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心在天边

小平大不平

本以为，今天会一如平常地，平淡无奇地，溜走。

然而。

夜里8点半左右，在一个小众的校友群里读到一篇文章，《我的初心一尘不染——今天我在母校的演讲》。竟然动了凡心！

中午就听说，李镇西上午在四川省四川师范大学校友会成立大会上的简短发言赚足了好些校友的眼泪，有女校友竟致抽泣。听罢，也没好上心。现在，镇西师兄本人热炒热卖，将自己的发言整理成文，并前后穿靴戴冠，交待一番时代背景，描绘一干现场气氛，发抒一通亲身感受，通过自媒体广而告之。发言的确有感染力，再加上把从始至终的掌声、笑声、议论声、互动声、赞美声（当然没有欢呼声、尖叫声和呐喊声）都精细地记录在案，对读者就很有代入感了。

镇西是母校培养出来的杰出校友。他是一位人性仁爱之士，乐为苍生说人话，曾经贵为校长却能秉持较多的民间立场。但他也是一个识时务、明得失之人，既善于宣传自己，也善于保护自己。他的话看人下菜，击中痛点、泪点和笑点，却断不会荒腔走板。

果然，这次一样不负众望！

可是，触动我灵感和灵魂的，跟这些无关，而是他那句“我的初心一尘不染”，以及并不是他要表达的重点所在的那两处“语文”。

本来，我的心并不如此敏感，更无意借此矫情。但是，又有很久没有交流的我语文教育改革探索道路上的引路人周正逵老先生，不前不后，偏偏今天来长篇微信，痛陈语文积弊，嘱我披挂归队。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面对两个语文人——一位前辈、一位师兄的两颗玲珑之心，我发现，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初心，不知道它在哪里，甚至有一种不知道它究竟为何物的悲哀。

仅据我的见识和视角，李镇西主要在中小学育人主张和实践方面用力，不特别以语文学科名世，从他自己记录整理的这份演讲稿来看，只有“我以这样一副嘴脸踏上了中学语文讲台”、“我上的是白居易的《卖炭翁》”等两处可见语文的痕迹。我与镇西的育人观颇有雷同，甚而至于我们在中小学育人工作的某一个细分领域都有强烈的共识与共情，譬如据我所知他在乐山教书期间曾经深度探究了一位学生自杀之谜，并且投书《中国青年报》，希图唤起全社会对于中学生自杀现象的正确关注与积极反省，我亦有过遂宁教书期间用爱心和耐心、理解和理性帮助自杀倾向非常强烈、自杀态度非常决绝的学生平安度过危机的经历。尽管如此，镇西今天演讲具体对我发生震动效应的，就是仅有的淡淡的两笔“语文”，联通了周正逵先生的召唤声，激发了我作为一位语文人或者说一位曾经的语文人的自觉与自省。

周先生来信如下——

小平：好久没有联系了，不知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我正在组织编写“史略”工作，有吴欣歆、周颖、王启军、郝嘉杰等人愿意参加，现已开始整理资料。

吴欣歆已调到北师大文学院工作，主要是在国家教材改革基地做研究工作，我的那些书和资料也找到了比较适当的地方储存了。不知你对“史略”的编写工作还有没有兴趣呀？如果有，我给你留一个位置。

我的回复如下——

周老师：我自去年1月中旬到现在，在北京只有去年5月下旬到6月中旬呆了20多天。四川这边的劳动和实践教育方面的工作刚刚起步，而且没有多少经验可以借鉴，所以特别消耗时间和精力。知道您在抓语文“史略”工程，甚是钦佩！毕竟我的正宗专业还是语文，而且更希望还有机会继续在周老师的带领和指导之下做一些语文方面的有意义的工作，所以请周老师给我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吧，我保证干好。如果有该工程相关的材料，请您先发给我熟悉熟悉，学习学习。

周先生的话匣子打开了——

小平：早就想找机会跟你说说心里话。

在我看来，从清末语文课独立设科以来，深受西方语文教育思想的影响，始终沒有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建国前的三十年，即民国时期，是语文教育和教材的初创时期，它从无到有，初步成形，但由于分散经营，缺乏领导，只在文白关系问题上争来争去，实际进展不大。解放后，中央领导非常重视语文教育和教材的改革，亲自领导和组织了三次重大改革，即文学汉语分科教学，景山学校整体改革，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体系改革。这三次实验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语文教育和教材新体系，不断探索，深步深入，已见雏形。

新世纪课改在即将离任的领导指示下，从国外引入了最时髦的新理念，又组成了一个以洋博士为班底的智囊团，割断历史，否定传统，用新瓶装老酒，拋出一系列的“新理念”，打着“守正出新”的旗帜，推行“守旧充新”的货色。以至语文教育和教材的改革中止了前进的步伐，出现许多新的乱象，离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语文教育新目标越来越远，这是很可悲的。

