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杂忆

吴永国

一、 作流医不发口粮

合作医疗伊始，余即为大队赤脚医生，以余曾自学中医，且之前已为人治病。然不足两月，即为贫下中农提议免去，以家父曾被教师队伍开除，政治有问题，云云。余即参加生产队劳动，争工分度日，偶亦为人治病。一日，家父赶集归，两表亲与之同来，请余为治胃病。下一逢集又来，云药后病已大好，再服数剂以为巩固，并荐余去其老家皖东行医，彼处尚未办合作医疗，余乃随行。

时近岁末，求余治病者纷至沓来。有一患者，困胃病久矣，余断痰饮为病，治以甘遂半夏汤而愈；一发热病人，诸医不敢用石膏，畏之如虎，余诊脉洪大，即处白虎汤加味，石膏用至一两（約三十克），一剂而热退身凉。针法亦显神奇。一妇人臂痛，烧饭不能举灰钗，余针曲池穴而愈；又一老妪，目常流泪，针睛明穴而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此地民风淳朴，每治一病即付诊金，二角五角者有之，一元二元者亦有之，不一月，余积币八十余元。彼时一家数口劳力，一年劳作，年终分红，亦难得百元。余一月不到竟得近百元，遂兴致勃勃回乡过年。怎奈生产队长谓余在外行医，未经批准，属流医，口粮不发。一家濒临饿死之绝境，以彼时人民币再多，亦无处购充饥之粮也。

余细思极恐，觉人心太险。一小队长，字大如斗者，识不及一筐

，却握有生死之大权；而吾，读书十二年，满腹文章不能充饥，岂受制于一大老粗，不亦悲乎？乃去乡村小店，购东海牌香烟二条，杏仁酥一大包，携至队长宅，置桌上。时队长不在，其夫人见状，一脸堆笑，云：“大兄弟何时归来耶？”余答曰：“已归数日矣，现家中断炊，余腹中呱呱叫也！”妇敛容曰：“口粮不亦刚发耶？工分不足交钱可也。”余曰：“理应如是，然队长大哥谓余在外做流医，口粮不发也！”妇人勃然大怒，声亦高昂起来：“挡头炮的！大兄弟行医救人，有何不对？尔今后不求人耶？大兄弟请回，事情好办！”

屈尊行贿之小技，竟行之有效，虽不屑为之，乃不得已而为之也。然吾之所学终无用武之地，乃于次年夏初，迁户口至皖东乡村，作“流医”矣！

二、初来遇急诊

余初至皖东乡村行医时，住一生产队公屋。茅草房，泥土墙，内墙正中之毛主席像及外墙上石灰水书写之革命标语，均赫然在目。门前一打谷场，边有两座坟。据云此地乃乱葬茔所改，余床下即一坟坑。述者言之凿凿，而闻者不为所惧，或言吾阳气重，鬼不敢近，且有领袖疪护焉。

余住此仅两月，却遇三次重病急诊。一日，天未明，有刘姓二兄弟结伴而来，云其母下身大出血，余急忙出诊。至卧室，見墙脚一堆内裤，血迹斑斑，有水泡映入眼廉。细询之，知此妇已年近五十，经已断，渐觉少腹鼓起如孕状，以为孕也；近又觉腹中隐痛而恶心欲吐，以为妊娠恶阻。昨晚下身出血，越来越多。余诊脉弦数，当即断为葡萄胎，急令抬至县医院治疗，后果如吾所断，作了子宫切除，家人贊余医术高明焉。

时正夏秋之交，收割忙而收工晚，天闷热而人困乏。农家孩童，或裸卧于场头，或独卷于柴铺，一任蚊虫叮咬。疟疾痢疾频发，乙型脑炎流行。

某晚，一陈姓邀诊，其女头痛发热，卧于场头门板。余乃行西医检查，克氏征与巴氏征均阳性，断为乙型脑炎，令其去区医院治疗。次日，一李姓女孩，余亦诊为乙脑，其父背去公社卫生院。结果陈姓女治愈，其父肩挑而归；而李姓女，出现角弓反张，抽搐而死。以区医院有一医学院教授下放于此，治病有术，名闻遐迩；而公社卫生院，仅几位医学院学生，且因文革而学业未完。可见人之生死，有时决定于医术之高低。

其实，以中医辨证，乙脑属暑瘟、湿温，白虎汤、清瘟败毒饮及三仁汤等均可斟酌使用。发生抽搐时，从肝风内动论治，宗俞氏羚角钩藤汤合止痉散加减，效果颇佳。然谁敢独担此任？推至医院，治死病家无怨也。当今社会，危急重症，首选西医，至束手无策时，或求中医一试，死马当活马医也，若遇高手，亦有起死回生者。

