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就是这朵春兰

new 毛伢

母亲节已经过去几天了，四年来我不敢过母亲节。我的母亲在天国，她天天过的都是好节日，而我作为母亲，对自己的母亲愧疚多多…… 　　孤树晨醒望云海，暮宿伴青山。戚戚春色里，清逸隐波澜。有妈妈在，无论多大你还是个孩子，妈妈走了，你的世界之行就成为了孤旅。心雨一路，下个不停。 我出生在这个小山村。成长在那个缺吃少穿的艰难时代，我的家更是一贫如洗。两间小正房，两间小半耳房，面积不超过50平米，位于整个大老屋的大堂厅旁边，终年不见阳光不说，下雨天外面大雨，家里就下小雨，而且房梁据奶奶说是被我曾祖母用锯子锯下当柴火烧掉了。曾祖母是个可怜的妇人，生下我爷爷和姑奶奶，她三十岁不到我曾祖父就去世了，曾祖母被卖给了远方的一位剩男，她带着我爷爷下堂，姑奶奶则抱给别人当童养媳。 农村里凡剩男都是家境贫寒的人家，曾祖母带着我爷爷下堂，我爷爷受尽白眼和委屈，等他稍大一点的时候，咱王家就把他弄回家里替人做帮工。我爷爷老实人，幸亏王家人讹诈我奶奶的娘家叔伯获得成功，我爷爷运气超好，娶到了聪明能干又贤良淑德的我奶奶，两个人相亲相爱共度寒日。然而好景不长，我爷爷三十多一点就因病去世，我奶奶三十一岁守寡、当帮工养大我的父亲和姑姑。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月，保住性命就很不容易了。 我妈妈的娘去世得也早，她父亲找了一个后娘，后娘没有生养。我妈妈上面是姐姐下面是弟弟，她就是我们常说的那个在家中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幸而有个知情达理的伯父比较痛爱她，她嫁给我父亲也是由她伯父做主的。我是头胎，我妈妈怀我怀得特别辛苦。起先是妊娠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就吐什么，人特别虚弱，怀孕快到7个月的时候出门干活儿，又在山间羊肠小道上摔了一跤，有小产的迹象，加上她做姑娘时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差，所以这样下来就不能走路，只能卧床，直到我10个足月出生。 我是古历10月最后一天出生的，生下我时我妈妈哭了，因为我是女孩子。在我们一个大屋场里，其他叔伯家头一胎都生的是男孩儿，而且跟我父母亲前后左右结婚的，生的也都是男孩儿。我妈妈觉得对不起我父亲，对不起王家，她整天以泪洗面。 对于生女儿，我父亲和奶奶没有怪罪我妈妈，而且安慰我妈妈说，这一胎生女儿，下一胎就肯定生儿子了！我父亲还说，生女儿好啊，儿子是家里呆着的，女儿是要出嫁的，我们将来还多一门亲戚走走。 他们还决定给我做“三朝”庆祝庆祝，于是请来了我父母的大媒人，我的姑父和我的外公、大外公，还有王家的亲属伯叔等等十来个人吃了一桌饭。其中主食是蒸面，意味着家庭美满幸福、蒸蒸日上，孩子健康发旺、长长久久。我奶奶还给每个请来的“客人”和屋下各家发了两个红鸡蛋，规格超过了其他生男孩子的人家。因为生活太困难，鸡蛋是需要卖掉换钱买油盐吃的。我奶奶会养鸡，她为她的孙儿早早就攒下了几十个鸡蛋，我父亲在大队、小队忙工作和生产之余，抽空做一点儿咸面条，从乡亲手里换一点点粮食回来。 我出生后瘦瘦小小的，一副养不大的样子和节奏，我妈妈就叫我毛伢（这个称呼她从未改变过，一直叫到她上天堂的时候）。我出娘胎后也不让我妈妈省心。妈妈出月子后抱着我出门去跟她的妯娌们说说话，也让我见见阳光，可就在这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好好的，偏偏我见风就抽搐、口吐白沫，害得我妈妈担心流泪（她后来说她的眼睛差点儿哭瞎了），她只能抱着濒死的我快速回到家里，我奶奶按民俗的方法摔碎瓷碗或瓦罐等东西，我就又活过来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据说有半年多，搞得妈妈都不敢带我出门，我娘真不容易啊！ 