国渐行渐远。当时，前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而1978年11月，越、苏签订《友好合作条约》，两国成为准军事同盟，在地缘战略上对我国形成南北夹击之态。仅一个月后，在前苏联的支持下，越南对柬埔寨发动大规模进攻，妄图建立所谓的“印度支那联邦”。    越南军队还在中越边境不断武装挑衅，到1978年发生了上千起，打死打伤我军民300余人，入侵中国领土160余处，并派兵侵占中国南沙群岛6个岛屿。同时，大规模驱赶华侨回中国，至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前，人数高达20余万。 　　按党中央、中央军委命令，我军分东、西两线，对越进行自卫反击、保卫边疆战斗！ 　经此一战，打出军威、国威！保得边疆40多年的安宁…… 经此一战，争取了改革开放的良好外部环境…… 经此一战，粉碎了越南称霸东南亚的野心…… 而二十八天的浴血奋战，有多少战友却不能像我们一样从龙邦归来……    平生有一个心愿：有一天我能重返战地，在战友们倒下去的地方，燃上一炷香…… 　　离开龙邦，我们结束了此次的南疆之行，返程南宁。 　　再见了，美丽的南疆，我终身难忘的地方！一代共和国的军人，曾为你的安宁而流血、牺牲。祝福你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明天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