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2012年阳春的正午,我走进这间叫做“春泽堂”的百年中药店,为病中的母亲取药。此时屋外阳光灿烂,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和车来车往的喇叭声全被隔在外面了。在中药店里,能感受到一份安静和几丝安全。</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春泽”,是取自“春天的光泽”之意。我坐在凳子上想,在春天中享受光泽,多好啊。这样想着,我等候抓药的心情就比较悠然自得。我坐的长条凳,木板厚而重,上面的红漆漆面斑驳,可凳子依旧是那样的结实。坐上这样一条凳子,心自然也会踏实了许多。</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装中药的木匣子,大小一致,上面一律用规规矩矩的正楷毛笔字写着药名,有数百种药,可抓药的医生目光一扫药方子就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装那味药的小匣子边,轻轻一抓,数量常常是八九不离十,这就是熟能生巧啊!中药最是讲究配药的分量,多一分少一分则药效有天壤之别。这就是中草药的奇妙之处!我看着抓药的医生有节奏地来回走动,他时或来到案板边看一眼医生开的药方子,时或轻轻拉开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木匣子,取药,用小秤称,轻轻地抖去一些,确保重量的准确,而后返回案板,将药倒在黄皮纸上或纸袋中,再返回称第二味配药。他们的动作轻而柔,来来往往,脚踩在木地板上也从不会发出巨大空洞的声响。看着这流畅的动作,病人的疼痛仿佛也一下就减轻了许多。在中药店看医生抓药,谁都会赞同这样的说法:那抓药的医生本身也是一味药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药抓好了,医生朝空中轻轻一招手,“唰唰唰”就开始包药了。我暗自称奇,这多像魔术般奇妙神秘啊!仔细看,禁不住哑然一笑,原来看似虚无的空中还垂着一根根的白线呢。抬头望去,蓝瓦下的屋脊上还吊着一个个纺锤形的线圈呢。那些线垂在空中,医生们随手就可包药了,一点也不用担心线会缠在一起解不开。这样的方法,既科学又节省时间,实在是妙。</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中药包好了,配药的医生就大声喊出某人的名字。有人应声而起,取药离开,又有人进来坐下。等待的过程,有些淡淡的焦急,也有些心安理得。我看不见医生白口罩后面的表情,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是同样的安静,同样的会说话,一如中药店里舒缓流淌的时光。与那样的眼睛对视,人自然而然会放下心来。药到自会病除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中药成为我眼中飘着草木气息的意象,是在1980年的早春。那年我7岁,跟随着祖父,与中药结缘。祖父喜欢舞文弄墨,但常年的哮喘却让他饱受折磨。在早春的回潮湿气里,祖父用娟秀小楷字体抄写的黄纸药方,带着发霉的味道。这些方子,在如今的我看来,是一张张通往过去的车票。每忆起一张,就会想起一段缓慢的光阴以及光阴里散发的中药味道。</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祖父喜欢带着我走在午后的阳光里,拐过几条窄窄的街道,去“邱氏中药铺”拜访邱伯。当祖父和邱老伯拉着家常聊着药方的时候,我就会偷偷溜进屋内。当我跨过中药铺那潮湿的木门槛,一股浓厚而芳香的中药味道,总会扑鼻而来。陈旧的木屋,却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掉了金粉的牌匾,风雨剥蚀的门联以及柔和光线穿过屋檐斜漏的瘦影,让我仿佛遁入明清的旧宅里。我的额头在古老的光线里,闪着不谙世事的微光。黑色的地面,黏糊糊的,像被捣稠的面糊。而黑色古朴的药架子,长满了深藏不露的抽屉。抽屉的表面贴着药材的名称。一味味带着神秘感、可以救死扶伤的药啊!那些药名如同亲兄难弟,铺满了黄纸:半夏、冬青、春不见,莲心、防己、相思子,怀熟地、咸秋石、雪里青……</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这些药名,有山野自然的气息,有诗情画意,又耐人寻味。</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浓厚的中药味,有点呛人,但我还是闻个不停。我拿起药材,细细地品赏,就像欣赏祖父铜皮盒里那些闪光的银元和铜钱。但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比“光绪元宝”和“乾隆通宝”可爱多了。那时候,我就想,将来我就做一个乡村的药铺郎中算了,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而有趣的事情。如今看来,我是低估了工业文明的力量,西药已经超越了中药,成为了看病的主导。而我当药铺郎中的梦想,也在时间的过滤器里,被淘洗干净。现在我更多的是成年男人的焦灼和忧虑,全然没有了当初站在药铺架前的豪情壮志。</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很长一段日子,我和祖父都是在“邱氏中药铺”的木屋度过的。邱老伯在中药铺的后院,给祖父煎药。黑色的沙钵上面,升腾起一股温情的轻烟。当祖父喝下苦涩的中药,我觉得仿佛一个个生命融入到祖父的血液里。之后,祖父的哮喘有所好转。我们去中药铺的日子就渐渐少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最后一次去“邱氏中药铺”,依旧是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掉了金粉的牌匾,在阳光下异常醒目。幽深、阴暗的木屋,越加衰败,如同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孤独地站在阳光下。我当时还不明白伤感之类的词语,但是一股难过的激流那时却在心中激荡。我感觉眼角有点潮湿,带着孩子独有的敏感和单纯。几年之后,邱老伯先我祖父而去,他的中药铺也被一排崭新的诊所和药房取代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周作人在《草木知秋》中说:“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读后我不禁感叹: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也如我般从草药中喝出快乐来!回想那些中药颗粒,我就似闻到阵阵的草木芬芳,鼻息间的香气更浓重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