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舅公

虹里

<p class="ql-block">  年纪大了,越发的多愁善感起来,清明这几天,逝去的亲人,外婆、母亲……一个个过电影似的在眼前闪现。来了,又去了,清晰了,又模糊了。六舅公也来了,耷拉个脑袋,驼着个背,仿佛和五十多年前一样,拽着我的小羊尾辫说:“你咯扎(这个)小精怪喲!”</p> <p class="ql-block">  六舅公是我外婆同父同母的弟弟。外婆祖籍新建县联圩,父亲是一胡姓大户人家的第三个儿子,早年曾留学日本,回来后当了县长,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外婆的母亲生下六舅公后不久病逝,襁褓中的六舅公便过继给没生育的四叔家当了儿子。</p> <p class="ql-block">刚出嫁时的外婆</p> <p class="ql-block">外婆老家(拍于2020年)</p> <p class="ql-block">胡家老祖宗的坟墓</p> <p class="ql-block">胡家子弟读书的私塾,现房是后来重建的。</p> <p class="ql-block">六舅公和外婆儿时曾在湖边嘻闹玩耍</p> <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见到六舅公,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二年。那时外公刚去世,外婆回娘家小住,恰逢放暑假,便携我同往。此时胡家早已家道没落,一大家子蜗居在系马桩应天寺街道的一个小院落里。六舅公和他老娘就住在院子西头角落处搭建的一个低矮窝棚里。</p> <p class="ql-block">  窝棚本就不大,被隔成了一大一小二间,六舅公住外面的小间,可能也就四五平方米。推开用报纸糊满裂缝的旧木门,他睡觉的单人床便一览无遗,床上的被褥洗得花白,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条纹,却铺叠得整整齐齐。外婆见了,垮着的脸挤出一丝苦笑:“倒还穷讲究!”我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一直心疼自己弟弟如今的处境。</p><p class="ql-block"> 六舅公床前靠门边的小窗旁摆放着一张旧的条形书桌,这是他看书写字和画画的地方,床和桌之间的狭窄过道直通里间。里面没有窗户,黑咕隆咚的,进去后要咪会儿眼睛才能挪步。屋内一张靠墙摆放的老式木雕大床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床上躺着六舅公长年不见天日的瘫痪老娘,黒暗中老太太苍白瘦削的面容和飘散的白发特别扎眼,忽而一闪的目光幽幽地透着凄凉,阴森森的有些瘆人。我紧紧拽着外婆的衣角,出来后跟她说起当时的感受,她鼻子一哼,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我总觉得外婆说话的口气不很友好,似乎不太喜欢老太太。</p><p class="ql-block"> 六舅公家还有一个整天忙前忙后伺候着老太太的老妇人,胡家人不分老幼都称她为“祥子姑姑”,我一直不清楚她和六舅公家的关系。后来才知道祥子姑姑原来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从小伺候着小姐一起长大,陪嫁过来后又帮着带大了六舅公,忙碌一生耽误了嫁人,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我问外婆:她为什么不离开胡家啊?外婆叹口气摇摇头没说什么。后听人说,其实祥子姑姑是有机会离开东家的,刚解放时,胡家家势一落千丈。外婆的父亲因当过县长被枪毙,四叔不久后也去世,四婶即现在的老太太中风瘫痪。政府的人要祥子姑姑与胡家划清界限,可善良的祥子姑姑不忍离开落难的老太太,更舍不得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六舅公,执意不肯离去,从此三人便成为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胡家老少敬重祥子姑姑的为人,从不把她当下人看待,特别是六舅公,对她视同亲娘。</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六舅公可能也就四十多岁。个子又瘦又高,脸上五官棱角分明,眉眼间和外婆有些相像,人倒长得不错。就是长年进出窝棚低头弯腰的,日子久了,背有点驼。加上一天到晚耷拉个脑袋,一副失魂落魄的窝囊样。