三、育儿如育猪

余初在皖东行医时，农村尚未计划生育，农家多有育儿四五个者，诸儿仅相差一两岁。夏日不穿衣裤，与猪狗为伍，或玩耍于庭院门前，或奔跑于田间埂头。十多年后，均长成人，所谓“愁养不愁长”也。

有一陈姓女，县城人，初识字，与农民结婚，育有三男一女，女最大，约七八岁。一日，女生病，其母邀余出诊。余见其母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全然一农妇矣。至其家，见三间土屋，墙支几根枯树棍；一块园地，鸡越一段破篱笆。门前无院，土路扬灰；屋后有塘，浊水浮鸭。余径入堂屋，见忠字台傍，土壘鸡窝；东墙角上，绳绑竹床。女孩光身仰卧，一短裤，一被单。余近身把脉，洪大滑数；张口验舌，黄厚焦干。身热如燔，咳嗽气促，鼻翼煽动。余告之此乃肺炎，处麻杏石甘汤加味，嘱以鲜芦根一尺，煎汤代水煎药，并告之芦根乃治肺炎之良药，煎汤代茶可也。

越数日，不闻音讯，乃随访。陈女笑云：“药方未抓，只挖鲜芦根几大握，煎汤当茶饮，甜且解渴，一日后热退，两日后咳喘皆平矣。”又云：“吾育儿如育猪，凡Y头总有几分赖命也”。

四、 草药能治大病

农村缺医少药。缺医，赤脚医生诞生；少药，一根针一把草。针灸，余颇擅长；草药，虽识得百余种，然用之不多，用了，每收意外效果。

耿庄队一王姓小儿，患肾小球肾炎，县医院住院月余未见好转，小便仍有蛋白，面浮胫肿。其母问治于余，余教其采一种药草治之。此药草藤细叶小，上有倒刺，庄前屋后，田边园角皆可见之，功能清热解毒，尤善解蛇毒，故名“蛇见怕”。未久，病竟愈。

又治文革桥边一人家之小儿，患急性非淋巴白血病（NALL），在某市儿童医院治疗无效后，绝望中有人荐余治之。

小儿焦虑不安，左眼边一肿块，红痛如痈，余令取鲜芦根、鲜白茅根并白花蛇舌草同煎。此三药不苦，小儿願服，并送服六神丸，每次三十粒，曰二次。半月后其父母携儿来，并赠余老鸭两只。余见小儿眼边肿块全消，在一边玩耍自如，知前方有效，即于原方加西洋参、玄参送服珍珠粉、羚羊角粉和六神丸。又荐一便方，以黄鼠狼剥皮去内脏，肉切块，置阴阳瓦上烤后研细末，每服二克，日三次。并谓此便方还能治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等病，不妨一试。又慰之勿急，治须一年左右，其间还应抽骨髓检查。后即不见其人。一月后，其父来，云自离开后，闻一大市之专家来坐诊，乃去求治，且告之以芦根、白茅根治之有效。专家听后，嗤之以鼻，谓芦茅根能治白血病乃天下奇闻，仍令住院治疗。现小儿腹痛不止，极为痛苦，恳余再诊。余谓病情至此，已无法可治。并告之，余之处方，皆有所本。六神丸，近来报道，对非淋巴白血病有效；而芦茅根、珍珠粉等，取之一白血病专家之经验。汝儿已失去最佳治疗时期，遂婉辞之。

五、业余治病

余从教之余，亦常为人治病，治验颇多，仅举两例。

某中学总务主任金某之父，兰尾炎治不得法，形成包块，县医院外科推诿怕治，惟卧病在床耳。金某请余治，时天色已晚，卧室一灯如豆，患者面黄肌瘦。余掀被令其屈双膝，右下腹麦氏点拒按，细触之，有包块如碗口大。诊脉数大少力，苔似黄似白稍腻，以灯下黄白难辨。此气虚血瘀，湿毒稽留不散。乃处大黄牡丹汤加黄芪、当归、红藤、败酱草等，三剂而包块全消。病家谓为神奇。