我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再次怀孕，不幸的是四五个月就小产了，是个男孩子，这让我妈妈、我父亲、我奶奶和我大伯哭了好几场。我则继续喝我妈妈的奶，据说这样我妈妈会怀孕快，会生男孩儿，我也能长得壮实一些。妈妈“小月子”期间，奶奶为她杀了一只鸡，给我留了一小碗鸡汤，让我到桌子上去喝，妈妈要在灶间添柴生火。可我不懂事儿，不喝鸡汤却盯着妈妈的鸡，看到妈妈没有给我吃的迹象，着急了，居然启示妈妈说：妈妈，那些母鸡真好，她们总是“ 咯咯咯，咯咯咯”，呼唤小鸡来吃东西，她们自己不吃啊。我妈妈听后就笑了，于是就把她的鸡肉给我吃了。娘的身体要恢复，还要喂我喝奶，她的营养又从哪里来呢？娘的无私只有等我长大了才懂得的。 妈妈在我快五岁的时候又一次怀孕，生下了我的弟弟。这时候我跟着哥哥们偷偷地跑去上学了，那时我念的是半日制，上午上学，下午要在家里干活儿。我在家里也表现很好，会干很多农活儿，比如打猪草、放牛、割草、砍柴，我眼睛活泛，手脚麻溜，并获得娘的称赞。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干农活儿，针线活儿只能做些简单的，一年只能给我做一双新鞋，都是留着我过年的时候穿。当我穿着新鞋，总要出去跟人显摆，表明我妈妈疼爱我，给我做了新鞋。可是，当人家都有好鞋穿、我却穿着破鞋或打赤脚的时候，冬天特别冷，我手脚都长冻疮，还要干农活，我心里埋怨妈妈，我甚至幻想我有一个能干的娘，而不是她。妈妈还经常吃中药，家里的药味让我很难受；她被人们称为“药罐子”，还被村里的妇女们歧视，都让我不爽。 我小时候跟男孩子堆里混，被大哥哥们教唆的，学坏了，很不听话，打架斗殴，争强好胜，不仅戏水、爬树、躲猫猫不回家，还像野孩子一样，到处惹事生非，爹娘都被人骂烂了，还经常被告状告到家里来。家里绝对不纵容我，给我定规矩，要杀杀我的气焰和威风，否则我真能反（翻）了天，所以我父亲和我奶奶经常修理我，挨骂是家常便饭，驼打是不隔天数。打的时候他们也下得去狠手，有时候是用棍子或竹条，有时候是用荆棘，让我跪在碎石、碎瓦、杉树刺上，因为我犟骨头，不求饶，有时候打得我血流如注、皮开肉绽。妈妈从来不骂我、不打我，总是心疼地看着我，轻言细语地说些劝慰我的话，让我不要淘气，不要野蛮，要乖乖，要听话，要做淑女之类的。我则欺软怕硬，不敢憎恨父亲和奶奶的打骂，却反而心怨妈妈不帮我说情，不助我解困，对妈妈很是疏远…… 因为劳力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家庭十分困难，我小学毕业就歇学回家务农了。那个时候号召农业学大寨，我出工出力，插田薅草，挑粪积肥，开田开地，修塘着堰，兴修公路……跟妇女全劳力一样干活，我却只拿到她们一半的工分。分配粮食的时候，工分多的“余钱户”用稻箩挑回去好的稻谷，我家是工分少的“缺钱户”，只能分到很少的二道稻“选头”，还要受人家的白眼和恶言恶语。我心里想要改变这一切，因此我特别想通过念书改变我和我家的命运，我要吃商品粮！看着哥哥们上学，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痛。 妈妈身体越来越不好，走不得长路。生下妹妹后按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是要结扎的，妈妈去了医院，但医院说她不用结扎，她患有严重的子宫下垂症，以后不会再生育了。我是在妈妈70多岁到北京患感冒，医院检查身体时才发现这个事情的，我可怜的妈妈几十年都生活在这样的折磨和痛苦中！