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中人

张清

网中人

为加拿大高校文学社主题“无形的网”而写

张清 2021年5月19日于弗吉尼亚

人在世间走，处处皆有网，不管你看得见看不见。

年轻时只知道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不知道四海之内都是网，随意伸脚就会像傻鸟一样被兜头网住，或被绊倒，摔得鼻青脸肿，不辩东西。

刚工作时，国企刚刚开始强调厂长经理负责制，我厂的厂长风风火火，魄力十足，与他搭档的书记则格外含蓄低调，以致给我一个深刻的概念：厂长经理才是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书记只是开开会，念念报纸文件，并把这个定位带到了新单位。

一天，二楼的电话铃响起，整个基层单位就那一部电话，黑乎乎的。我在一楼办公，不过那时腿脚真灵便，人也相当勤快，勤快得都有些过了，就跑上二楼接听，单位的事比我家的事还重要。对方一开口就问“你们主要领导在不在？”我知道两个主任都出去了，就很客气地说“主要领导都不在，您有什么事我转达一下，请他们回来后尽快给你回电话。”

问题就出在我单位的书记，我以为就是给大家念报纸文件，帮助我提高觉悟的人当时就坐在旁边的办公室里，他听见我说话。书记在，有人竟然说“主要领导都不在！”

我很多年后才想起来，书记离电话那么近，就等着别人接，接了以后如果是找他，再叫他，顺理成章，这才是主要领导的做派，否则像我这样还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的，在那个晴朗的上午，从一楼飞跑到二楼去接电话，接那个黑乎乎的电话。

有时候跑得太快不一定好，有可能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那时形象不好，很不好，长得就让一些人看着不舒服。虽然我努力谦虚谨慎，总有人说我傲慢，他们还互相交流，互相传播，务必使更多的人知道我傲慢，我毛病很多。还有一个相处得很好的同事很大方地告诉我：“如果我们有一个右派名额，就只能给你，别人拿不上，因为就你像右派！”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或没做什么，在有些人眼里都已经大体上成型、定性，如果再不谨小慎微，只能是雪上加霜。

站在书记的角度，他感觉自己被轻视、被看低了，被怠慢了。

问题是得罪一个人，可能就得罪了一批人，每个人头上都有一道网，每个人背后也都有一张网。很久以前看过一篇小说，说不小心得罪了一个人，结果把半个县城的人都得罪了。

我的情况要好很多，据说一句话只得罪了八个人。

但这八个人是什么成色的呢？一直都要我快离开老家准备移居他乡时，才有一领导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在这个公司，有八个人不能得罪，号称公司“八老”，他们是当年一起流大汗的哥们儿，有战友加兄弟的情谊，感情非同一般，得罪一个，就要在你得罪人的成绩单上自动地乘以八。最重要的是，八老要么位高权重，要么软实力惊人。所以，不尊重一个领导，就是没有尊重所有的领导。

后果很严重！

这么多年过去，很多荣辱得失，升迁下降都不再重要了。但有一些事是刻骨铭心的，在我欢歌笑语或者静静地坐在群山之中眺望远方时，有时也会突然让我不舒服一下，或者感动一下。

我那句“主要领导都不在”的确是无意所为，但却成了著名的论断，并对我当年的工资奖金有过实实在在的影响，姑且不谈升迁。也是很多年后，我已经是副总工时，有一位当年一起在工地上日夜并肩施工的同事悄悄告诉我，当年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奖金匀出一些给我，用新疆话说“我们都为你背了一些奖金”，意思是有一部分奖金账面上发到了同事的头上，却实际上进了我的腰包。

我百感交集，无语。最重要的是，当时的团队领导觉得批给我的奖金太少了，尽管我工作极其努力；另一方面，领导觉得我刚生了个女儿，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这既使我十分感动，又深感不公。感动的是领导有一颗善良之心，同情我当时的处境，而同事居然配合，匀出一些自己的奖金；痛感不公的有二：为什么要少给我奖金？难道就因为我长得不像好人？让几个同事替我“背奖金”，实际上对他们也不公。

不过这事还真怨不得别人。要不是我神差鬼使般地从一楼飞跑到二楼，去热心地接那个和我毫无关系的电话，那个黑乎乎的电话，要不是我有一个错误的概念，没有搞清谁才是真正的一把手，这些事恐怕就不会发生。

即便如此，有些人背后的强大网络，我们自己身边无处不在的大网，才会真正影响我们的一切。

情愿不情愿，你我都是网中人。

宋绍令（1978级）师兄的点评诗：

年轻的无知和莽撞，

那顾得哪张大网，

年轻的张狂，

哪正视过那张大网，

当要伸展拳脚时，

方知大网的力量，

用尽全力去破除大网，

发现自己太没有力量。

此时已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