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毡

平凡的老樊

<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夹毡”那年是正上高中时,算来也有五十来个年头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个儿长到一米七五的样子,论年龄十七有余十八不到,算是个大小伙子了。本人眼睛虽小,五官却也端正。嘴笨,不善言辞,心里却不憨,倒也有些窟窿眼儿。父亲在县城里上班有工资,家里的条件就比一般农村人好些。平时娘把我打扮得光鲜齐整些,出门时的穿戴总是干干净净。应客办事,有两件像样的行头,一件的确良衬衣,一件卡其呢外套,在小伙伴群里面就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了。家里呢,还有辆“白山”牌半旧自行车,出来进去骑得飞风一般,烧得五脊六兽,不成样子。坑坑洼洼的沙石土路上,时不时还会来个大撒把,拽得像鸡屁股打瓜蛋儿似的。于是便有本家长辈人瞄上了我。</p><p class="ql-block"> 一日,本家族老奶奶趁我在他家玩,悄声告诉我说,生啊,你小爷要娶媳妇了,到时你就去“夹毡”吧。</p><p class="ql-block"> 我乍听见,猛一惊,头就懵了。</p><p class="ql-block"> “夹毡”是婚礼中举足轻重的角色,除了履行迎娶当中那些繁琐的路数,还要协调好男女双方家庭关系。如遇上对方不通情理的家庭和丈母娘,那麻烦事可稠的很。在乡村,因彩礼和嫁妆的纠纷纠缠,闹腾得“夹毡”人左右不是。剑拔弩张时,甚至于婚礼半途而废,最后闹到退婚的也有传闻。这“夹毡”可不是什么美气活儿,也不是我这个未长齐绒毛的青涩生瓜蛋子能干下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当即推辞说:“不中,不中,可是不中。我就是个借桌子搬凳子,端盘子涮碗的料儿,可没有夹毡那大本事。”</p><p class="ql-block"> 老奶奶给我瞪起了眼,“你和你小爷天天狗撕羊皮,好的多个头,这点小事你都不想干?嗯!”老奶奶在家族里辈份最高,是人人敬重的长辈,平时,待我这小孙子辈里的老大可亲切了,总是高看我一眼,我已经不敢推辞了。</p><p class="ql-block"> 小爷比我大两岁,是单传独子,也许是长辈老祖奶考虑下辈延续香火人丁兴旺的事,早早就为小爷定下了亲事。记得当时小爷极力反对,不吃不喝不去上学,在家怄气。老祖奶奶对我说:“你去劝劝你小爷,墙上的画儿怪好看,能当吃还是能当喝?能遮风还是能挡雨?有些怪好看的闺女,驴屎蛋儿外面光,就是个衣裳架子,搁哪儿,哪儿不中,生成的跳天猴儿,就不是过日子人。咱家笼子里装不住那种鸟儿,倒贴皮儿咱也不敢要。”后来小爷想开了,也就勉强接受了这门亲事。</p><p class="ql-block"> 谁知不到二年光景,还都是一个中学生呢,家里就急慌慌的要操办婚事。</p><p class="ql-block"> 喝罢汤,我就去村上经常操办婚礼做过“夹毡”的前辈家里讨教。我本家老叔读过不少书,也是村上的识字人,他说,结婚可是人生中最光鲜最喜庆的日子,老辈子上传下来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共六项大礼仪,那可是周公之礼,周公定的规矩,路数一点儿也不敢少。</p><p class="ql-block"> 本家老叔喷的唾沫星子乱飞:“纳彩”的意思是向对方求婚,由媒人提或由双方自己提出要求,需双方家长同意答应才可往下说;第二项的“问名”不简单,也就是需要咨询男女双方姓氏及生辰八字,请算卦先生按天干地支排八字,按照五行相生相克掐算,说了不少“金鸡不与狗相见,莫叫白马见青牛”、“龙兔泪双流,猪猴不到头”等等之类云里雾里的“六害”歌诀;下面的是“纳吉“、“纳征”,意思即是订婚,成亲家。这里面还有看家庭相家底之说,女方要来一干子亲戚,看男方家庭的经济基础,房屋有几间、粮食有几缸等等家底子。女方满意答应即算成功一半。经媒人传话,男方需向女方送订婚彩礼,得送女方几身衣裳或金银首饰之类的定亲物品,女方接了也就算亲定成了。真真应了过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到了打算娶媳妇嫁女的日期,双方都说选日子吧,又要请算卦先生掐八字定日子,这说的就是“请期”,为确定良辰吉日,又是媒人领着男方主事人到女方家去喝商量酒,还又得准备什么“四干四湿”、酒菜食盒等等,双方酒桌上咬牙印确定婚期时的一应事务。