本想给妈妈做手术，但妈妈不愿意，医生说妈妈身体不是一般的虚弱，手术风险很大，我害怕承担责任，就放弃了。我后悔莫及啊！ 我父亲没上过一天学，当时任我们大队的大队长，要我帮他签字写东西，我就跟父亲提条件，平常对他各种的软硬兼施，并取得妈妈和奶奶的同情，在她们的劝说下，辍学两年多以后，我父亲终于答应让我再去上学。妈妈说，要不是她不中用，也不至于让我小小年纪就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当我初中险些又中断学业时，我娘更加内疚，总是像祥林嫂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说：“如果我身体好，你就……” 我上高中时，路途遥远只能在学校住宿，不能兼顾家里干农活了，学期中间，我父亲到学校去要把我的被子和箱子挑回家，被老师劝阻了。我回家时，我妈妈和我奶奶都哭了。她们劝我说，孩子，你大了，该懂事了，家里弟弟妹妹都小，全靠你爹一个人干活，你就歇学帮帮家里吧？你念了那么多的书了，该满足了！我跟她们争论，她们说不过我，就拿命来劝我，说什么“女孩子，菜子命，好坏都靠碰”，“命中注定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之类的话，但当她们觉得我是九条牛都拉不回来的决心后，又回头去劝我老爹了。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当我回家时，我妈妈和奶奶总是问长问短；每当我干活时，她们就叮嘱我别累着；每当我离开家时，她们给我准备好一点儿米和咸菜，都要在路口站很久，望着我渐渐走远。 寒来暑往，我从到县城附近复读，再到芜湖上大学，半年才能回一次家，妈妈和奶奶都很想我，但她们都嘴硬，总在说你好好念书，不要想家，你都大人了，我们都不想你之类的话。我考上大学，是家里甚至是全村的大喜事，礼客办酒，非常隆重，村委还送了一份大礼。妈妈说，你考上大学了，我们就算把你嫁出去了，你就要建你的家了，我这里就是你娘家了。我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教书，一个月回一次家，妈妈和奶奶每次都跟过节似的接待我，对我客气得让我有点儿难过。 当我考到北京上研究生，又留在北京工作后，妈妈和奶奶就盼望着我生孩子，但她们不明说，只是拿别人作比较。我在北京工作的第二年，意外怀孕了，妈妈特别高兴，说终于有孩子了，她还担心我不能生养呢，心里很着急。 我就把妈妈接到北京来看看，让她和我妹妹帮我坐月子、帮我带孩子。正好我妹妹的女儿还小，妈妈虽说对带孩子不在行（因为身体不好，她的三个孩子都是我奶奶带大的），但搭把手还是会减轻我妹妹的负担。到北京后，妈妈高兴得不知所措，对我家的一切和我的工作都感兴趣，问长问短，但我要上班，回家又累又乏，总没有时间跟她说话，她也就是讪讪地笑一下。 我说带妈妈出去玩，去天安门、故宫，她总不愿意，说在家里看着我和家就挺好，因为要走很多的路，对她来说是负担，我也就依她了。我让妈妈坐过两次飞机，一次是到北京郊区旅游坐过直升飞机，她说很害怕，不愿再坐飞机了。当我让她和父亲一起坐客机到合肥时，她仍心有余悸，但在下飞机后，她感觉很好，说是比坐汽车舒服（她晕车），一直夸空姐热情，照顾周到。 妈妈总是夸我孝顺，她内心以我为豪，但在人前又很低调，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人。妈妈不会花钱，我们给她的钱，她到处藏，她自己还找不到，总赖我父亲拿了。他们夫妻从年轻时候就是对头，用我父亲惯常说的“算命佬说我命中无好妻，妻子总跟我作对，让她上山她要下河，让她打鼓，她要敲锣”。母亲的钱基本上用于治病，我堂弟会尼是村医，对妈妈很关心，她只相信会尼治病，会尼差不多都成了她的“御用”医生了。 