外婆每次看到他,都会捶着他的背说:“把腰挺起来!”我便在一旁学舌,也拿手一拍,六舅公就真的挺了挺腰,可不到一会儿,又缩回去了。六舅公的手脚都很大,走起路来,两只手一荡一荡的,特别是那双大脚,祥子姑姑给他做的布鞋看起来就像二只小船。</p> <p class="ql-block">  六舅公是个出名的孝子,他每天外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里屋去问候老娘。老太太长年卧床,性情有点改变,喜欢使个小性子。看到儿子回来,明明高兴得什么似的,偏还要撒个娇摆个譜,每次都故意撅着嘴把脸一撇地不理他。六舅公就低声下气地凑上前去,嘻皮笑脸地帮她理顺头发,掖被角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讨她欢心,直到老太太露出笑脸为止。外婆见她这个作派特别来气,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有拿着六舅公撒气:“你也就这点出息!”六舅公笑笑,依然不管不顾地逗老娘开心。</p> <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外婆</p> <p class="ql-block">  我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总不喜欢老太太,她平日对人可不是这样。外婆是个大家闺秀,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拿块绢丝手帕边抹眼泪边看《红楼梦》,特别优雅。不像我妈,骂起人来从不分场合,粗声大气地吼着,小时候我只要犯了点错,就拿个笤帚追着打,脸都给她丢尽了。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外婆,觉得外婆很为自己长脸。可外婆为什么就不喜欢老太太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外婆是不是很优雅?</p> <p class="ql-block">外婆虽然不喜欢老太太,却非常在乎六舅公。看到昔日里锦衣玉食的少爷弟弟快五十的人了,还形单影只的混成如今这个模样,难免会长嘘短叹的感慨一番,甚至伤心地流下泪来。我常看到她和祥子姑姑在一旁撸嘴瞟眼地嘀咕老太太,好像六舅公如今的处境和她有很大关系。别看憨厚笨拙的祥子姑姑平日里对老太太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每当这个时候也显得特别的愤慨。真搞不清楚这二人为什么对老太太有这么大的成见。</p> <p class="ql-block">外婆和外公李绍德</p> <p class="ql-block">外婆的四个子女(我妈前面的是邻居小孩)</p> <p class="ql-block">老太太的床头柜上有一个古铜色的铁皮盒子,专门放着六舅公给她买的酥皮点心,里边几乎就没空过。六舅公每隔几天就会手拎一包扎成方块的纸包点心回来。日子久了,我也长了个心眼,便悄悄地跟在后面。六舅公进里屋后和老娘常规戏闹一番,然后便打开铁盒,小心翼翼地把点心包上的绳子系开,把酥皮点心一块一块放进盒里。最后剩下一块便一掰一口地喂老娘,一边还细心地拿块手绢给老太太擦嘴。每次喂完后便把包点心的纸横竖对折一下,然后把里面的饼屑屑对着自己的嘴,头一仰地倒进去。见我在一旁看着嘴馋,六舅公就从盒子里拿个一块半块的给我吃,还不断叮嘱我吃完再出去,别让其他孩子看见。我在家时哪有过这个待遇,那年头点心可是个稀罕物,妈偶尔买点都会藏着锁着的。吃了点心我开心地不得了,饼甜嘴也甜,于是就摇着六舅公蒲扇似的大手,小嘴“舅公舅公”地唧呱个不停。这时候他就会拽着我的小羊尾辫说:“你咯扎小精怪喲!”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六舅公,当时的情形就会栩栩如生的闪现眼前,甜蜜的感觉一直萦绕心头。</p> <p class="ql-block">六舅公手作(感谢王令策先生提供)</p> <p class="ql-block">  六舅公其实并不像外婆说得那么没出息,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字写得很漂亮,画的画也堪称一流,小屋墙上的山水画都是他画的,跟买的一样。他画的马,我认为都可以和徐悲鸿的以假乱真,他工作的小誊印社就以此为招牌,挂在店铺最醒目的地方招揽生意。更让我惊赞不已的是他还会拉二胡,傍晚的时候,六舅公端张椅子,坐在窝棚前的场地上拉《二泉映月》。哀怨悠扬的胡琴声如泣如诉地倾诉着他过往凄凉悲苦的坎坷人生。