又一人请余为其岳父治牛皮癣，以病家距吾住处十余里，乃以手扶拖拉机载余前去。

其家草屋三间，正中一间作磨坊，水桶、吊浆布等均闲置其中。西厢屋乃卧室，一草铺，一柴席，一破被而已。房中腥味扑鼻，乃启窗散之；床边皮屑成堆，竟以碗盛之。伸臂见皮红之状，如塑袋盛血；揭被呈热蒸之态，似沸釜生烟。此种病情，实属罕见。诊脉弦细而数，察舌光红少津。此牛皮癣红皮症也，乃热毒入于营血，皮肤层层剥脱所致。遂以犀角地黄汤加减，药用生玳瑁、生地黄、玄参、丹参、丹皮、赤芍、紫草、白茅根之类，滋阴凉血解毒。令先服五剂。

五日后，其婿来云，药后病情大好，热蒸脱皮诸症已无。余告之以原方续服五剂，以此病易复发也。

六、多诊识脉

中医最重诊脉，所谓“多诊识脉，屡用达药”。初习医者，于脉之浮沉迟数、有力无力当了然于心，进而当知弦紧滑涩等脉象。明于斯，治病方能胸有成竹。而脉有怪脉，如雀啄、虾游等，皆属罕见重症之脉，余农村行医时曾见一例。

下庄队一胡姓妻，生养大出血后，患习汉氏综合征，在某市医院治疗无效后，请余一诊。

时值夏末秋初，夕阳树阴下，门外土场边，一小桌，两张凳。病妇由内屋蹒跚而出，额扎布条，手扶门框。妇坐小凳，余亦坐对面小凳。欲把脉，无脉枕，其夫取红宝书一本，余谓不可；又取来主席著作乙种本，余又拒之。余乃文革过来者，对涉政治之事极为谨慎。病家请余治病时，一副面孔，笑容可掬；若何时戴上红袖章，台上一站，则横眉怒对臭老九矣。余恐遗人话柄，故两次拒绝以主席著作垫手下，后乃以一团碎布缠好作脉枕。余指按寸关尺三部，轻触重按、推筋着骨，皆无脉动；以为反关脉，翻手测之亦无；诧而复诊三关，忽指下一动，停数秒后又一动，如雀啄、似虾游，此为怪脉也。待其妻回屋后，悄声告之，此病不治，应早备后事。其夫问：“尚能活多久？”答曰：“半月左右”。其夫不信，促余处方，乃勉处生脉饮加黄芪。二周后余从学校归家，途经此庄，有人告余，胡妻已死，头七刚过，并赞余能断人生死，云云。

七 、独参汤治吐血

某年冬日，一夜鹅毛大雪，晨起推窗，白茫茫一片，村庄树木，粉妆玉砌。忽有人敲门，乃后村黄某，云一借宿亲戚，凌晨吐血不止，请余急诊。

余随其出门，雪深没胫，风冷如刀。至其家，见床前一灰盆，半盆皆血，病人面色如纸，足冷如冰，脉细如丝，语声不出，气息奄奄，命在旦夕。遂急书人参一两（30克），命速购速煎，分三次服完。

下午，余不放心，乃去黄家。云药后血止，气色好转，语声亦出，已着人抬归其家矣。

又治一陈姓女孩，呕血盈盆，紫块壘壘，约半小时一阵，颇为吓人。余疑血虽出于胃，但非胃之血，胃血当鲜红也。乃细询之，知鼻出血，一口一口咽下，积于胃，胃满则吐也。病人此时面色晄白，唇舌淡而脉细弱，乃处人参五钱（15克），分二次煎服。血止后，病人觉心悸纳呆，处归脾汤加白及、三七，三剂而恢复如初。

中医学认为气为血之帅，血脱当益气，以气能摄血，生血，所谓“有形之血不能速生，无形之气所当急固”，故大出血而现气脱之证者，独参汤是首选之方也。

八、中医有忌口一说

中医有忌口一说，即某病忌食某物，并谓所忌食之物为“犯物”。西医則鄙之。其实，西医亦有忌口，尿酸高者，不亦有忌食海鲜、豆制品、动物内脏之说乎？

余老家西边，一朱姓人家小儿，麻疹发热，请余治之。余观小儿，胸前背后，疹色红而不过密；面部、耳后、手足心，疹已见却疏匀。身虽热而息和，神安祥而不躁。告之疹发甚好，静待疹透热退可也。并告之饮食宜清淡，不可食油腻荤腥。此乃上午之事，傍晚时分，病情突变，朱家人促余急诊。余见小儿面白唇紫，息促鼻煽，麻疹伏而肺炎现矣。余甚诧异，问曾服何药，答服退热药一片；又问中午食何物，答食肉糜一只。细询其故，知其一亲戚，习西医，颇有名，见余未开药，乃请一诊。其戚乃处退热西药，并驳余之不能食荤之说，欲其增加营养，云云。余笑曰：“吾亦知西医也，于麻疹治疗，中西医均主张透发为上。其透与否，视面与手足心也；面部无疹，名“白面痧”，险也。疹发之时，忌荤腥之腻滞，冷饮之遏热。以疹在卫分，发出须经络顺畅、且借热势也”。

