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风倾云

<p class="ql-block">  一直很敬重父亲,一直很感恩父亲,一直想写写父亲。最佩服的就是父亲的手,那是一双不同寻常的手,所以就从父亲的手写起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父亲年轻的时候长的很清秀,那双手也应该是圆润漂亮的吧。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又是家中长子,</span>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稚嫩的双手拿起了锄头,接过了家庭的重担。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父亲早出晚归,幼小的身影出现在田野间、沟壑处……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听奶奶说过,父亲虽然年幼却很要强,手握锄柄的小手磨出了一个个水泡……</p><p class="ql-block"> 可是父亲是有梦想的,年满十八后就报名参军,审查合格却没有如愿,原来是奶奶偷偷跑到村委会给拦住了,父亲的梦破灭了。</p> <p class="ql-block">(二十岁左右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  父亲虽然是小学文化,在当时的农村也是文化人,村干部看父亲做事认真,就让他去村委会做会计。当时没有计算器,父亲练就了一手好珠算的本领,他双手灵活,打起算盘来啪啪直响。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里有珠算课,父亲手把手教我,嘴里还念着口诀:“三下五去二……”,看着父亲拨来拨去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我羡慕不已。</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村上做了两年会计,由于学校里缺老师,村支书推荐父亲去学校,于是父亲成了一名民办教师。父亲的手不再打算盘了,开始拿起了粉笔。父亲教学极其认真,很是执着,他教的班级都是名列前茅的。父亲曾荣获过县级优秀教师的荣誉称号,时隔已经几十年,父亲的荣誉证书保存完好,在我师范毕业也做了一名教师后,他曾经向我炫耀过,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纸书,眉开眼笑的。看着证书上用繁体书写的字,我的心思转了几转:父亲真的仅仅是在炫耀吗?我的手能和父亲一样拿得好这支雪白的粉笔吗?</p> <p class="ql-block">  父亲做民办教师期间,县黄河航运局招收工人,在航运局做厨师的爷爷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工人,在那个年代是农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二十六岁的父亲毅然决然地辞了民办教师,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去追逐他的梦想了。我不知道父亲的双手为这个航运局做了哪些工作,在我长大后与母亲的闲聊中得知,父亲所在的部门几个月后就解散了,父亲好像与他的梦想又失之交臂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回到了家,教师也换作了别人,生活好像开了一个玩笑,父亲又回到了原地。可是父亲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啊,有一颗向往美好生活的心啊!于是父亲跟着一位亲戚学着做了铁匠,在火光四射中,父亲的双手一定被烤得通红通红,迸射出来的带着火星的铁末一定会烫伤父亲年轻的手,这些,父亲没有提起过,他倔强地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努力着,可是生活依然是贫困的。也许是木匠比铁匠好些吧,父亲又开始学做木匠,那双拿铁的手拿起了木头。</p> <p class="ql-block">(三十岁左右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不舍得花钱去上木工培训班,但他做事用心,他反复研读做家具的书本,又去别人家里实物观察,父亲竟然“自学成才”了。别人说父亲心灵手巧,看看就会。别人不知道父亲的“看看”里付出了多少努力,所谓的“巧手”又是在怎样吃力地与贫穷的生活抗争,他好像在爬山,爬陡峭的山,双手攀住树根,抓牢石块,才能向上走一步。 </p><p class="ql-block"> 父亲开始给乡邻四舍做家具,他很细心也很用心,赢得了乡亲们的称赞,后来竞然做到了县城里。他在县城里一待好几年,他为人诚恳,不惜力气,人缘很好。他还会创新,别人想要的新样式,他都能做得到。父亲曾经带我去过他做工的地方,那里打开后门就是山,山上有很多柏树,我在树下面捡了很多蜗牛,放在瓶子里,我还折下几枝柏树枝,插在水瓶里,能活好多天。父亲看我玩得高兴,慈爱地笑了,用他那双大手拍拍我的头。记得当时我的头发是长的,自己却不会梳辫子,父亲给我编出两条麻花辫,辫子末梢用两根红头绳扎住。