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至暗一天(5)</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头瘦小,却精力过剩,没书读,没事干,就到处乱窜,总希望能找到个把和我一样无聊的小伙伴打连玩耍。</p><p class="ql-block"> 话说我家左手斜对面,有个邻居,家中以卖茶为生活,说是卖茶,其实与“茶”一点关系没有,就是左邻右舍提着水瓶到他家冲瓶开水回来用,五分钱一壶。那时候,家家虽穷,水瓶倒是都有的,一般都是两只,只不过那水瓶都是竹篾编的外壳,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这样的水瓶,他家有十来个。如果炉子上的水还没烧开,你又急着用水,就可以把他家水瓶里储的水灌给你。</p><p class="ql-block"> 他家东屋门口的炭炉子,永不熄火,晚上也就是用湿煤“封”起来,第二天再“透”开来,继续使用,不需要天天“引”炉子的。所以,在他家随时可冲到开水,不知他家哪里来这充足的煤炭的。似我们这样的农家,烧水煮饭都是用捡来的柴火完成的。 </p><p class="ql-block"> 此茶坊姐弟三个,最年幼的是个儿子,大名王业华,小名小狸猫子。老渔沟的人应该都认识他,他就是后来率先在渔沟小北门公路边“业华饭馆”的老板。</p><p class="ql-block"> 这饭馆红火得很,想必赚的钱亦不菲薄,他的费姓老婆,曾经和我聊过天,颇为得意地说:“绝种的!以前穷的拉血。哦(ó)!现在我们也能买得起大电视看看。要官做啊?!”骨子里,这位费美女以为,当官都是肯定要发财的。</p><p class="ql-block"> 当时,小狸猫子虽比我大三四岁,个头也比我高出许多,却和我没有违和之感。平日里,隔三差五和我们小伙伴一起玩。一日,闲来无事,小狸猫子、陈小毛子,我,还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四人结伴一起从大门翻入渔沟中学校园内。</p><p class="ql-block"> 此时正值暑假,四下张望,学校空无一人。我们信步溜达到初二门前的篮球场上。看着高高耸立的篮球架子,手中却无球可玩,各人便拾起几片瓦碴子,朝那铁圈子里扣,没有人扣得进去,反倒都砸在面板上。大家便觉无聊,遂转到教室后面的双杠跟前。那双杠,足有鼻子高度,试了几下,我们四个没一人有足够气力引体向上,只好都爬到横杆上歇着。</p><p class="ql-block"> 百无聊赖之际,我们却发现西南角有一片绿植,一大片如竹林子一般,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小狸猫子告诉我们,那叫簇瓜卢 子(音),是种药材。我们好奇,便溜达到跟前,细看那物,但见:茎,长而细;果,状如豆。小狸猫子告诉我们,这东西成熟后摘下来,可以串起来做门帘、坐垫。闲着无事,我们便信手撸摘起来。</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候,簇瓜卢子南面,教工宿舍的后窗里,有人愤怒地大吼一声:“你们那几个!干什么!给我站住!”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吼声是冲着我们来的,而且,喊声里“给我站住”四个字,让我们明白,此人并不是喊一嗓子就算了的,那是要追出来抓我们的,于是我们撒开腿,飞也似地四下逃逸。</p><p class="ql-block"> 人要是倒霉,连喝水都塞牙缝。其他人都逃之夭夭,可怜我迎头撞上从前面宿舍里飞奔出来的捉贼人,把我逮个正着。此人一把揪住我前胸的衣衫,大吼一声:“你们干嘛?!揪这东西干嘛?!”</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这老师叫尤志新。</p><p class="ql-block"> 这尤老师中等身材,四方脸膛,白净面皮,无胡须,眼镜后面的双眼大而犀利,两个酒窝深陷如酒杯,手脚利索,跑起来,犹如阵风。</p><p class="ql-block"> 尤老师揪着我的衣服前襟,</p><p class="ql-block">“走!”一声断吼,将我向图书室旁边的一间房子拎去,想来是他的办公地点。</p><p class="ql-block"> 到得门口,尤老师换了左手继续抓着我的前胸,腾出右手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门,一把将我搡进门内,大吼一声:“站着!站好了!”</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才十二三岁,从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识过陌生人对我如此粗暴过。我吓得浑身是汗,两股打颤,尤其脑后窝,凉飕飕的。</p><p class="ql-block"> 此时,跑掉的小狸猫子、陈小毛子他们远远地见我被捉住,就折回头来看事件进展情况。</p><p class="ql-block"> 尤老师居然想不起来他们和我同伙,还是一味地把心思用在我身上。他站在我的面前,刚才气得煞白的脸渐渐恢复了白里透红,追问我为什么摘他的簇瓜卢 子。我其实还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摘他的簇瓜卢 子。我没有答案,也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头低着,一声不吭。</p><p class="ql-block"> 沉默一会,尤老师问我是哪里人,是渔沟大队的,还是渔西大队的,叫什么名字。看得出,他对周围农村很是熟悉。我人小心小,心里居然揣度,这不是要把我扭送到哪里关起来吧。我依旧不吭声。</p><p class="ql-block"> 到底是大两岁,围在门口的小狸猫子插话了,对尤老师撒谎说:“他,我认识,是渔沟大北门的,叫鞠传能。” </p><p class="ql-block"> 鞠传能何许人也?乃我们大北门一无爹二无娘的泼皮,平日我们称其为“小能子”。不知道小狸猫子怎么一下子想起他的。但我懂小狸猫的意思,他是想混淆事实,蒙混过关。