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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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崔元正

大头是外号，班里同学都有外号：女的叫男孩，男的叫大嫚，胖的叫狗熊，瘦的叫猴子。还有小山羊老狐狸八戒大哈等。没有外号很不正常。外号是想象和夸张的成果，大头的头其实就比我们的头稍大且圆一点。

大头自小就有法制观念。那时侯上初中，正造反有理。小同学跟了大同学气昂昂地去砸教堂。可大头很冷静，说那是受宪法保护的。但那单调的声音挡不住革命无罪的滚滚洪流，在同学的欢呼中，西方神甫灵魂在天的躯体被从地窖里挖出来扔到焚烧圣经的大火上终化为灰烬；工人叔叔气冲霄汉把高高在上的十字架一举拿下弃于平地让我们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时我就想，工人阶级真伟大。若干年后他们又耸入云天把十字架接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大头的厄运正缘于他的法制观念。那天，红卫兵正怀着深厚的阶级感情斥责一个持不同政见的“红五类”同学：“如果不是翻身得解放，他们这些地主资本家的狗崽子现在还不正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吗？”

正在这个时候，要命的事发生了。大头突然喊到：“那也不准打人！”是时，红卫兵正实行红色恐怖，冷不防一枪愕然楞住，继而重兵包围了大头：“你，什么出身？！”“职员”。“不对！”同班同位同学红卫女兵对大头义愤填膺：“你妈是特务！”。“狗崽子！打这个狗崽子！”众红卫兵怒不可遏，军皮带凛然有力地飞舞对大头一顿劈头盖脸。胳膊护不住大头，大头血流满面，但大头不吭一声。紧接着发布红卫兵通告：勒令狗崽子大头24小时内滚出青岛市。再下面就是抄家，遣返。同学凄凄地看着大头拉着地板车被红卫兵押送到了火车站。

几年后，大头重返城市。先是有邻居同学收到他母亲的信，说是儿子留下字条：此去决不返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做母亲的胆颤心惊，恳请同学救助儿子。

同学在大街上寻见了他。此时的大头居无定所，衣食无着。同学接到家里，凑了钱和粮票，大头都一一记下，没齿不忘。

上访之路艰苦难行。首当其冲是“特务”原单位。单位不认：红卫兵遣送责任谁负房子工资工作谁管再来运动怎么办。那时尚无市长电话，亦无首问制。因此，单位推公司，公司推市，市又推回公司，公司又推回单位，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大头愤愤不已，横了心要打持久战，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天归来，大头的头又大了一些，追问得知，大头在火车站为客商扛货，被地痞袭击，说侵入了他们的地盘，还被派出所拘审。说是上访住同学家。派出所说，现在哪有这样的同学。经查证留下地址侯审。言及此，大头十分迷惑，现在怎么这么样。

拉锯两年，始有转机。同学找到了一个铁关系，犹如苏联出兵亦或广岛原子弹，单位无条件认帐。同学要大头给头头送两瓶酒，他断然拒绝，说这不是侮辱人吗?人家是干部，给你扔出来，面子往哪儿搁。

政策终于落实，大头顶替了母亲，又经过不懈的努力，寡母也回到了城市，解放前夕，有人为之介绍工作，须填一张表，结果填成了“特务”。有名无实。不做问题，政府早有结论。

好几年，大头在车间里割皮子、做鞋。但一直坚持自学，学高中课程，终于考了电大。在电大他是最优秀的学生，毕业后当了老师。37岁成家，现正天命之年。一女上小学聪明可爱，家有贤妻。每当同学忆起那段白色的日子和那个令他苦不堪言的同位时，大头总是摇摇他的大头，就一句话：那不该同学的事。



(刊载于《青岛日报》2000年6月5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