那里的阿姨笑着夸奖:“你爸爸的手真巧,编出的辫子好漂亮。</p><p class="ql-block"> 后来出现了很多家具厂,父亲的手工业渐渐被淘汰了。但是父亲的手是勤劳的手,是不会闲下来的。当时的农机厂是我县五大国企之一,生产的刀片大量出口,装刀片的木箱需求量极大,父亲就谋得了制作木箱一事。对于会做家具的父亲来说,做木箱太简单了,可是也太辛苦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个村一个村地去买树,他套上马车,行走在乡间疙疙瘩瘩的土路上。夏日的太阳太炽热,晒黑了父亲年轻俊气的面孔,冬天的寒风太凛冽,吹裂了父亲曾经白净修长的双手。父亲和人讲价钱,买妥之后还要自己伐掉。父亲弓着腰拿着刀锯一点一点地把树锯断,风刮起的尘土混合着锯末落满了父亲的头发、衣服,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滴在土地上,父亲依然双手紧紧握住刀据,一来一回地不停地拉动。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双手到底蕴含了多少力量,他只知道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这双手。一天下来,他的马车装满去根去枝或粗或细的树干。</p><p class="ql-block"> 父亲先把树干运到锯厂,分解成薄薄的木板,再拉回家,一块一块地斜立在院墙上晒。院内晒满了,再放到院外晒。我和妹妹弟弟也常常帮着晒木板,早上搬出来,晚上怕下雨,再搬回屋。每块木板都有三米多高,搬着走路很吃力,两头颤颤悠悠的。如果太阳好,晒个三四天就差不多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晒好的木板放在一个较宽的长长的板凳上,固定好,然后双手握紧刨子,弓着腰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地把木板刨平,而后他一脚踩着木板的一端,一手拿锯子把大木板截成一定尺寸的小木板,这两道工序很累,母亲也帮着父亲做,经常抱怨把她的腰累弯了。几年后父亲买了电锯和电刨,使用起来就轻松多了,效率也提高了不少。截好小木板后就可以钉木箱了,父亲或蹲着或坐在低矮的凳子上,手拿锤头,“当当”两下钉子就直直地钻进木头里,不斜不弯,干净利落。父亲做过家具的手确实是有功底的。</p> <p class="ql-block">(锯子各种各样:刀锯、截锯、撕锯等)</p> <p class="ql-block">(刨子、尺子等)</p> <p class="ql-block">  一天天的过去了,做好的木箱堆的越来越高,等到做完几百个能够装满拖拉机车厢的时候,就租别人的拖拉机送到农机厂。大约每个月送货一次,这一天是我们一家人最高兴的一天。一大早我们就起来装木箱,父亲站在车厢里,我和弟弟妹妹把木箱从屋里搬出来递给父亲,父亲就一个一个地交错摆好。我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吵着要去县城,父亲就在车厢的前面留一个空间,让我们窝在这个地方。木箱在车厢里摆的很高,父亲的双手就像变戏法似的,拿着绳子左一道右一道,上一甩下一拉,好像一张“田”字形的网,一会的功夫就把所有的木箱“五花大绑”在一起,再也不怕木箱滚落了。</p><p class="ql-block"> 蓝蓝的天空下,拖拉机“突突突”地奔跑着,我们的欢声笑语洒满一路……</p> <p class="ql-block">  把木箱送到农机厂,父亲在财务室结了帐,手里拿着人民币,我们兴高采烈地围在父亲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中午要吃什么饭。就连母亲也像小孩子一样,说要碗红烧肉解解馋。我已不记得到底吃了什么饭,只清楚地记得饭后我们去了水泊商场,父亲花了五元钱给我买了一个带有粉色图案的文具盒,我用了好多年。父亲说弟弟妹妹年龄小,给他们买了两元钱的小点的文具盒。</p> <p class="ql-block">  父亲长年累月地做着木箱,他的手被刨子刨掉过皮肉,被木刺扎进过血肉,被锯子锯开过血口子,被锤头砸的青紫过……<span style="font-size: 18px;">这些都是经常性的,所幸没有伤到他的筋骨,他不甚在意,日子一天天的在他的辛苦劳作中好起来。</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带我们去镇上赶集,到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当时母亲在家做家务,没有和我们一起去。)</p> <p class="ql-block">  但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年的中秋节前夕,他用马套上木板车往田地里拉土肥,空车的时候坐了上去,不想马车走斜坡时翻了,他被木板车砸断了三根肋骨。父亲没有去医院,我不知道是因为没钱去医院,还是因为不舍得花钱。父亲躺在家里,请了一个外地医生给他在肋骨外面贴上了膏药。母亲在旁边抹眼泪,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着家中的顶梁柱倒下了,很是伤心。我当时大约十一二岁吧,看着父亲疼得蜡黄的脸,紧紧扣住床边的手,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流。