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崖边的盐碱地(散文)

东郭先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个时候,盐碱地可真多,东河崖,南河崖,西小河崖都有。生产队里的庄稼地就在高岗子(乡里人也叫坨子地)上,下了高岗子,就是望不到头的早年河水流过的漫滩子。白花花的太阳低下,那层厚厚的被晒出来的碱土,咸吱吱冷森森地逼着人的双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南河崖,现在村上的人还叫它南园子,听起来还怪美的,好像那是一个百草丰茂果蔬旺长的宝地,其实,它本称作“盐垣子”的。《南集村志》中称:“南园子旧名盐垣子,在村东南大致是小学校处,概清代山东著名官办盐场永利场存盐处,传旧有盐坨许多,今旧迹无存”。由南园子向东通到寄张村的那条宽窄不一高高低低的土路,又叫“盐道”,这些我们家老谱书里也都有记载的。我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在南河埃给人晒过盐,那时,河里的水还挺大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东河崖,出村往东三四里地,在我们村(南集)和寄张村之间,一大片盐碱地,阔阔的,自南向北,经冯家村西,又倔强的如一根筋的老牛一样,往北跑下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长豆秸,短豆秸,跐着(那)河埃看秀才,秀才(啊)戴着(那)红缨帽,媳妇插着(那)满头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二婶织着渔网抑扬顿挫有味有调地唱这个古老的歌谣的时候,总让人感觉歌谣里的“河崖”是西边的“小河崖”,那是站在小河崖东边的高岗子地上,眺望远处那条芦苇青青春水碧碧的秦口河,河面上正缓缓地荡过一只画船,船上有一个手拿折扇的白面书生,书生的旁边更有一个石榴花一样俊美的小媳妇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村西小河崖的碱场地最宽最阔,它的腹地还残存着一条窄窄的浅浅的小河沟,小河沟上还有一座青砖砌成的小拱桥。队长出工回家,路过小桥,总喜欢和人在这里“吧嗒”袋旱烟,然后在桥上磕磕鞋里的土坷垃,感叹道,老辈子的人手艺好,人实在啊,也知不道多少年了,这小桥还这么结实。他的女儿云英把甜棒(棒子秸,甜,可嚼食其汁)渣子“扑”地吐到了桥下的水里,虎口长的小鱼儿水灵灵的,摇头摆尾地立时凑过来,吞吞吐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河崖的碱土也最厚实,太阳低下,明晃晃的,白花花的,走在上面,满鼻子的咸味儿。竟还有芦草长生着,也有羊狗菜,还有家毛叶、黄荆菜。在碱场地里羊狗菜长的叶子短短的,打着卷儿,一点也不水生儿,就像村上我们这帮喜欢吃它嚼它的哥儿们,瘦巴巴,灰溜溜,其貌不扬啊。家毛叶,有较宽的叶子,春天可以挖了来熬菜汤,秋天开出浅紫色的伞状的簇生的花,在风里摇过来摇过去的,那长长的花柄儿仿佛一下子就要折断了,让人难受。让我们这帮哥儿们不解的是,家毛叶长在碱场地里,竟会有一个粉红色的甜丝丝的粗根根儿。春天,它的叶子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挖出来,可以当糖嚼,可以揣兜里到学校给班长“拿劲儿”。羊狗菜,村上的大人孩子也欢喜欢吃,洗洗,沾虾酱,啃窝头,爽口啊。要是在外面拾柴火打青草,口渴了,找不到可以“喝趴水”的雨水坑子,你就大啖几把羊狗菜啊,等到嘴角绿汁泗流了,赶紧跑到小河埃的浅河边,手儿捧起那清泠泠的河水,像小儿马一样,快活的痛饮着,一入口那些平时让你觉得不可耐的咸水居然变得甜甜的了,舒服啊,喝饱了,再洗把脸,抬起头仰望那个“蓝格盈盈的天”,小儿马一样的“咴咴”快活的喊一嗓子,再去拾柴啊打草啊下地生产,就更有劲了,就像是给小拖拉机加上了紫盈盈香喷喷的柴油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热啊,打草弄得浑身刺痒痒的,哥儿们就脱得赤条条的“咣咣”地蹦进了小河埃的浅水里,温温的小河水,像柔软的绸缎似的缠着你又远离你,水草轻轻的舔着你的脚踝你的屁股,小鱼一二十条攒一群,倏忽飞来又蓦然飘去,这时候,哥儿们就觉得当一个乡下的孩子实在是幸福之至啊,在水里,撒着欢,大呼小叫着,就是鱼,就是那些脊背绿幽幽浑身滑溜溜的小蛤蟆了啊,无拘无束,爱怎样就怎样啊。