</p><p class="ql-block"> 尤老师信以为真,认认真真地问,什么鞠?什么船?什么能?</p><p class="ql-block"> 我依旧没有吱声。</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想,当时我不懂得动用我的资源啊!如果当时我理直气壮地道出我父亲的大名,事情绝对是另一个样子的。因为,我爸爸和尤志新老师同事过。</p><p class="ql-block"> 审问完毕,尤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处置我,盯着我审视半天,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铅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朝我面前一推,命我把名字写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拿着笔,却不知道“鞠传能”的“鞠“怎么写。在他的一再催促之下,我下定决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挑!于是歪歪斜斜在纸上写下“吴二平”三字。那是我的小名子。</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够MAN(爷们)的!尤老师端详着纸上的字,头脑高速演绎,终于恍然大悟:“噢,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吓忘记了呀?!”</p><p class="ql-block"> 尤老师终于觉得,他的威吓已经收到了“惩前毖后”的教育效果。于是决定放人。</p><p class="ql-block"> 回家途中,四人垂头丧气,一路无话。</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真是我人生至暗的一天,倒不是我偷人家的簇瓜卢 子被抓,而是回到家以后,正遇上生产队打狗队,正在挨家挨户搜狗打狗,说是有疯狗出现。</p><p class="ql-block"> 我家有一个一身白的小狗,和我甚是要好。每次放学归来,它都在我左右乱跳,永远像是见了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有时还扑到我的身上,放肆地和我亲昵。我在墙根晒太阳时,它也老实趴在我的旁边,任我抚摸它、理顺他的毛,时不时它还会翻过身,粉红色肚皮朝上,挥舞四肢,轻轻和我打闹。狗,真是人类的忠实伙伴。有的人说不喜欢狗,其实是他们从来没有养过狗罢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月,家家都穷得整天都在为下一顿饭在何处而劳碌着,再加上自己不懂事,没有意识到应该将自己碗里的红薯之类食物和我可爱的小狗分享,反而经常戏弄它,用筷子夹住食物,虚晃一下,让坐在一旁一直看着我吃饭的小狗兴奋异常,跃入半空,想接住我扔出去的食物,其实我根本没有扔出去的意思,却将食物塞到自己嘴里。小狗被骗,也从不焦躁,再坐在那里,更加使劲地摇动它的尾巴,眼睛直勾勾地等待我的施舍,我却为我的恶作剧儿心满意足。</p><p class="ql-block"> 小狗得不到我的施舍,只好另谋出路,有时就到隔壁邻家看看,是否能找点果腹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吃中饭,就听得我家的小狗凄厉地嚎叫着,从后门一路狂奔回来,在院子里转着圈子嚎叫。原来,我们家的小狗以为人类对它都是友好的,却不曾想人类有的比魔鬼还要歹毒万倍。</p><p class="ql-block"> 我们看到,我们那可爱的小狗,头被什么重器打击,右眼珠子挂在眼眶外面,淋漓的鲜血,濡湿了半边狗头。</p><p class="ql-block"> 看到我的小狗将头伸着嚎叫的惨样,我呼吸困难,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但我们都是生性懦弱之人,也没有去找仇家拼命,还是我妈妈到后门口骂了一通了事。</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小狗昼夜呻吟,有时还狂喊几声,想必是实在受不了那种刺痛吧。足足过了半个多月,小狗才不再呻吟。挂在外面的眼珠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右眼只剩下半闭着的一个黑窟窿。从此,哪怕再饿,小狗也不出院子半步。胆子越来越怯弱。</p><p class="ql-block"> 打狗队来到我家,本来我家小狗凭着它的直觉,已经嗅到了危险,是躲藏起来的。看到我回来,它却从暗中走了出来,夹着尾巴,可怜兮兮地贴着我的腿转圈子,似乎要我救它。看着它不时抬头紧盯着我的那只忧伤的眼睛,我的心都快碎了。</p><p class="ql-block"> 打狗队那帮疯狗看到我的小狗,兴奋异常,一下子用叉叉住小狗的头,纯熟地用绳子套住,拖了便走。我的小狗没有挣扎,没有嚎叫,也许是心早就死了吧,只是刹那间,我分明看到,最后看我一眼的小狗,两行蚯蚓样的泪水竟濡湿了它的脸颊。……</p><p class="ql-block"> 我的小狗,你生不逢时,这一辈子你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一生伴随着饥饿和苦难。但愿在天国,你再不要挨饿,再也不要碰到恶人,再也不要碰到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主人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没养过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0, 232, 213); font-size: 18px; color: rgb(67, 49, 6);"> 吴欣,1983年—1990在渔沟中学任教。最大的收获,就是拥有大量的学生朋友,深以为豪。</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