</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双忙碌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我心里暗想:就借这个机会让父亲歇歇吧。可是父亲终究不会闲着,过了几日,疼痛稍稍减轻后,他就托人给他买了一本缝纫书,躺在床上学习起来。他双手捧着书,由于室内较暗,当时的农村也没有电灯,所以他的眼睛离书很近,书本遮住了他的脸,但他学得很认真。我只能看到他的双手,看着他那双由于长期劳作而逐渐粗糙的手,我站在屋里发呆。他或许认为自己受了伤,不能再做繁重的木箱活了,提前做好了改行的打算。</p> <p class="ql-block">  毫无疑问这次父亲学习缝纫同样成功了,当他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就会裁剪了。父亲把布铺在平板上,一手拿尺子,一手拿粉笔,按量好的尺寸在布上画来画去,画好后,拿剪刀沿粉笔线剪下来,再在缝纫机上缝制,一件衣服就做成了。父亲先给三个孩子做衣服,又给爷爷奶奶做,给妈妈做,他拿家人练手艺呢。他做好了单衣又开始学做棉衣,印象最深的是他为弟弟做了一件厚厚的到脚踝的棉衣,戴帽子的那种。弟弟穿上后,只能露出鼻子和眼睛,母亲戏称变成了“小棉猴”,意思大概就是臃肿吧。父亲是疼儿子的,絮进去厚厚的棉花,以为这样就不受冷了吧。小孩子长的快,所以棉衣长袖子也长,节俭的父亲想让孩子多穿几年吧。可父亲绝对想不到的是,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弟弟在学校和一个女生发生了矛盾,那女生彪悍啊,小小年纪就会跳起来抓挠弟弟的脸,别的地方她也抓不到啊。弟弟长衣长袖,被厚厚的棉袄包裹着,施展不开呀。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弟弟的脸像被鸡爪子挠了似的,几条血道道有深有浅有长有短。那时弟弟有七八岁吧,我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弟弟怒气冲冲地回到家,白皙的小脸上惨不忍睹。这件事之后,弟弟有没有再穿过这件棉衣,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拿这件事说笑了弟弟好多次。</p><p class="ql-block"> 父亲会裁剪衣服了,又受到了乡邻的夸奖,夸赞他的双手真是巧啊!我想:父亲要靠这双手养家糊口的,生活所迫,这双手不能不灵巧起来啊!</p> <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没有做缝纫行业,身体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又做起了木箱,毕竟这份收入是稳定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是较高的。即便这样,除去逢年过节,平日里我们很少吃肉的。我们嘴馋的时候,父亲就去小河里给我们网鱼。父亲有一个渔网,我家前面就是绕村的小河,父亲会撒网,这可是个技术活。父亲一手拿网绳,一手拿网身,先往后一摆,顺势再向前潇洒一甩,划个半圆,网子张开大口冲向水面,罩住水面的面积越大逮住鱼的可能性就越大。父亲双手慢慢地收拢网口,一点一点地把网拉上岸,裹着泥浆和枯枝烂叶的网底跳出来几条小鱼,有时是鲫鱼,有时是千条。母亲拿碗盛上洗好的鱼,上面撒点盐和葱花,放在篦子上蒸。虽然简单,对我们来说,却是美味,父亲时常这样给我们解馋。</p> <p class="ql-block">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父亲做着木箱,供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平日里,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大多是弓着腰低着头双手忙活着不停。父亲再忙再累,也不忘督促我学习,晚饭后,时常给我提写生字,听我读课文……。我是他的长女,他对我格外用心。我清楚地记得,我上初一的时候,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刚扶着木梯爬到第二层,我是要去房顶翻晒玉米粒的,这时候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让老大退学帮家里干活吧,闺女家的认几个字就行了”。父亲竟然发怒了,朝母亲大吼:“不行!不上学不行!”我呆呆地看着父亲,耀眼的阳光下,父亲板着脸,抿着嘴(抿嘴是父亲生气的特征),说完这句话就一动不动地静立了好久。我被吓到了,母亲也被吓到了,母亲不明白,一句话何至于惹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父亲因贫辍学,参军不顺,工人也没做成,父亲的梦想就是吃“国家粮”吧,可是几番周折,我的父亲还是留在了农村,他的吼声里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述说的委屈啊,一句话出现的三个“不”字包含了他多么坚定的心啊,他是多么希望他的孩子能够通过上学这条路吃上“国家粮”,在父亲的眼中,吃上“国家粮”就是幸福生活的开始。