过足了瘾,想起还得再打一点青草了,就“扑噜扑噜”的扭着屁股跳到光溜溜的碱场地上,脚丫子刚一放,立马抬起来,好热啊——小水说要是在水草里看见了长虫(蛇),不要怕,就倒提着它的尾巴,“嗖”的一下甩到岸边的碱场地里,那长虫就“啪啪”的翻滚着烙起饼来,一会儿就会煲死的。碱场地也煲着我们的脚丫子,我们一帮哥儿们,就只好赤条条地在宽广的碱场地上像撒欢的狗一样跳起来蹿起来,还拿小手边拍着自己的大腿,喊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刮刮啊,晾晾啊,我笑铁匠,铁匠打我啊,我惹傻瓜啊,傻瓜骂我,我吃脆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咸登登的风吹着,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我们哥儿们就这样呓语似的喊着,一直到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年,浑身黑黑的亮亮的如同老碱场地下头的油黑的湿泥土一样,仍喜欢一丝不挂地在宽阔的碱场地上跳着跑着,用将要变了的嗓门,怪声怪调地喊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农业学大寨啊,万里战歌扬,男女老少齐上阵啊,战天斗地把歌唱,把歌唱,移山填海啊造良田啊,实现农业机械化,社社队队粮满仓嗨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铿锵有力,豪情万丈,声音传到了四面八方。副队长不知道啥时从高岗子的棒子地里钻出来,将一抱杂草扔到下面的沟底,用衣袖子抹着汗,叫驴一样吼起来:“还念书呢,也不害骚!小鸡子都快长了翎毛了啊——穿裤衩子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一下子都怔住了,就势蹲下来,不敢动了。会计、树根们也从棒子地里露出来,幸灾乐祸地冲了我们这般哥儿们哂笑着,还指指划划的。突然,小水箭一样射到旁边的一个瘀泥坑里,把漆黑的污泥糊到了自己的肚子上大腿上,我们立刻都明白过来,也蹿了过去,把身子用黑泥糊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副队长笑得咳嗽起来,树根尖声尖气娘们儿一样的笑着,把黄荆菜棵子下面正然睡觉的兔子惊起,它惊惶失措,没命地朝远处一棵老榆树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秋后,人们把萝卜缨子、白菜帮子、姜不辣和小萝卜头子填到大肚细脖子的坛子里,腌咸菜吃,舍不得用那些雪白的像冰糖颗子一样的盐粒子啊,就到河崖边的碱场地上来抄上一口袋碱土,扛回家去,使劲地摁进坛子里,那些萝卜缨子白菜帮子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被改造成对人有用的“贤才”(咸菜)了,它们激动的流着眼泪,同时,它们的内心正慢慢的变咸……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冬天的早晨,大伯边丝溜溜地喝着没有豆子的浆黏粥,边“咯吱咯吱”地嚼着带苦味的萝卜缨子。明年再腌咸菜,得到大河崖弄碱土了,听说那里的碱土跟盐差不多,腌出来的咸菜香啊,他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乡里人说的大河崖,就在秦口河边,它离村有十来里远。春天,站在村口,就能看见秦口河里缓缓地飘过去的白白的帆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08年6月17日下午草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