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神龙，私塾先生</p><p class="ql-block"> 古往今来，国有明君国兴盛，家有贤人家发达。这周家一门弟兄四五个，自分家以后，不到几年功夫，周寡妇这一门竟愈过愈好，而且好似天助一般，被土匪抢去数年的两头骡子竟然自己回归，村中人人惊叹，塞翁失马故事竟成实事。但人们一直不知道两骡竟会驮回一笔天外之财。周寡妇其时年过六旬，膝下正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她虽不再下地干活儿，但家中大小事情还是由她作主。白骡驮回的外财就放在她房里，细细一数，现大洋一千多，还有十几件金银首饰。全家人都欢喜无比，悄悄热议置办土地车马。</p><p class="ql-block"> 而周奶奶则心思重重，竟自寝食难安。在几天后，她把两儿一媳叫到自己的房间，说出了自已的主张：（后来写进了周家族谱）一、凡是没有流血流汗得来的钱财，不经花。不义之财，更不能使用。（没有写进族谱是：你们想想，土匪手里的钱，哪一块现洋不沾人血，用了能发家？）二、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我们家总不能辈辈都不识字，改换门庭的总是读书的子孙。（我娘家兄弟做八路军专员，还不是因为读了书？这笔钱咱们办个私塾，让咱家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念个书，咱家还落个好名声，而且顺情顺理的本分事。）</p><p class="ql-block"> 想一想，在那个时代一个乡下老太太有如此见识，能够见钱思义，实在难得。如此主张，如此行事，这周家能不兴旺？一个家族兴亡也常在关键一步。当时周家儿子们私下嘀咕，认为老太太糊涂。但到了土改时，却直念老太太圣明。因为周家再有几十亩土地，就划为富农成分。此为后话了。</p><p class="ql-block"> 这笔钱，一直由周奶奶把持着，用多少，周奶奶让震海在一张黄裱纸上写一笔，据说，周奶奶临终前，让儿子们搀扶在院中心，颤微微跪在地上，摆个香案，将那账簿点燃祭了天地。传说很玄，那灰烬忽化一股旋风，盘旋直上，直入云间……老太太大笑着直说：“天知道，天知道了……”当夜无声无息而亡。</p><p class="ql-block">当老太太说天知道时，周大媳妇变了脸色，她曾偷偷从那笔钱中忍不住拿了一支镶珠银钗，后来也有故事，到时再作分解吧。</p> <p class="ql-block">当下，就把李三黑作为区政府的房子打扫整修后，找木工做些书桌，便首创一方私塾，人们叫它周家书房。</p><p class="ql-block"> 并让周二到县城请个先生来。周二其时长大了，嘴巴灵巧，精明能干，雇长工短工的事常做，不过请个教书先生还是第一次的事。此日，他骑了一头小毛驴到县城，按惯历城西骡马市边常有卖苦力的在等待雇主。到了一看，倒是有十几个外乡人在等着，当时是十月初，天已寒冷，几个人瑟缩着挤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这季节雇主大多是开办油坊酒坊，农田里已没活儿干了。人力就富余了。周二一到，马上围来一群人，但周二只说是找个熟人，他便在集市转游。快晌午了，来了两个政府的警员，在市上张贴一张布告，人们围上来观看，有个识字的结结巴巴念道：“四乡民众：近期有共匪攻城，凡是……”年代久了原文记不准了。反正就是凡与共产党有联系，杀你全家之类的狠话。周二发现身边有一个外乡人一边看一边摇头，周二细看其人面相不凡，气质斯文，但风尘仆仆，有点贵人落难形象。便问：“老叔看出什么来了？”那人微微一笑：“百十来个字的告示就有七个错字。”听了这话，周二大惊，他知道县政府文书是城里天德堂二少爷邢吉祯，这是在省城读过书的人。于是便有了主意，就与那人细细攀谈。其人叫马敬德，山西左云人，书香家庭，家道中落，正到绥远讨个生活。周二小心翼翼试探：“请你教娃娃们认字行吗？”马敬德淡淡一笑：“是城里学堂吗？”周二马上坚定了心“是山里，不过可以多给工钱。”那人笑了笑：“山里清静，去的。”从此，周家书房有了一位叫马敬德的私塾先生。</p> <p class="ql-block"> 那时村民们没有人识字，比如每年春节贴春联，家家用碗底沾上锅底黑泥，拓在红红的对联上，看去就是一排OOOOOOO OOOOOOO。团团圆圆圆圆满满，大家都心领神会。自马先生到来，这南沟马上跨入一个文化时代。马先生的文化水平老辈人眼里是空前绝后的，直到我当了中学老师以后，我母亲还唠叨：“你有人家马先生一半文化就好了。”那时腊月家家都请马先生到家写春联：研好墨，马先生端坐炕上，放两张方桌，一桌上联，一桌下联，双手开弓，各执一笔，气吐风云，笔走龙蛇，眨眼功夫，一联即成。在十人九文盲的年代，村民眼里他就是转世孔孟二圣。听这描绘，想起气度，就知其人不凡。文革前我在村中龙王小庙的神牌看到马先生的真迹：“四海龙君之神位。”确如村民所说，柳体，笔锋飘逸。后来在一九六六年“破四旧”时，见过马先生写的诗词：“含羞出雁门，无愧入胡天。不知……”正读着，被人一把抢过去丢进火里。至今只记两句，但竟可窥马先生身世，次后补叙。据说马先生教书，只教三门，毛笔、算盘、识字。由于是义塾。不用交学费，不少人家还是把不能下地干活儿的男娃送来，大约有二十几个。读的书是“四书五经”。