时 余虽可处麻杏石甘汤加葶苈子、芦根、鱼腥草等治之，然来回抓药、煎药、服药，不如西医之便捷也，若遇心衰，西医可及时抢救，此所以去医院治疗也。乃急促其去公社卫生院，一周后，朱儿平安而归焉。

　　九、针刺四缝穴治疳积

余老家赤脚医生，如需输液，必送公社卫生院。皖东农村则异，为病人输液，于诊室，于病家床头，吊一塑料网袋，兜一盐水药瓶即可也。消毒更奇，一铝制饭盒，内放输液皮管、针头等，置病家饭锅里煮沸。此等操作，虽不规范，不卫生，然余行医期间，却未见因输液感染者。

余走村穿户，穷而且脏之象，司空见惯：置一只破缸于屋后，便排于内；挑两桶浑水于肩上，饮用其中。小孩路边大便，犬守其侧；老人园中浇粪，风扬其味。猪放院中拱泥，屎尿一地；鸡跳灶上觅食，爪印满台。沟中浊水，洗菜淘米；桌上剩菜，惹蝇爬蚁。小孩瘦而腹大，手不洗即抓零食；成人困而面黄，口干渴而饮冷水。此等不卫生之习俗，最易生蛔虫病，尤其小儿。

小儿腹痛因蛔者，余常以中药使君子，炒熟如花生米，清香可口，下虫尤佳。若因胆道蛔虫腹痛，或服酸醋，或加针刺，或以乌梅丸改汤服之。

小儿中亦有生疳积者，虽能食而肌瘦，余常针四缝穴以消食导滞、祛痰化积。四缝穴位于第二至第五指掌侧关节之中央，每手四穴，消毒后以三棱针刺之，用力挤压，若见白色粘液则为疳积，否则非也。两手交替刺之。此法颇灵，无需多久，儿即能食肌肥矣 。

十、荣升大队干部之列

有两小队长，大队年终分红开会时，力主余之报酬与大队干部同等，以报余之救命之恩也。

新王庄队长赵某，挑麦把时因用力过猛，突然腹痛，大汗淋漓，急着人请余出诊。余见其腹股沟处一物突起如鸡子大，触之疼痛，乃断为疝嵌顿，速送医院手术，否则会肠烂而生腹膜炎矣。其家人即出，约人并备担架。余此时欲止其痛，乃急针太冲、三阴交、天柩等穴，强刺激，以足厥阴肝经过少腹络阴器，循经取穴或有效也；又令以热毛巾敷之，轻揉之。渐渐痛止块消，而勉去医院手术之苦矣。

瞿庄薛队长，抜晚秧收工，行茅草埂上，一足被毒蛇咬伤。余急至其宅，见其垂伤足于马桶内，问故，答云：“如此痛可缓也”。余令其以水滌净伤足之粪便，于伤口近心端绑扎，查有无毒牙并清创其伤口。更以针刺伤口周围皮肤使出紫血，外敷和口服季德胜蛇药，肌注青链霉素，静脉滴注5％葡萄糖水加维生素C和地塞米松。次日又加服中药以解毒。三日后肿消，一周后方告愈。

此二位队长，年终杀猪请余吃饭，主角固乃大队干部，余仅叨陪末座也。然而此后，凡有请大队干部吃饭者，皆邀余同去。余已荣升大队干部之列矣。

　　十 一、噎膈误诊

文革后期，余返乡务农，日争工分，晚读医书，偶亦有延余治病者。一日，一胡姓男子来，云其妻患病十余日，医院诊断食管癌，无药可医，因不甘坐以待毙，请为一诊。余乃随行。

其家仅茅屋一间。山墙开门，进屋仍须低头;檐边设窗，透光唯凭撑帘。瓦灶破损，烧草以风箱助火;木桌支离，吃饭靠砖块垫腿。床前灰盆，供呕吐之用；枕边水碗，备口渴之需。

余甫坐下，妇人即转身欲吐;夫急趋前，双手旋托肩来扶。半老徐娘，虽有几分姿色，却无少许气力。面色憔悴，如已萎之花;鬓发凌乱，似欲散之云。闻其声，呻吟如曲泉幽咽;问其症，大便似羊屎难解。诊其脉，浮滑少力;察其舌，质淡苔白。此正《金匮》大半夏汤（人参、半夏、白蜜）证也，乃书予服。 方以人参益气，补其体虚；半夏降逆，止其呕吐；白蜜润燥，通其便秘。嘱先服一剂，以观动静。次日夫来，面带微笑。云其妻药后吐止，能食稀糜，便通量少。乃令原方续服两剂。

