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

吳小林

清明雨

吴小林

4月4号，我和妻回到了家乡。下车前，我给我二爷的儿子海波打电话，我问他有没有去扫墓，如果没有就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海波说，还没有去，等一下叔叔也回来。

四月的故乡，天还冷。父母还没有起床，我在门外喊，父亲急忙出来开门。我问父亲，妈妈呢？父亲说，她还没有起来，等我烧了火，再给她穿衣服。母亲瘫痪好几年了，穿衣、洗澡、吃饭都由父亲服侍。父亲八十四岁了，行动也不便。上次老爱给我打电话说，那晚，母亲从床上摔了下来，父亲抱不动，他去喊老爱帮忙。路上，父亲摔了一跤，在地上坐了好久，父亲才爬起来。我挂了电话，一声不响，任凭泪水一个劲地流。

母亲坐在轮椅上，她反复地看着我，目光游移。她说，你黑了很多。父亲问我，今天早上是杀鸡，还是杀鹅。我说，杀鹅麻烦，杀鸡快一些。父亲说，好，那就杀鸡。母亲说，杀那只最大的母鸡。父亲说，我想留着那只鸡生蛋，杀了可惜了。母亲说，不留了，小林他们一年也没有回来一次。

吃了饭，叔叔叔母回来了。海波喊他们过去吃饭，要我也去。我说我刚吃了，海波说，过去坐一下，喝一点酒。

二爷二娘都很瘦，听说二娘去年生了一场大病。二爷给我倒酒，他说，这酒放了蜂蜜，口味很好。我说，我不能喝酒了，我的身体不行，心脏放了一个支架，三年前，我差一点死了。

二爷说，人突然死去是最好的了。经年累月的生病，要人服侍，那样最麻烦了，一则自己痛苦，二则亲人跟着受罪。

叔叔说，小林，你也该回来了，这么多年了，不要再在外面漂了。海波说，伯伯伯母的身体都不好，他们需要你。我说，我还不能回来，我还欠了很多的账。我回来找不到工作，这些账怎么办？

我奶奶生了三男一女，我父亲是老大。爷爷去世得早，我没有见过，据说，他去世的时候，我叔叔才三岁。奶奶76岁去世，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奶奶含辛茹苦把儿女们拉扯大，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她坚韧一生。

然而，父亲兄弟兄妹长期不和，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即使到了晚年，他们还常常拿着扁担互相指着对方。但今天，他们都动了感情。二爷一个劲地给叔母倒酒，他把鸡腿往我碗里放。叔叔要二爷多到城里去走走，兄弟要经常往来。二爷说，我的身体不行，本来想去给你送一些花生腊肉，但我坐不得车。说着说着，大家眼里都是泪花。

父亲挑了箕畚，拿了柴刀下来，他问大家吃了么，吃了就去扫墓了。叔叔叔母出来了，父亲问我，你二爷呢？我说，他拿纸和鞭炮去了。父亲说，等他一下。

我二十多年没有扫墓了，连奶奶的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了。记忆中的坟山，没有这么多的草，没有这么多的树，一眼望去，坟墓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现在，要走进去很困难，必须用柴刀砍一条路出来。

族人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老年人、青年人、小孩子，大家从四面八方走了过来，这里是我们的根。

有人拿来了割草机，不一会儿，一座座坟茔露了出来。大家开始烧香烧纸挂幡。透过袅袅的烟雾，我看到了先人们前行的脚步，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繁衍生息，直至最后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这片土地。沿着族谱，我找到了树的根，找到了河流的走向。

父亲说，我们先人管事，我们这一族代代都有当官的。我们这一族没有出过坏人，我们的祖训是，饿死也不偷不抢，要堂堂正正做人。

是的，要堂堂正正做人。在大地上行走，我的血管里流着先辈们的血液。我不能丢先辈的脸，那么，我的血必然是热的，必然是纯正的。

鞭炮声此伏彼起，我们的民族生生不息，连绵不绝。

扫墓回来，我对父亲说：“我去看看岳母，今晚我们住在岳母家，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了。”

父亲说：“怎么这么匆忙，不多留一天？”

我说：“这次回来，主要的是给二宝谈房子装修的事，前年在县城买的房子，今年应该装修了。我们包给装修公司装修，有些细节，我们还要与他们谈谈。谈好了，我们就走了。时间紧迫啊。”

母亲没有说话，她把脸扭向一边。我说，妈，我走了。母亲扭过头，仍然没有说话，她看着我，眼眶红红的。父亲赶忙从笼子里捉了一只鹅递给我，他说，带上去，家里的东西好吃。

见到我们，岳母很高兴。她说她喂了二十多只鸡，她要杀几只给我们带走。

傍晚，雨淅淅沥沥地下。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岳母说，我去给你找一件衣服。我笑着说：“家里比深圳冷多了，我不适应家里的天气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深圳人，还是这里的人。”

这天晚上，雨一直在下。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岳母拿了两个蛇皮袋往里面装腊肉、油煎豆腐、腌菜。妻说，不要放了，再放，我们提不起。趁我们不注意，岳母又往袋里放了一只鸡。

县城的公交车经过岳母的家门口去村里接人，接了人后又返回岳母的家门口。我对司机说，你先去接人，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坐。司机说，等转来的时候，人已坐满了，你最好先上去。

等我们从村里转来，岳母仍然撑着伞站在路口痴痴地等。看到车来了，岳母把伞倒向一边，她挥挥了手，接着又擦了擦眼。车走了好远，我回头看，她仍然举着伞站在路口，像一个石碑。

那一刻，我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