马先生教认字，教诵读，凡书必须背会。天天检查。学堂立孔子之位，一桌一香炉，谁背不会，就自燃一炷香，跪在桌前捧书默读。香尽仍背不会，再起身点燃一支，三支香过，大多都背诵了。由于如此严苛，放学后所以学童仍在家中琅琅读书。远僻荒村风气顿生风雅。而且还教孩子唱曲，曲调曲词村民大多听不懂，但比起那惯唱的信天游调情内容庄重多了。周震海成了历史教授后，回想一番，竟是几支宋明词牌。这私塾老师何等了得。</p><p class="ql-block"> 周家的义举，一下提升了在乡间地位。虽然不是首富，但周奶奶深受人们敬重。周家有了钱，办的是正事。是众多财主不去办的赔钱事。</p> <p class="ql-block"> 一位共产党新区长的到来，则又生波澜。他是李区长的继任，姓程，本是大青山游击队军事参谋，文化人。前来开展地方工作，到了村中不禁惊异，这塞外荒村，本属半开化地区，村中书声，琅琅飞出泥屋土院，竟有内地风气。孩子们见了长辈，都作揖问安。便专门寻访马先生。据说畅谈三日，程区长要与马先生结义为兄弟，马先生说：“君在党内，我在民间。同情殊途，难以相处。不可不可。”这程区长虽是文化人底质，在军中久了，养就豪爽性情。不由分说，推门而出，牵马要去李家酒坊买酒买肉。</p><p class="ql-block"> 马先生含笑送他出门，这程区长刚跨上马，迎面巧遇马群回村饮水，程区长的坐骑是匹壮年公马，大叫一声，直向着群中母马奔去，程区长牵扯不住从马上摔下来，要说从马上摔下来也是常事，可怕的是程区长一只脚套在镫里，这就是九死一生之事。村民一声惊叫，那马更是惊慌地拖人冲进马群，马群一下炸开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飞出，跳上一匹马，那是光脊梁马，眨眼间到了程区长马边，一跃其背，扭住烈马，救了程区长。大家定神一看：竟是马先生。啊，谁都倒抽一口气：这是教书的先生吗？</p><p class="ql-block"> 程区长身上擦了些轻伤，在连声感谢救命之恩外，却不提结义之事，此人神龙，文才之高可尊为师，武艺之高堪称是侠。啥人？查查底细。当日程区长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谁知三天后，马先生竟不辞而去了。村民齐集在周家院中时，周奶奶说：“大家先别急，马先生家里有事要回山西。吩咐让我孙儿震海领着孩子们念书。咱家再慢慢请一个合适的先生来。”周震海后来是这一乡第一个新中国的大学生，在北京读的书。后来在他的《故乡杂记》中详细写明了马先生离去的原委。</p> <p class="ql-block"> 救程区长后，周家人就发现马先生有些心神不宁，但不知原因。第二日进城回来的周二带回一张纸，让马先生一看，据说马先生当晚就收拾东西说必须回去。教书三年有余，周家按数付了工钱。周奶奶说：“你总不能徒步回山西，送你一头驴走吧。”马先生也没有说谢，只说了一些不着理的话：你们周家是善良之家，家，历来是顺着国势的，从今以后谨记：一、万万不可再购买土地牲口，能卖些地最好。二、长工最好别雇，能自已做的活儿尽量自已做。三、你家孩子天资聪明，千万别急着去政府做事，多念书，等等看……又像自言自语。对于马先生的留言，周家人不敢忽视，还让震海记在纸上。没有卖什么土地，不过再没有买土地。让子弟专事读书，后来又请过几个教书先生。当土改运动一到，周家人无不惊叹，马先生神人，周家阶级成分定为中农。儿女没有哪一个在国民党政府做事。不像王长顺成了新中国最年青的四类分子（在后面《一个小坏蛋》中再作闲话）。 </p><p class="ql-block"> 马先生离开周家，是一个月色朦胧的黄昏，一帮孩子哭成一片，最后由周二牵驴送到十里外的三岔口，周二不解的问：“先生，为什么向北草地走？”马先生在驴身上回头苦笑：“无人处才是我的去处。”周二回家说给母亲。周奶奶说：“把马先生北去之事烂在心上，不可向外人说。他一定不是凡人啊。”当时北草地就是今天的伯尔布特草原，航天飞舟回收着陆的地方，那时草原茫茫，狐狼出没，几十里才有一二牧民居处，一个文武双全的人，将在那里度过怎样一生，直至今天再无半点音讯。人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其实从一些人身上看来，也未必啊。</p><p class="ql-block"> 后来，国民党县政府派警察，专门到南沟抓过马先生。那日周二带回一张纸，其实是国民党通缉汉奸的告示。解放后，山西来了几起公安外调，也是找马先生。这时人们才了解了他，他不叫马敬德，本名马飞龙，留学日本，日伪时期是山西日军的一个高级翻译。后来又说抗战时间专给抗日部队传送情报。联系人死了，抗战胜利后当汉奸抓了，越狱而逃。联想到那两句诗：含羞出雁门，无愧入胡天。应该是真的闲话 。</p><p class="ql-block"> 总之，这马先生给南沟一带留下这么一段传奇，竟成了老师标本。一些老年人动不动说：现在的老师也敢称老师，看看那马先生的文才…… </p><p class="ql-block"> 其实，马先生离开才一天，程区长正奉命来请马先生到大青山八路军总部，那里的姚司令了解他。结果错过一步不说，程区长也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多亏一只白狐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