越数日，闻患者两剂服完，病竟全愈，且能出民工、挑大圩。逢人赞余能治噎膈。余忽名震乡里，求治噎膈者多达十数人，而竟无一例治愈。数月后，又闻此女竟产一子，始悟前所治之病，乃妊娠恶阻症也；更知大半夏汤为对症之方，不必畏半夏碍胎，当遵《内经》之旨：“有故无殒，亦无殒也。”

　　十二、棺材板锅盖

余小时，家中延医治病，多以蛋茶（即开水煮溏心蛋）招待之。及余行医，此风不再，“ 难为难为”走路。“ 难为” 者，谢谢也，吾乡之俗语也。

然皖东乡村，民穷而风淳。余出诊，常被留饭。或炒饭，或面条，或稀粥，随遇而食。时余单身，又处异乡，烧煮麻烦，故病家留餐多不拒。然亦有婉拒者，以其家脏不忍睹。人禽共室，床灶相连。床前尿桶，气味阵阵；灶上泥灰，爪迹斑斑。更有锅盖灰暗，棺材板之色也。平坟时，见坟坑中棺板尚好，民即留用，其中多有作锅盖者，以木材紧张，而锅无盖则饭不熟也。

十三、夜诊遇惊

余为 赤脚医生，常夜间出诊。走田间路，踩茅草埂。手持电筒，见足下坎坷；口哼小调，平心中忐忑。鸡鸣茅舍，犬吠柴门，知人烟何处，天时几更。

一次，一殷姓男子夜半邀诊。其母脘痛，捧腹呻吟。余为针刺止痛。先针足三里，复针内关，痛未止；以为病在胆囊，又针阳陵泉，痛仍未止；后针背部心俞穴，吟声忽停。此乃心痛，极易误作胃痛也。

去时跟人走，回来一人行。路不熟，看不清。走不多远，忽迷方向，四顾茫然。定睛一看，荒坟壘壘，荆棘丛丛。斗胆前行，忽见一物挡道，急以手电烛之，一犬高坐坟头，见人来，一跃而遁。余惊一身冷汗，如梦方醒，豁然见不远处，一条土路蜿蜒，路尽头，一排房舍隐隐，两三窗灯淡淡，此耿庄也。过耿庄乃七柳塘，过七柳塘即大队部，吾之诊室所在。

又一次，余出诊归时，已近半夜。天空皎月一轮，地上流银万顷。余行至一处水塘，晶莹如镜，一埂穿塘而过。埂窄，仅可容双足。余趔趄徐行，忽见有鱼浮于水面，大尺许，近在身边，沐浴月光，悠然不动。余喜，俯身欲捕之。鱼忽动，游稍远，又不动，余又欲夠之，不及，悻悻而归。

次晨告之邻人，邻人惊余胆大，谓近曾有一人溺于此塘，鱼恐为水鬼所变，诱人溺水耳！

　　十四、金针化险为夷

吾老家邻庄叶某，五大三粗之人。以其搬运工出身，属工人阶级，每遇批斗会，皆由其主持，乃炙手可热者，无人敢忤之。

其妻患肺结核，每日予服异烟肼，肌注链霉素，皆余之责。一次，注射毕，留余晚饭，甫食两口，忽闻西屋呻吟，凄厉之声达于室外。余急停箸往視。其妻卧于床，捶臂掼足，麻不欲生，呼儿为其穿衣待死也。余以此恐为链霉素过敏，告其子速送医院。其子出招庄人，叶某立于吾侧，面有愠色。余初行医，从未遇此，颇感跼蹐。忽思针灸，何不一试？乃脱鞋蹬床，为针合谷、足三里。针一得气，肢麻即止，吟声亦息，其神效如此。余如释重负。否则，以人命而误名事小，批斗之苦、甚或牢獄之灾亦难免矣。