六舅公拉得十分投入,他的身子随着曲调的起伏不断扭动着,额头上一小撮头发也随着身体的扭动而晃动着。我仔细一看,他时而紧闭的眼眶里竟泛出了泪花!从此,我一听到《二泉映月》就想哭,就会触景生情的想起六舅公。我觉得六舅公的身世和阿炳一样可怜,甚至认为只有他俩才能把这支心灵之曲演绎地如此凄婉悲情,摄人心魄!我六舅公拉这个曲子时心似乎都在滴血呢!</p><p class="ql-block"> 不久,六舅公家来了俩“客人”,小小的窝棚顿时热闹起来。六舅公的脸上也終日洋溢着笑容,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客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她那八岁的儿子鸠鸠。那女人胡家人都叫她“美香”。其实美香并不美,细眉细眼的偏又是个长脸,要说优点,就是皮肤还白,身材在那个年代算是高挑苗条的。即便如此,拿现在人的标准看,也只能说是长得还凑合而已。可六舅公看她的眼神就是不同,深情款款的充满了爱意,俩人一聊就是大半天。他对美香还真是关心备至,有一次竟还面红耳赤地吱唔着问我妈这个外甥女:“有没有省妇保的熟人?”言下之意就是美香要去看妇科病。听的外婆和祥子姑姑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差点惊掉了下巴!</p><p class="ql-block"> 鸠鸠的到来却让我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在六舅公面前简直没了存在感。六舅公成天和鸠鸠呆在一起,几乎是寸步不离,监督他写作业,练毛笔字,闲下来还和他下象棋。鸠鸠特别顽皮,经常做出一些恶作剧让人讨厌。记得有一次他用根棍子,把院子里老桃树上的“毛辣子”(一种毛毛虫)挑下来放在我的鞋子里,吓得我哭了半天,可六舅公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我觉得满院子里的人都宠着鸠鸠,连外婆看他都笑咪咪的,祥子姑姑就更不用说了,一口一个“乖崽”的叫得肉麻。这让我醋意大发,伤透了心。更可气的是鸠鸠叫六舅公为“舅舅”,年龄比我小一岁,辈分却比我大。外婆竟要我喊他“表叔”,我便死活不肯,还骂他是“鼻涕泡”,鸠鸠告诉了六舅公,他竟厉声训我:“你要懂礼貌!”这越发让我气愤不已,更加不喜欢鸠鸠了。</p> <p class="ql-block">  再次见到六舅公,已是二十年后的八十年代了。这二十年中,大家经历了文革、干部下放、上山下乡等诸多运动。彼此经历的艰难和坎坷可谓是一言难尽。外婆在此期间离开了人世,六舅公家的处境也是可想而知了。我们同住一个城市,却人人自危,无暇顾及,甚至没有任何往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后,此时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庭。</p> <p class="ql-block">六舅公特别喜欢儿子的这张照片</p> <p class="ql-block">小精怪最后选择了六舅公最喜欢的职业</p> <p class="ql-block">  一天回娘家,突然看到一个老者坐在沙发上。二人见面一愣,竟然是六舅公!六舅公激动得老泪纵横:“小精怪都咯太(这么大)了哦!”我也忘形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六舅公,半天不肯撒手。六舅公真是老了!背更驼了,人也变矮了,岁月在他脸上仿佛凿刻下了纵横沟壑 。可能是耳朵背,说话的声音特别大,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鸠鸠考上研究生了。”又是鸠鸠!我不禁笑了起来。原来鸠鸠恢复高考后考取了天津南开大学,现在学校读研。六舅公到我家就是来报喜的,每个亲戚家,他一家一家的去,一户一户的跑。逢人便说,见人就笑,看把他高兴的,好像他的世界里只有鸠鸠。 </p><p class="ql-block"> 望着六舅公那张皱巴巴的笑脸,我是既心酸又感慨!这个世界对他冷若冰霜,他却云淡风轻安之若素。没有抱怨,也没有责怪,更没有寻求过亲戚小辈们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帮助。源自于骨子里的清高和血缘中的贵族气质让他比任何人都活的有尊严、有担当。</p><p class="ql-block"> 也就在那天,我对六舅公家这些年的状况,才了解个大概:老太太经不起抄家折腾,文革开始后不久就死了;祥子姑姑仍闲不下来,还在给人家当保姆,一门心思想着多攒几个钱,能让六舅公成个家;六舅公下放几年回城后仍在原来的小誊印社工作。