</p><p class="ql-block"> 我老叔说,前面的过程,已被媒人走过了,那就不是你的事了。后一项当天办的“亲迎”那可是最隆重、最繁琐也是最最要紧的结婚仪式路数了。</p><p class="ql-block"> 说到要紧处,本家老叔打顿住不往下说了。说是做了一天活了,困了,该歇了,回家睡吧。回去的路上我想,这结个婚,路数咋这么稠?“夹毡”这活儿,重任在肩啊,要是弄不好办砸了,一对不起小爷,二丢自己的面子。不行,还是得把来龙去脉弄淸楚。本家老叔这主儿是大烟瘾,我该花两毛钱买盒烟孝敬孝敬贿赂贿赂,把他肚子里东西都掏出来。</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从村代销点买盒“黄许昌”,又踅到他家,双手就恭恭敬敬递过去,老叔笑的两眼都没了。他撕开一支叼到嘴边,我忙“嗤拉”一声划火点烟,“嗯嗯,生啊,你长成大人了,会来事了,这夹毡的活儿我看你能干成……”</p><p class="ql-block"> 我不失时机给戴起高帽:“叔呀,你可是咱庄上数一数二的能干人,那庄上谁家红白大事那铺事也离不开你,你肚子里知道的道道多了去,给侄娃子指点指点吧。”</p><p class="ql-block"> 本家老叔一口气吸下半截烟,吐出一烟圈,长长出口气,便给我上起了课。</p><p class="ql-block"> “夹毡”人的地位非同一般,是娶亲队伍的领头者,需能言善辩,头脑灵活,不仅要熟知娶亲的路数习俗,还要善于和娘家各色人等打交道。过去,娶亲奢华的用花轿,迎亲队伍有五七个不等的轿夫和一个压轿孩儿,二至四个娶女客,吹吹打打的唢呐队,一路浩浩荡荡。不济的也是马车戓牛车,扎上一席棚,上结红绫,牲口头上也要披红,连赶车车把式的鞭子也得缀上一抹红。“夹毡”人肩背褡裢,当地人称钱褡,是用老粗布缝制的中间开口,两端装东西的长形口袋,里面装满鞭炮和红纸及红纸包的小封子。腋下夹一块红毡或红布。按时辰出发时,“夹毡”人先放三声炮,花轿才能起动。接着一挂大鞭放罢,唢呐齐奏,滴滴嗒嗒,一路好不热闹。</p><p class="ql-block"> 我脑海里涌入孩童时赤脚满街追着花轿跑,花轿里是戴着凤冠披着云鳞状羽衣的远房姐姐,好不漂亮。</p><p class="ql-block"> “夹毡”人一路放喜炮,引无数孩童抢炮花子,所以至今流传着“二百五好听两响炮”的乡间俚语。</p><p class="ql-block"> 老叔侃侃而谈,到了娘家门口,花轿或者花车停下,“夹毡”人里外跑个不停,除放三声花炮报信迎娶队伍已到家门,还得协调娘家人早早打发上轿上车事宜,不能误了时辰。娶女客到新娘子闺房接洽梳妆打扮的事,“夹毡”人一边和娘家人谈送客和嫁妆压箱孩儿等等事宜。大户人家还备有酒席,“夹毡”人还不能忘了顺手偷娘家一件诸如小酒杯之类的物件。</p><p class="ql-block"> 本家老叔说,最怕的是娘家人和婆家有点小磨擦或者因彩礼嫁妆不到位而闹不愉快,这就麻烦了。新娘迟迟不上轿不上车,最急的是“夹毡”人,唯恐错过吉时,误了大事。这时的“夹毡”人不能用言语催促,就是可着劲儿到门口放花炮。</p><p class="ql-block"> “腾、嗒”,“腾、嗒”,二踢脚两响炮一叠声的响,唢呐一个劲儿的吹,新娘子才姗姗来迟,脚不沾地,或踩红毡或由兄弟背上车或轿子。</p><p class="ql-block"> 又是三声炮响,轿、车启程,新娘兄弟扶轿相随,称“帮轿”,用车的就在花车后面跟着。再后就是娘家的“送客”。送客还有正客和歪脖儿客之分,新娘子的舅舅、伯叔、弟兄是男送客,妗子、姑、姨、嫂嫂为女送客,晚辈的侄女侄子等被唤做歪脖儿客。</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夹毡”人是领路人,不能走回头路,不能走重道,经大小村庄必须要鸣炮奏乐,不得无声无息。如巧遇两家娶亲队伍,双方要换红花红喜字,并相互放炮示好。</p><p class="ql-block"> 娶亲的一路,遇到桥、十字路口、井口等,要用红毡或红布遮挡一下,燃放鞭炮,以避鬼祟,驱除晦气。遇石兽、老古树、石碑、石磙或石碾之类的大石头,“夹毡”人还需在一片红纸上抹些唾沫,意思是不让精灵精气们开口。特别是遇到了不能绕过去的庙宇,务必用大红纸贴上庙门,不能让诸神看见新娘。</p><p class="ql-block"> 规矩咋这么多呢,本家老叔的一番课,让我头都大了。