余悬壶皖东乡村时，亦遇一例。一日，出诊晚归，经王桥街头，一王姓女邀诊。王女咳嗽咽痛，某张姓医治以青霉素，今自购此药，请余代为注射。

余问其皮试否？答已注射三日矣。余信其言。然药推一半，王女忽大呼心慌，如飘云端，如坠深渊。余视其面色惨淡，诊其脉如釜沸，知祸不旋踵，抢救须争分夺秒。急注肾上腺素，又推高渗葡萄糖。油灯如豆，静脉如絲，竟然一针见血。然无济于事。王女双手紧搂夫颈，淚如雨下，云其死后，请善待其老母一子。原来夫乃赘婿。时奶孙亦在，闻言皆哭。余恼为所骗，乃喝止之。奶孙无再啼，而王女犹呻吟不息。余乃与其夫商送县城。奈县城距此，二十华里，不通公路，不及舁至，人已殁矣。余忽思用针。疾取短针一枚，取双腕内关穴针之。一针，啼声消失；再针，脉息如常矣。

临行，见门后簸箕，废药瓶数只，捡视之，乃黄胺嘧啶。王女告余，此即前医所用之青霉素也。医缺德，欺无识之人，险送人命，亦几误吾名耳！

为医者，常有不测风险。误诊，业不精；而药物过敏，或运不济矣。余两次遇之，皆金针化险为夷。今记之，为业医者鉴焉。

　　十五、出诊新王庄

某年夏，新王庄一潘姓妇，日晡发热，天明即退，已数日矣。其家人以为疟，服截疟药无效，乃延余往治。

时值黄昏。落日镕金，蘑云闪电；晚霞流红，田禾泻绿。天上炎威犹在，人间苦闷难熬。余穿好长裤，背上药箱，与来人上路。循秧田埂，虫飞蛙跳; 穿灌木丛，棘刺蚊叮。

至庄，天已大晚。十余户人家，支凳搁门纳凉; 几十个村民，坦胸露乳摇扇。或坐或卧，无分男女。此景罕见。穷耶？抑风俗耶？

庄西一家，潘家邻居。门前小径坎坷，澡水一滩未干; 屋后园竹稀疏，鹅鸭几只正闹。光腚小孩，灰场乱窜; 半裸老妪，竹床仰卧。见有人至，急拥衾裹胸，亦知羞矣。

潘家前院，土墙半塌，小猪奔突其中; 柴门一扇，碎砖铺延于内。堂屋后壁，土砌忠字台; 卧室前窗，板拼梳妆櫃。室内灯暗，蚊声盈耳；枕边巾湿，汗味刺鼻。余坐床沿，汗出溱溱，衬衫半湿。余诊脉问症，不时以手拍蚊，病家乃命一小儿侍侧，为余掌扇。

潘妇时正发热，面赤气粗，口渴引饮。余诊脉洪大，察舌干红，此邪在阳明津伤；而夜热早凉，发有定时，乃邪恋厥阴不出。治当从里泄外，予青蒿鳖甲汤，驱阴分伏热; 加石膏一两，与方中知母同用，清气分之热，伺邪至阳经一战。嘱明晚热前服头煎，次晨热后服二煎。病家遵嘱，一剂知，二剂已矣。

　　十六、依葫芦画瓢治骨伤

赤脚医生，全科医生也。大、小方脉外，于针灸、正骨等科亦须知晓。

余治一瞿姓妇，一日晨起，忽口开不能合，亦不能言语，俗谓“ 掉下巴”也。一家人不知所措。适余出诊过其门，乃延一視。

余谓此乃下颌关节脱臼也，可试为复位。遂归，取《伤科学讲义》，打开“下颌关节脱臼” 一章，依述操作，即所谓依葫芦画瓢也。余双手拇指裹以纱布，入口中，压颊后两臼齿，余指夹下巴，下按后，复里推，再上送，一气呵成，只觉指下一滑，脱臼复位矣。

又治秦庄队队长陈某妻，右下肢胫骨骨折，不知何故，送县医院未收，归则任其自愈。余毛遂自荐，为其施治。仍依伤科书所述，于局麻后，令其夫握小腿近膝关节处，勿动；又令其子握足踝，相对拔伸；余则俟骨折断端拉开后，以两手握上下断骨，使下之断端凑合上之断端，矫正内外前后移位，手摸之无碍绊，即以自制之小夹板五根，为其固定，并内服“ 新伤续断汤” 数剂。不数月，行走如常矣。

　　十七、浅尝针灸之术

针灸之术，习之者众而精之者少。其理深邃，不容浅尝辄止也。

余自学针灸，先学简易取穴，继背针灸歌赋，于十二经之走向，穴位之主治，子母之补泻，均略了然于心。其间之艰辛，亦如創业之荜路蓝缕、胼胝手足矣。小小一根银针，可治大病如肠痈，亦可治小病如面瘫、胁痛。