</p> <p class="ql-block">  为了能让我吃上“国家粮”,父亲的手一直坚定有力地推着我,推着我……容不得我停止不前。我在本村读的小学和初中,在读初三的时候,父亲听说镇上的中学好,托人把我转到镇中学。去学校的那天,正巧下着大雨,我家离镇中学有五里路,当时路面没有硬化,是土路,我们只好步行。记得父亲和我都穿一件雨衣一双雨靴,父亲左手提着我的书包,右手打着伞,风呼呼地刮着,雨哗哗的下着,脚下的雨靴已经灌了雨水,啪嗒啪嗒地响着,我们爷俩踩着泥泞的土路一步一滑地艰难行走。雨顺着风斜打在我的脸上,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父亲的脸已满是雨水,拿伞的手一直在向右倾斜倾斜……,顿时,我的眼泪在雨水的掩盖下肆意流淌……</p><p class="ql-block"> 可是一年之后,我落榜了。</p><p class="ql-block"> 复读一年,依然没考上挤破头的“小中专”。现在有人戏说当年的中专不亚于现在的985,想想也是,省去读高中三年的时间和花费,毕业后国家还包分配,就吃上了“国家粮”,有了“铁饭碗”,可想而知,这些对生活比较贫困的农村孩子是多么大的诱惑力,人人削尖脑袋往里钻,所以竞争力是非常大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天阴沉沉的,乌云一团一团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像要下雨了。父亲搓着双手,沉默着,思考着……我怯怯地站着等待着……乌云完全堆积在头顶上,天更暗了,瓢泼大雨即将来临,我实在受不住了,小声对父亲说:“爹,我不复读了吧?”终于,父亲不再搓手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还是再读一年吧,我送你去县城读书”。我想父亲是铁了心,不再考虑花费了,就是那种“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的心境吧。其实和我年龄相仿的很多人,读完小学或者初中就回家务农了,尤其是女孩子。而父亲不肯放弃,生活再困难也要我继续读书。我泪眼朦胧,望着窗外的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怀着愧疚又感激的心情写了一份决心书……就这样父亲的手牵着我又走上了复读之路……</p> <p class="ql-block">  终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的双手颤抖了,不停地摩挲着摩挲着……看着父亲,我悲喜交加,鼻头酸楚。当晚,一向节俭的父亲花五十元钱(当时是大数额)在村上放电影,以示庆贺,可见父亲的心情是多么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我毕业了,九月一日开学,校长就给我发工资,说是七、八月份的,一个半月的工资,那时候多好啊,一毕业就开始领工资。整整三百元人民币啊,我自豪地交到父亲的手里,心想终于可以帮助父亲了。父亲很是高兴,他大手一挥,召集家庭全部成员,开了个家长会。我工作那一年,弟弟正好开始读高中,每个月回家一次,我每次都要给弟弟生活费,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我只有一个念头:有了我的帮助,父亲的手能不能歇一会?</p><p class="ql-block"> 父亲想让他的三个孩子都能够通过考学过上幸福的生活,在当时的农村他的这种想法还是很先进的。当时农村人的思想是比较落后的,对孩子的教育不大关心,大多数人都想着孩子长大后能够成为做农活的帮手,自己就轻松了,不像父亲这样对上学有一种执念。弟弟自幼聪明,学习勤奋,我的印象中,他在小学初中都是班级第一名,高中毕业后顺利地考上大学,不像我一样,让父亲操碎了心。但是父亲的心中还是留下了遗憾:妹妹没有考上学,虽然他尽了全力。之后的很多年,在父亲心中一直是个坎,好像是他做错了事似的。他更加疼爱妹妹,对妹妹有求必应,并且让妹妹学技术,为未来生活做打算。妹妹结婚后,只要生活中遇到难题,我和弟弟都会倾心相助,这是父亲教会的。好在党的政策好,我们的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提高,妹妹妹夫现在在北京打工,买了楼房,有了幸福的家,父亲的心里才宽慰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木箱做了有十几年吧,现在想来,多亏父亲谋得了这个事做。做木箱的这些年,我家翻盖了新房,我和弟弟的上学花费也没有作难,没有像别人那样东家借西家凑的。而且父亲手头上有了灵活钱,帮助了许多人,谁家盖房子了,娶媳妇了,生病住院了,孩子交学费了……乡亲们遇到困难,只要向父亲开口借钱,他没有不帮忙的。不但这些,谁家的农具坏了,需要修理,也都来找父亲,父亲“叮叮当当”忙的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 我要结婚的前几个月,父亲暂停了手头上的木箱活,他要亲手为女儿做嫁妆了。他细心地挑选了上好木材,什么木材适合做衣橱,什么木材适合做写字台,什么木材适合做茶几……父亲好像一位有作战经验的将军,那么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父亲开始量尺寸,画墨线,锯木板,刨木板,钉钉子,家具成型后,又抹腻子,拿砂纸打磨,刷漆,一遍又一遍,直到家具亮的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来。