正如国家领导人所说，目前世界正处于百年不遇的大变动时代，我们的语文教育也是如此。过去的一百年走过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弯路，现在已经到了山重水复的地步，客观形势会逼着上上下下另觅通途。所以未来的一百年将是寻求柳岸花明的崭新路程。所以有志于改革的人们，还是应该充满信心，尽力而为，为改变不合理的现状，开拓革新的天地，贡献自己微薄之力。

小平，以你的天资和资历，应该成为新时代语文教育改革的先锋，甚至是领军人物。然而命运捉弄人，让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无可奈何，只能且战且走吧！好在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这一点，你比我有优势。我已经是强弩之末，来日不多了！希望你善自珍摄，永葆青春！

　　面对恩师肺腑之言，我作答——

周老师：

谢谢您对学生的殷切勉励！彷佛瞬间又回到了您的身边，回到了令人爱恨交织的语文圈。

回想自1986年追随您开展语文教育改革起，凡35年，其间的阴晴圆缺，阳光普照与风雨如晦，都经历了，都领略了。我也以此为荣，还常常给新认识的朋友兴致勃勃地讲述那些不平常的语文故事，譬如2014年端午前夕我陪先生向教育部长告御状获得充分理解和大力支持的传奇。

语文的问题，剪不断，理还乱，老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新的问题又不断变换着花样一茬一茬接踵而至。语文，不是在折腾，就是在折腾的路上，也不是在改革，就是在改革的路上。到底是折腾以改革的面貌出现，还是改革难免始终伴随着折腾，令人莫衷一是。如周老师您这样的清醒者实在是少之又少，而且越来越少。大量的语文工作者只能被裹挟着前行，随波逐流，载沉载浮，指鹿为马亦或非驴非马几成常态而不自知。

我这个学界的逃兵、商界的异类，多数时候也只有做隔岸观火状，看似进可攻退可守，其实进退无据，意欲自我麻痹一了了之。有幸投身周老师门下，今生本欲立志做您的传人，终生为语文改革事业尤其是语文教材改革事业而奋斗。无奈世纪之交纵身商海，偶有回头视岸，却落得个不伦不类。其实2012年前后中华版义务教育语文教材修订，在我未尝不是一次积极地自我救赎的尝试。孰料命运弄人，好不容易经过夙兴夜寐，经过惊心动魄，终于审定通过，转眼间却迎来了传闻已久的新一轮大一统政策落地，“我”花开后百花尽杀。失去救命稻草的我，又眼睁睁地离语文越来越远。无论是我负语文，还是语文负我，辜负周老师不离不弃的苦心栽培都是既成之事实。

今闻周老师举旗语文史略工程，且有吴欣歆、周颖、王启军、郝嘉杰等众师弟师妹赢粮景从，恩师还给我预留座位，不禁喜出望外。数载云游，又将收心沥胆，再披战袍，杀进重围，学生激情满怀，愿随时听候先生驱遣，以不负语文，不枉此生。

谨顿首再拜！

我的这番话虽是言之无物，倒也长篇大论，足见态度不可谓不端正，不可谓不虔诚。莫非我的初心是语文？可是，诚如周正逵先生所言，命运捉弄人，我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更何况乾坤一统，语文何为？

我的初心是高考制度恢复前老父亲替我做的生涯规划，当一名走乡串户、吃香喝辣的割猪匠？可是，时代变迁，割猪之术恐怕早已归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兽医，如今只是大学同学对我的昵称，以及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的初心是当年填报志愿见着“商业”、“财经”、“政法”就因陌生而头大，一口气写下七个的“师范”？可是，我离开三尺讲台已经二十多个年头了，我教过的最年轻的学生不少也已经是两鬓霜花。再说，如今教书育人几成高危行业，我怀揣遂宁教书时代的灵丹妙药岂能挽留5G时代前赴后继、视跳如归的匆匆脚步与不屈灵魂！

我的初心是做一位出版家？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有出版自由，却并没有说你有办出版社的自由呀！自1954年公私合营以降，有谁在红色的土地上看见过民间出版单位的营业执照呢？没有“照”，何来“家”？张元济、陆费逵，早已只是江湖上的美丽传说。

……

我所有的初心，似乎都化作了一缕青烟。

又似乎，我的初心就是几十年来对初心的不停找寻。

更似乎，我的初心是一只鸟，它永远浪迹在天的边边。

此故，唯恐愧对众校友期待的眼神，于校庆热闹时分独坐狮子山围墙之外，线上分享荣光与喜庆。——兼答几位亲密校友微信之问。

唐小平，2021年5月16—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