记得侯桥队谢某之妻，少腹痛已二日，伛偻来吾诊室。余令卧诊床，按腹部，麦氏点压痛、反跳痛明显，告之此乃兰尾炎。谢妻忽失声而泣，云其畏惧开刀。兰尾炎乃外科急症，时人闻之色变，以为均须“ 开膛破肚” 方可愈之。余慰之勿忧，针灸可愈此疾。乃取天枢、足三里、上巨虚、兰尾穴，行提插补泻之泻法，留针二小时，每半小时行泻法一次。当时针后即轻松若失，归时不再弯腰压腹矣。每日行针二次，若发热，针曲池，若呕吐，针中脘、内关。经四天，共八次，麦氏点深压无痛，即告治愈。

经针愈谢妻兰尾炎之后，余每遇斯疾，除穿孔者外，辄放胆用针，或单用，或针药并用，皆疗效满意，无一偾事。

又治一曾姓老翁，口眼歪斜。余取合谷、颊车、地仓、下关，及风池、翳风等穴交替针刺，经数日而效不显。乃细诊老翁之脉，右关浮数较显，胃经有火也。乃加针厉兑穴，用泻法。厉兑乃阳明胃土经之井金穴，针之乃实则泻其子也。不留针，出针后或有血，以棉签压止之。

次日翁来，笑容可掬，口喎斜已正，目闭合自如。馈余挂面二斤，以小竹箩拎之而来。

有一人，忘其姓名，病胁痛难忍。余按常法针内关、阳陵泉诸穴不应，乃思针丘墟透照海。丘墟，胆经之原穴；照海，肾经八脉交会穴之一。丘墟可理肝胆之气，照海可滋肝肾之阴，此滋阴疏肝法也。至若透针之法，余虽曾屡用，然皆阳陵透阴陵，内关透外关之属，皮肉之刺，无骨缝之穿也。而此二穴则异，针须经骨间缝隙而过，非手法娴熟者莫为。余令患者端其位，然后定其穴，准其向，先入皮下，继深至骨，稍作进退，竟一针霍然而过，胁痛立止，可谓神矣。

　　十八、针刺治胰腺炎疼痛

针灸止痛，须经辨证，找对穴位，方能效如桴鼓。

己卯夏，余与妻于厦门女儿处度假，一日午后，闲坐无聊，乃游集美新村。

烈日下，暑气熏蒸，汗流满面; 游人稀少，兴味索然。妻忽呼腹痛，恶心欲吐。余急扶入街边小店，服自备霍香正气水一支。须臾，泛吐已无，疼痛加重，如锥刺刀绞。乃强扶之，至一诊所。一白衣老媪接诊。以为中暑，输液止痛。输毕，痛未减。妻呻吟不已，促余归。老医见状，荐去中山医院。余未从。索银针数枚，取足三里、上巨虚二穴，强刺激，痛未止; 又针阳陵泉，痛仍未止；转针内关穴，只一针，痛立止。观者皆曰神奇，余亦陡觉轻松。然至晚，痛又起，势不剧，以为夙疾胃病又发，未介意。夜半，痛剧，送中山医院急诊，诊为急性胰腺炎。以此病凶险，急于次日飞宁，转车至家，住院治疗。折腾半月余，方渐愈如初。

妻与余自皖之闵，火车一日夜，闷热难熬，暑热先已内伏。体质较胖，痰湿困于内; 沿海气候，潮湿伤自外。加之暑天外出，暑热内侵，引动伏邪，气机阻滞，胆汁胰液分泌不畅，痛乃作焉。

于此可见，此急性胰腺炎属湿热内阻，故针内关可止痛;若属气滞食积者，针足三里有效。其间辨证不可含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

　　十九、习医自救

汉张仲景，中医之鼻祖也。谓习医可“ 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余深以为然。

余曾任教于一乡镇中学。此校无井水、自来水可用，师生用水，源于一浊塘。宿舍、食堂及厕所环之。每遇天雨，浊水入沟，沟入塘。师生病肝炎者，年年皆有。余与大、小二王老师不幸染焉。怪哉，吾三人同时住院，甲肝治愈后，又皆成乙肝患者。

余知医，能治病，而于肝病，学有心得。遵仲景“ 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 之旨，以健脾疏肝，佐以解毒之法，草药泛丸，服十余年之久，终使乙肝转阴，且生抗体，故能苟活至今。否则，如仲景所言，“ 持至贵之重器，委付凡医，恣其所措"， 而致“ 束手受败"也。