母亲的快乐就是有我、弟弟、妹妹，而且我们都已成家有孩子，弟弟有二男一女，其中还有一对龙凤胎，妹妹也有两个女儿，她的后代枝繁叶茂，她儿孙满堂，很满意。她的娘家侄儿们也都过得不错；她的姐姐家也都是人丁兴旺；她的大姑子家几十口人，已见曾孙；她婆婆娘家的亲人（我奶奶的侄孙、侄孙女）她也时常想念……妈妈的悲悯之心可鉴日月，对讨米要饭的施舍不厌；对平常上门卖东西的人，能买则买，就她不需要东西都要请人喝茶；看电视她虽看不懂，但电视上人笑她就笑，人哭她就难过。她喜欢养猫养狗，把它们当孩子一样。一次她养了多年的狼狗被人下套弄走了，她为它伤心了好久，几年都念叨。 因为老屋陈旧危险，父母二人在家住着不放心，弟弟、弟妹决定拆除老屋重做楼房，让老人们安享晚年。房子包给人做，弟妹带着双胞胎骑电动车从县城-老家来回跑，妈妈喜不自胜，烧茶端饭乐淘淘。她在盼望着新房子建起来了，她疼爱的孙子就可以带新娘回家结婚，孙儿的女朋友她见过面的。 天有不测风云，新屋快要完工了，妈妈说要摘些豇豆回家做菜，本来父亲不让她做这事的，她非不听，偷偷地跑去摘豇豆，没想到她平地上她都站不稳，晃晃荡荡，反背摔了一跤，股骨严重受伤，几个人合抱着把她抬回家，痛得她整晚都喊叫，熬了一夜，第二天送太湖医院。妈妈晚年时，摔跤是家常便饭，洗漱能从木盆里摔倒，坐床沿上能摔到地上，不是伤着胳膊就伤着腿了。妈妈的生命危险了好几次。她弟弟去世，她非要去见最后一面，结果晕死在现场送急救；感冒引起肺炎，我们都怕她撑不住，结果她死里逃生……这次会不会也有万幸呢？ 得到消息，我立即请假回家，让妈妈做手术。上次子宫下垂我没有坚持，那是慢性病，这次是骨折，是现打现的痛楚，我不能犹豫。看到病床上做骨头牵引的妈妈，我一下子心痛得哭了出来。她的脚骨被钢钉凿穿，吊上了一个铁锤，股骨头痛、脚痛，痛得她不停地叫唤。手术要全面检查，医生说我妈妈各项指标都正常，我决定让她手术，减轻她将来卧床的风险。我把妈妈送到手术室，她小孩子一样地拉着我的手，我抱抱她，鼓励她坚强！手术很成功，妈妈活着出来了，我胜利地欢呼着，病友们都夸我妈妈有救、有福。 妈妈醒来又昏睡，医生告诉我们不能让妈妈睡着，要跟她说话，要给她做好吃的补充营养。妈妈的体力在恢复中，但疼痛不减，尾椎处也破了皮，正在感染，也很痛。我陪妈妈说话，我第一次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从没有过这样的美丽和慈祥，真的，我妈妈很美，只是我们平常忽略她，没有发现她的美丽！我心痛她，我安慰她，我亲吻了她。吻妈妈，这样亲昵的行为还是第一次！妈妈出院的前一天，我回北京了。我天天跟妈妈打电话，问她的情况。妈妈回家后就有些磨人，唧唧歪歪的，别人服侍都不好，非要我父亲和和弟妹给她按摩才行。他们向我投诉妈妈的行为，我就劝妈妈，她电话里不逆我，面对他们时却依然故我。出院回家10天后，6月30日一大早，妈妈在父亲怀里安详仙逝，容颜漂亮！ 妈妈的世界里只有我、弟弟、妹妹、父亲和奶奶，尤其是对父亲，她爱得专一。妈妈与奶奶的关系如母女，不是婆媳，她们一个缺少母爱，把婆婆当母亲，一个贤德智慧，爱屋及乌，体惜儿媳妇没娘疼爱养育的孩儿，心生保护之欲，所以每当我妈妈与父亲起冲突时，我奶奶都向着我妈妈。妈妈对我们兄弟姐妹三人的爱，爱得深沉，静静的，润物细无声的。妈妈对我父亲的爱和执着摧毁了她的身体和意志，她一生的不幸、不快、不满都源于此。妈妈的人生没有姹紫嫣红，只有像春兰一样默默地生长、开放，并散发着诱人的幽香。老家有句俗话说：春兰一支簪，夏兰一枝花。春兰不与夏兰和百花争色斗艳，但却让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兰香不争艳，幽幽迎春来。漫山花秀色，独自染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