父亲终日里在做家具,有时晚上也加班,他的头发、身上时常沾满刨出来的木花,鞋子上也有滴落的油漆点点。每一道工序他都做得很细致,唯恐出现一点瑕疵,父亲使出了他全身的本领,好像要把他全部的爱融进这一木一板里。我忘记了父亲一个人做了多长时间,他给我做好了四个衣橱,一个饭橱,一张写字台,一个茶几,四把小椅子。我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却有苦涩的泪水涌出,其实婆家已经买好了家具,我又何苦让父亲这般劳累。一木一板,当思父爱如山;一刨一锯,恒念父力维艰。</p><p class="ql-block"> 我是十月份出嫁的,这一天,秋阳高照,金风送爽。迎亲的队伍来了,父母忙前忙后强装笑颜地招待。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家门,上车前转身回首,母亲已是满脸泪水,父亲在墙角低着头偷偷地抹眼泪,那双长满厚茧的手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抹着……他不想在人前哭,可是眼泪止不住,就再也没能抬起头来。灿烂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妆容,娶亲的轿车在喜庆的乐声中平稳地行驶着,车窗外的炮竹在如洗的碧空中欢快地鸣响着,车中的我双眼噙满泪水,往事如长堤决口,一幕一幕地流淌出来……</p> <p class="ql-block">  后来农机厂破产了,父亲的木箱活也结束了。这个时候我们都长大了,父亲也应该歇歇了吧?</p><p class="ql-block"> 可是父亲的手依然是停不下来的。他年龄大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出门打工了,于是他买了一辆三轮车,去县城的酿造厂批发酱菜,再到各村走街串巷零售。有些人很不屑,可父亲却做得悠然自得,有滋有味。</p><p class="ql-block"> 他每走进一个村子里,用喇叭吆喝几声:“来买菜了,来买菜了。”而后就选一个宽敞的地方,从车上拿出预先准备好的二胡和凳子,一边拉二胡一边等人来买菜。父亲年轻时就会拉二胡,这么多年一直为生活而忙碌不停,没有时间娱乐,父亲终于可以在卖菜的空闲处拉响他的二胡了。人们渐渐多起来,有来买菜的,有来听二胡的,围住父亲一派喜气洋洋。蓝蓝的天空下,灿烂的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在人们身上落下斑驳的树影,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父亲拨弦的手指间飘荡出来……我真佩服父亲,他把朴实的生活和高雅的艺术结合的这样完美无缺。</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车每晌转一个村,十里八村的都熟悉了,乡亲们都喜欢父亲,说父亲卖菜实诚,说父亲打菜干净,说父亲的二胡拉的好听。</p> <p class="ql-block">(49岁的父亲和我女儿)</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北京留影)</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不仅会拉二胡,也会做二胡。赶上阴雨天不能出门卖菜的时候,父亲就在家里自己制作二胡。他带着花镜,精挑细选木料,用火烘烤、压直,小心翼翼的切割,仔细地刨平,反复摩擦,直到木头完全平滑。他完全沉浸在制作中,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时间靠不上,做一个二胡要好几天。我看父亲辛苦,说给他买个就好了。父亲不愿意,说自己做的好用,其实父亲是不愿意让我花钱罢了。母亲经常说父亲真是个劳碌命,不管晴天还是阴天,一双手没有停歇过,晴天有晴天的活,雨天有雨天的活。</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村里卖菜持续了四五年。他是不怕热的人,但是冬天怕冷,他穿着棉袄棉裤,外面再穿一件军大衣,带着厚厚的皮帽,在寒风里穿梭着……他的脸冻得红红的,眉毛处凝结着寒霜,他的手长了冻疮,又红又痒,不停地揉搓。我劝他说,天太冷的时候就不要出门卖菜了,可是他不舍得耽误,他说一天要挣十几块钱呢。</p> <p class="ql-block">(60岁的父亲和我儿子)</p> <p class="ql-block">  等到我的弟媳妇怀孕需要照顾的时候,父亲便卖掉他的三轮车,带着母亲去了济南照顾他的儿媳妇。怀孕初期,弟媳妇骑着电动车去上班,父亲便每天帮弟媳妇把电动车从地下室里推出来,这时候父亲虽然已经年满六十,但是由于长期劳作的关系,他的手还是很有劲的。看着儿媳妇骑上电动车,慢慢的走远了,他才放下心来。弟媳妇月份大了的时候,不骑电动车了,每天坐公交车去上班,于是每天早上,父亲用他那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把水果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放在袋子里,提着水果一直送到公交车旁。