然二王则不然。二人皆因肝癌而中年丧命，迄今墓木已拱，为之扼腕！

大王老师，与吾同庚，具数学天赋。曾见其用三角方法、解一征答题于《数学通报》，又曾见其于书店、抱回华罗庚氏《堆垒素数论》。小王老师，体壮如牛，能掌劈砖块，拳舞太极。此二人，人品端正，性温良而敦厚，竟丧于肝癌，而肝癌之祸首，即乙肝带毒也。三人中，余乃硕果仅存，得益于习医也。

此乃中可保身，救己也; 至若上疗亲疾，救吾妻也。

己卯夏，吾妻游厦门时，忽罹胰腺炎，归住医院。胃肠减压，禁食禁饮，抗炎补液，日耗千余元，腹痛两天犹未止。意欲转院，而需币十余万，约今之百余万也。无奈，商之于主治医生，依朱良春经验，以大柴胡汤加山栀，肛门滴灌，得腹泻而痛减，胸水亦随之消矣。

出院时，为防复发，嘱滴注环丙沙星一月。余未从。据其脘痞脉数，舌苔黄腻，断为中焦湿热阻滞，以柴胡陷胸汤加味，服一月而脉平舌净，从未复发。

　　二十、荜路蓝缕学中医

余高中毕业，文革即始。大学停招，书籍查抄，而歧黄之籍存焉。余不忍学业荒废，年华付水，乃用大串联之机，自购中医教材。他人忙武斗，吾则背汤头。焚膏油以继晷，恒勿勿以穷年。(1) 学成返乡，赤脚行医。免大扁担之劳苦，得小先生之尊称。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一根针，一把草，付所学于实践，济民众于倒悬。洒热血以拌黄土，穿白衣而献青春。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高考恢复，余成范进。有济世之愿，却报考受限; (2) 得北大之分，与本科无缘。(3) 二孩之父当学生，十六公岁成笑柄。(4) 转身企踵莎翁，教洋话于课堂；俯首钟情仲景，求古训于经典。

教鞭弃后，欲徜徉于杏林。然园门设卡，无证难入。与其临渊羡鱼，毋宁退而结网。乃于半百之岁，获学历于医大，父子同班，不觉为奇；花甲之年，考证书以绩优，师生同考，难以为乐。

歧黄之路，有心难行。縱有关牒，亦难上岗。老骥有千里之志，若无伯乐之慧眼，唯伏枥长叹; 昭君具百媚之态，偏遇画师之 居心，则出塞远嫁。学医之艰，非如秀才割鸡之易，却需书生挂角之勤。(5) 犹荜路蓝缕启山林，闯关夺隘取金经。

呜呼！中医自学成才者，古有徐灵胎，今有岳美中，无学历之烦恼，无证件之担忧。今之自学中医，难也！难不在读书思考，而在考试过关; 不在医技高低，而在职称大小;不在民间声誉，而在官方认可。如此，后之自学中医者鲜矣！

注:(1)语出韩愈《进学解》。膏:油脂，指灯烛; 晷:日光。 形容夜以继日地用功读书，全年勤奋不懈。

(2)由于考前已是国家教师身份，且带薪学习，故无论成绩多高，志愿限报本省师范院校。当时数学和外语只有一门算总分，我两门各算都是高分，都能进重点大学。由于外语分比数学高，故以外语算。当时外语40分可进外语专业，我考70大几分，在安徽省这样的分数不多。我填了安师大和安师大芜湖教学点，谁知被后者录取，算专科。当时外语教师奇缺，凡报外语专业的，尽可能学两年上课堂。根本没有从高分到低分录取，档案也根本没有拿出来给外省录取。这是后来招办的人告诉我的。

(3)考分下来时，我在天长县界牌中学任教，公社招办负责人在大喇叭里宣读过，说我的成绩能上北大，云云。

(4)当时我是班上年龄最大的，虚龄32岁，班上有一同学才16虚岁，同学戏称我16公岁。

(5)割鸡: 有一种说法: “秀才学医，犹如割鸡。” 挂角: 隋朝李密骑在牛背上读书。《三字经》:“如负薪，如挂角”。

 七律 学医自述

   焚膏继晷习歧黄，赤足背囊走异乡。

   身带泥巴送针药，术憑考证坐医堂。

   仁心种出杏林秀，妙手招来橘井香。

   能替平民除疾苦，不为良相亦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