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麦香

江南（刘秀玲）

晨光曦微之中，各家的大门已“吱吱呀呀”陆续打开了。镰刀、绳子、草帽、小推车头几天早已备好。有马车的人家，将吃了一夜草料的马儿拉出圏外，备鞍驾辕，“嘚儿驾——嘚儿驾”上路了。

 

虽进五月，凌晨的风依然透着凉意。星星亮的出奇。人们互相打着招呼，问询着天气。龙口夺食的五月，老天是倍受关注的爷。他若慈悲，今年的收成便皆大欢喜。

 

走进地头，父亲掐了一朵麦穗，用手一搓，再用嘴吹去薄薄的壳儿，掌心里一簇圆鼓鼓的麦仁儿，便熠熠生辉，放口里一咬，脆响。爹笑了，放开嗓门：开镰吧！

 

爹和娘弯下腰去，几乎同时抓过一把厚实的麦蒲，利落地往怀里一拉，手起刀落，嚓嚓有声。大姐、三妹紧随其后熟练地挥开镰刀，也是嚓嚓有声。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拉过厚厚的一把，却怎么也割不透，只好使劲儿砍。爹回头看我一眼：“别贪多，小把割。”

 

那是分田后的第一季麦收，家家小麦长势良好。尤其我家麦子，谁见谁夸。麦秆粗组壮壮，麦蒲子又厚又韧。路过的海全叔赶着马车，向爹喊道：“三哥，把麦子养这么肥，割起来犯愁吧？看把闺女们累的，都当小子用了！”

 

爹立起腰，乐呵呵地笑着。娘喊道：“闺女小子都一样，不能娇生惯养，得多锻炼锻炼她们。”

 

别人家的重体力活，多半是强壮的男劳力所为。而我家，爹是唯一的男劳力。爹娘生了我们姐弟五个，上面一溜儿闺女，一个弟弟，方才五岁。在农村，重男轻女思想由来已久，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爹娘往往是最被看不起的，也往往是最遭罪的。村里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闺女都是赔钱货，养大了，不过是一门亲戚。可爹再苦再累，从来没有吵过我们一句，不仅如此，还省吃俭用供我们上学。我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第二个就是我的四妹（当年曾有人多次提出收养小妹，都被爹坚决地谢绝了。我后来跟爹开玩笑说：“爹，幸好您当时没把小妹送人，不然咱家又少一个大学生”）。紧接着小弟也考上了大学，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绝无仅有的。三妹本来也考上了高中，但是因为当时四个孩子上学，家里实在供养不起，母亲考虑再三还是作出了决定。一天晚饭后，母亲坐在院子里，对我和三妹说：你们俩商量一下，一人上学，一人留家里帮忙干活吧。你爹倒是说过，只要能考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可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看看方圆几里上学的人家有几个考上大学的？老二已经读到高二，差一年就该毕业了……”母亲刚说到这里，三妹便说了一句：“我留吧”！说完就起身走进西屋。低低的抽泣声从窗帘背后传出，整个晚上，父亲母亲没再说 一句话。只是后来，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自责，说对不住三妹妹。

 

天大亮了。地平线的尽头，太阳传递着热情的眼波，先前隐约朦胧的田野一下子风光尽泄。苍茫无涯的麦田熠熠闪亮。刚刚割倒的麦秆齐刷刷躺在垄间，十分惬意地晒着太阳。虫们受了惊吓一般，睡眼惺忪地四处逃窜。新鲜的泥土的香混合着成熟的小麦的香，在清晨的田野肆意铺张。又饿又累的我不时直起酸痛的腰望向村口。那里的打麦场上小山堆积，脱粒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终于，田埂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人儿，一前一后，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篮子。小妹和小弟送饭来了。

 

小米饭，还有大油饼！

 

爹看着小妹，满眼含笑：“啥时候学会烙饼了？”

 

娘说：“比我的手艺都强！”

 

小弟揉着肩膀，委屈地告状：“姐姐不让我吃！”

 

小妹教训小弟：“谁让你走一走就停一停了？不到地里就是不能先吃！”

 

大姐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再指指我割过的地，嘲笑道：“看看你的战果，整个一癞头和尚！”全家大笑。爹、娘、大姐和三妹割过的麦地，像高级理发师理过的发茬，又低又平，整齐划一；我的“作业本”上却布满了参差不齐的五线谱，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

 

爹放下饼，趁吃饭的短暂间歇，走到大伯、五叔家的地边，掐一朵麦穗品了品，回头对娘说：“让老五明天调休吧，他两家麦子再晒一个日头，明天就能收了。” 爹八岁那年，奶奶就去世了。留下弟兄五个，他是老三。大伯天生腿有残疾，从未蹬过地边，二伯和四叔当兵复员留到城里工作。五叔长得瘦小，在镇上一家铁厂上班，平时只趁节假日回来种田。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偏偏不让我爹去当兵，爷爷说，不能都出去当兵，总得有人在家种地啊；你爹勤快，又有力气，地里活拿得起来。当初兵是验上了的。铁厂招工那年，村里推荐两名党员，有你爹，你爹让你五叔去了。

 

头年分地，我家分得的地边有一大片墓地，荆棘丛生，荒草蔓延。整个秋季，我们都在爹的率领下，在墓地边垦荒。刨地和拉犁是最累的活计。刨地刨的我们腰酸背疼，虎口震裂，满手血泡；拉耧也是个累活，弓着身子像纤夫一样在田里一步步艰难跋涉，肩膀勒出的血印和衣服粘在一起，被汗水一浸，钻心的疼。那时爹娘叔婶还有大伯家的堂哥堂姐互相帮衬，让艰辛的日子变得欢快温馨。拉耧时常常是三家合伙，五六人一组轮流拉。大家一面气喘吁吁地弓腰拉犁，一面说说笑笑，互相打趣。爹负责扶耧。扶耧是技术活，深浅直弯，全靠扶耧人双手的晃动。几天下来，胳膊往往发肿。爹的胳膊后来再也伸不直，医生说是劳伤，大约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太阳渐渐狂躁起来。热气流扑面而来，灰尘和麦芒黏在脸上胳膊上，奇痒难耐。爹和娘像是两架不知疲倦的铁犁铧，一遭遭挺向麦田。

 

傍晚总算割完，又马不停蹄连夜装麦，运麦，打麦。

 

……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在现代化收割机的轰鸣声中，那个激动人心的手工农业时代，渐已湮没在历史的隧道中。当年壮怀激烈的爹娘已是白发苍苍，却依然苦守着那几亩责任田。我和小妹、小弟大学毕业后，分别在城里成了家。我们多次劝说爹娘将地转给别人，但他们就是不弃不舍。也许在他们心中，那些地已经不再是地，而是家里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