可单位小,解决不了住所,现只好暂住在祥子姑姑东家杂物间的小阁楼上。</p><p class="ql-block"> 那天六舅公走后,妈半开玩笑跟我商量:“舅公那么喜欢你,将来他的后事就靠你了。”我满口答应:“那当然。”</p><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妈来我家。拿个洋娃娃给我儿子,说是六舅公送的,一边还笑他:“告诉他是个男孩子,偏买个娃娃。”我一把抢过来:“我喜欢!”拽着娃娃的小羊尾辫,我顿时泪流满面!六舅公心里想的始终还是当年的小精怪。</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年,一天妈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六舅公死了!”我半晌才反应过来:“谁死了?你说谁死了?”妈赶紧又说:“六舅公闭痧死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那年夏天特别热,六舅公住的小阁楼又小又闷像个火炉。头天晚上他摇把蒲扇,和街坊邻居乘凉到半夜,后半夜爬上去睡觉,直到第二天上午都没见下来。祥子姑姑见势不妙,找个人上去一看,人早没气了。</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大声咆哮着,没好气地凶着妈。我知道她小气,心疼钱,她一定是怕我花钱而瞒着的。</p><p class="ql-block"> “不是的,不是的!我也是临时才晓得,天气热,等不及了。”妈忙不迭地辩解着。为了宽慰我,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无非是六舅公的后事办得有多风光,他的墓地有多贵,哪个哪个哭得有多伤心……。</p><p class="ql-block"> “多少钱?我给你!”我不耐烦地打断她。“没花钱,她不要,一分不要。”妈急忙说,“谁不要?”话刚出口,我突然明白了,是美香!</p><p class="ql-block"> 六舅公和美香的故事我这才完完全全的清楚了,原来俩人曾是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六舅公年轻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是洋学堂里的学生,美香则是他家的小丫头。俩人耳鬓厮磨 ,日久生情,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好上了。但少爷与丫头的爱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俩人的相爱遭到了六舅公长辈们的一致反对,特别是老太太,更是想方设法地拆散俩人。先是不断地托人给六舅公提亲,可六舅公坚决不从,一个都看不上,老太太一怒之下,便把美香送回她乡下的老家。俩人就这样一个不娶,一个不嫁的僵持了几年,直到解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胡家落到了如此的困境,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啊!老太太倒是不反对了,可六舅公却犯上了少爷脾气,说什么也不肯拖累美香,并决定終身不娶,独身一辈子。美香没了指望,年纪大了,娘家也不能待了,只有结婚嫁人。她认六舅公做了哥哥,像女儿一样帮衬着胡家。这么多年来,在三年困难时期,在接踵而来的历次运动中,不是美香源源不断的各种资助,六舅公家的日子将更为捉襟见肘,举步艰难。</p> <p class="ql-block">  終于明白外婆和祥子姑姑为什么不喜欢老太太了吧? </p><p class="ql-block"> 写到这里,夜已经很深了,窗外<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天空漆黑,细雨迷茫。我的</span>亲人们,我的六舅公,一个个又闪现在我眼前。逝去的,在世的,都来了!很清晰,一点都不模糊,有外婆、母亲,还有美香和祥子姑姑。哦,还有鸠鸠!六舅公仿佛又拽着我的小羊尾辫,要小精怪叫鸠鸠“表叔”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完笔之际,特地去寻找六舅公当年住过的小院落。时过境迁,已是人去屋拆全无踪迹!</p> <p class="ql-block">2021年5月17日笔者和胡家表叔(外婆的嫡亲侄子)合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