</p><p class="ql-block"> 我的侄女出生后,父亲是多么高兴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的触碰一下宝宝的小手,心下一片欢喜。弟媳妇上班以后照顾孩子的事情,便交给了父母,我母亲比较粗心,做事急躁,所以大多时候给孩子喂水,喂奶,喂饭都是父亲来做的,他那双拿过铁拿过木头的双手,现在又小心地托起了婴儿。他在本子上记下宝贝是几点喝水几点喝奶几点吃饭,他带着老花镜,眼睛仔细地盯着奶瓶上的刻度,按比例兑好奶粉,小心翼翼地喂食他的宝贝孙女……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孙女给照料大了。</p> <p class="ql-block">(父亲和他的孙女)</p> <p class="ql-block">  侄女上幼儿园以后,父亲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他所住的小区里有个乐团,于是父亲也参加进去,每天除了接送侄女上学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拉他的二胡。乐队里的几个人,每天吹拉弹唱,悠然自得,有时也排练节目,参加演出。父亲农民出身,所以不惜力气,每天把乐器搬进搬出,一手操持。父亲的质朴,赢得了他们的好感,所以和父亲相处融洽。我去济南的时候,母亲给我抱怨说:“你爸爸现在迷上二胡了,整天在活动室。”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的爱好搁置了几十年,现在还不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我有些心酸。</p> <p class="ql-block">(父亲和乐队成员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  父亲除了接送孩子上学外,还负责买菜。父亲买菜,不去超市,说超市里的蔬菜贵,他步行四五里路去农贸市场,还是下午去,因为下午蔬菜价格便宜。他的大手在那些焉巴的菜里挑来挑去,买水果也是这样。弟弟说:“买好的买好的。”可他依然不听。父亲的消费观仍然停留在“填饱肚子”的水平上,这在大城市里显得格格不入。而没有亲身经历过贫穷苦难生活的人,又哪能理解父亲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一家人吃到绿色无公害蔬菜,父亲在离家几里路的山坡上开垦出一片地。这双勤劳的手搬开一块一块的石头,用铁锨一下一下的翻松半沙半石的土壤,种上了黄瓜、丝瓜、茄子、冬瓜、金瓜、红薯、花生……。人勤地不懒,一年四季断断续续的还真是收获了不少。</p> <p class="ql-block">(父母和弟弟一家人在曲阜)</p> <p class="ql-block">  弟媳妇是做化妆品生意的,经常给父亲手霜让他涂抹,父亲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倒是比年轻的时候还要滋润了。可是父亲依然在慢慢变老,浓密的头发渐渐稀疏了,已经花白;他走起路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急促而有力,脚步变得缓慢而平稳。“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你们就不会变老,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每次听到王琪的这首《万恩千爱》,我都禁不住喉头哽咽,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济南已经生活了将近十一年,这些年应该是他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因为他的双手终于不再为一家人的生活而忙碌,他像退休的老干部一样,优雅地拉起了二胡。父亲刚满71周岁,身体还算康健。我希望这以后的每一天,父亲的这双手,这双曾经支撑起一片天,让我们一家人度过了很多难捱日子的手,都能够涂着手霜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祝福天下像父亲一样质朴、劳碌一生的所有父亲都能够安享幸福的晚年。</p> <p class="ql-block">2012年,在泉城广场</p> <p class="ql-block">2015年,在颐和园</p> <p class="ql-block">2015年,在长城</p> <p class="ql-block">2016年春节,我们姐弟和父母一起</p> <p class="ql-block">2019在曲阜</p> <p class="ql-block">2019年,在聊城东昌湖</p> <p class="ql-block">2021年,在公园</p> <p class="ql-block">乐队演出时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2021清明节父亲回老家,和朋友一起</p> <p class="ql-block">  父亲节来临之际,我将这篇文章作为礼物献给敬爱的父亲,祝父亲身体健康、幸福快乐!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