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夏夜,麦田,我</p><p class="ql-block"> 周悦勤</p><p class="ql-block">南风吹过。抬头,大熊星座的勺子正高悬在头顶上空。人就像勺底漏下的一粒米,在这红尘中熬煮,风霜雨雪,浮浮沉沉。</p><p class="ql-block">四周的麦田蒸腾着暑气,沉默而庄严。这沉默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像一场爆发前的蓄积,神秘而令人震撼。他们拥抱着村庄,将村庄圈出各自的边界,又矜持的保持一段距离,以此克制的表达对村庄的热爱与尊重,像深沉的男人守护他爱的女人那样。</p><p class="ql-block">行走在这夏夜的麦田里,你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分解成了离子,扑啦啦的散开去,融入空气中,施展开覆盖整个华北平原的架势。大概那是泥土对泥土的一种邂逅。我和麦子都是这土地的孩子,来途和归宿,都在泥土里。女娲用泥土抟成了人类的血肉之躯,麦子依赖土壤而生长,尽管我会哭会笑,麦子能绿能黄,最后都要回归成本来的样子。上天安排了另一种形式的相遇,犹如一场他乡的重逢,而这重逢,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死相依,所以隆重而亲切。或者在这个熏风撩拨毛孔的夏夜里,它们才是大地的主宰,我是匆忙的过客;他们是沉默的土著,我是偶然闯入的灵动的异族。</p><p class="ql-block">夜幕掩盖了人类的表情,却凸显了灯光的面目。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灯像流动的萤火,每一点萤火都沿着自己的路线渐行渐远,最后遁入黑暗,像一尾鲜活的鱼回到湖水深处。</p><p class="ql-block">夜半,将会有布谷鸟的歌声划过天空,跌落到人们的梦里。这鸟儿单枪匹马,子夜飞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的上空,重复着亘古不变的语言。村庄仍然安静,不会在布谷鸟的催促声中忙碌起来;田家不慌不忙,二十一世纪的收割已经不需耗费大量的人力。到了白天,你会看到远处的田间有机器在蠕动,隐隐听到隆隆的响声。农人的镰刀,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古代将军落满尘土的宝剑。刃上的锈迹,大概像刘皇叔曾经慨叹过的两腿上的髀肉,陪伴着这无用武之地的英雄。</p><p class="ql-block">曾几何时,我们顶着星光出发,在麦海的小路中穿行,成熟的麦子的香气和泥土的气味带着湿热的气息,像温暖的水一样进入你的每一寸肌肤,你的内心居然是一阵阵的悸动。在不能用视觉感知的华北平原上,你承认自己和麦子是同类,认可自己的黄皮肤和小麦的颜色都来源于土地;你也甘愿做一棵麦子,生长在广阔的天地中,春绿秋黄,不卑不亢。而此刻,麦田是主宰,你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明生物,在麦田规划出的地界中,你借路行走,却被麦子集体围观,犹如草原上被草围观的一匹小马。但你又不得不融入这大画面中,成为某一细微处的点睛之笔。然后你还扮演了入侵者的角色,劫掠人家生命的力量,把它转化成你的力量。所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能进化成什么样的高级物种呢?你知道烙饼馒头摆上餐桌前的每一道工序,数得清里面的每一滴汗水,便不会对一只涂着蔻丹的纤手举起的高脚杯里的葡萄酒有任何艳羡。</p><p class="ql-block">在这浩渺的巨大辉煌面前,你唯一的角色就是还原你的本来面目——质朴到不掺杂任何功利,因为你见过关于这土地的最迷人的金色,它们呼应着太阳的光亮,于沉稳中给予你力量。而你在春天时,也见过它变幻莫测的绿宝石的颜色,它由翠绿变成碧绿,变成深绿,闪着光泽,连成一片海洋。然后海水上涨,颜色变深,将小岛样的村庄遮挡湮没,但又突然变魔术似的,一夜间“刷”得变黄,黄成一片沙海,像你此刻所处的境地一样,让你为这神奇的一幕感叹倾倒。</p><p class="ql-block">但你不会迷失。有着这种生命的颜色的地方,哪里都如故土家园。无论是天山脚下的草原、江南水乡的稻田,还是塔克拉玛干沙漠、黄土高原,一样的绿,一样的黄,都是自然本身的生命之色,是五千年来祖祖辈辈生命的底色。所以,走到哪,都让你觉得亲切舒服。</p><p class="ql-block">我或者可以去远方城市的霓虹灯下分得片刻虹彩,在几十米高空的一扇窗子后面感受万里长风,让现代化文明在质朴的心灵和肉体上刻下印记。但我从来反对它塑造我,我是土地的孩子,也只臣服于土地。</p><p class="ql-block">所以,你怀疑,你是不是妖,来借这夏夜的麦田,吸取能量。然后回到你的世界重新修炼,长成另一棵能跑能跳的有灵性的麦子,在这世上开别样的花,结别样的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