</p><p class="ql-block"> 娶亲队伍到家门口,“夹毡”人除不停的放炮,还不能让新娘下车下轿,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要“夹毡”人做,那就是“激犁”仪式,取吉利之意。“夹毡”人跑进新郎家里,一手用铁钳夹一块事先烧红的犁铧,一手端一碗食醋,围着花车或花轿转,把醋往犁铧上浇,此时犁铧被激的冒白烟并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这个转圈也有讲究,要正三圈,倒三圈,刚好把醋倒完。新娘方才能下车下轿,“夹毡”人的使命算完成了。至于新娘进门以后的仪式程序就不是“夹毡”人的活儿了。</p><p class="ql-block">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里就发憷了。本家老叔说,你怕个啥,这年代破四旧立四新哩,新事新办,老规矩改了不少。如今又不兴花轿,不兴响器,路途远了最多弄辆牛马车,还有不少都是骑自行车了。</p><p class="ql-block">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老祖奶奶恐怕就是奔着我那自行车的车技才瞄上我的吧。</p><p class="ql-block"> 喜期很快临近,我又担心起女方会不会到时出啥幺娥子,老祖奶奶又吩咐我说,“生啊,别发愁到你花奶奶娘家有啥事,那可是一家好人家,不会为难咱,你就把花炮可着劲儿放就行了。记着,娶回来时,别把你花奶奶甩路沟里就行”。嗨呀,老祖奶奶也是与时俱进,就派了我和娶女客两人,还让我用自行车载新娘子回来,该省的都省了。</p><p class="ql-block"> 好在花奶奶娘家只有四五里地,那天,天出奇的好,一路风和日丽,一路喜鹊叫喳喳,所幸路上既无遇石兽石狮子,也无什么庙宇,一路炮声,乐得过足了放炮瘾,顺顺利利的把新娘就娶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我很自豪,感觉象是期终考试门门得了满分似的,吹牛吹了半年。谁知刚过半年,又一件“夹毡”差事落到头上了。</p><p class="ql-block"> 比我大几岁的本家小叔叔的亲戚也是上次我“夹毡”的花奶奶本村。小花婶来看家庭订亲时曾远远的瞄过几眼,模样也算齐整,比本家小叔黑黧黧的肤色白的反差大了。我想,真应了农村的一句古话:有好汉无好妻,矬汉子娶个花滴滴。本家爷当然知道我曾“夹毡”还算顺当,找到我说:“还是那个村,还走那条路,两家相隔不算远,熟门熟路的,你再走一遭吧。”</p><p class="ql-block"> 我自认为有了经验,“夹毡”并没有多深水,且小叔也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关系好着哩,便一口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一路炮声到了女方娘家,娘家娘的脸也和那老天一样,阴沉沉的,黑丧着难看。别说有什么酒菜支营个门面,连杯水也没得喝。一会儿说彩礼不够,差个绸缎被面,一会儿说少两条“太平洋”床单,嘴里嘟嘟囔囔,不干不净的,让我好不尴尬。我从那家屋里走院里,院子里走屋里,焦心的很。看花婶婶的神情,她不象在乎争这些东西,无奈老娘固执,她也无可奈何的样子,穿戴都弄好了,就是躲在里间不敢出来。</p><p class="ql-block"> 天阴不见日头,估约摸已小晌午了。午时娶不到家,是犯忌讳的。灵机一动,想起本家老叔那一课,娶亲在娘家如遇麻烦纠纷之事,万万不可插话不可参与,只是一个劲儿的放炮。</p><p class="ql-block"> 对!放炮!我跑到院外当街,“咚咚咚”只管接二连三的放。炮声惊动了小村全村人,男女老少大人小孩子挤过来看热闹,免不了小孩子大喊小叫抢炮仗,女人们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时间长了,那老太太也存不住气了,只好匆匆打发闺女出门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有了两次的经验,我不在乎第三次再出任“夹毡”的差事了。玩得最好的本家弟弟也要结婚了,又让我去“夹毡”。当然已经是驾轻就熟,女方娘家虽远,离有二十多里地,但和新郎官一起去娶亲,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车把上缀朵大红花,好不美气。一路高歌,一路放炮,逢河逢桥,逢叉路口,逢座小庙,本本分分按规矩路数,顺利的娶到了家。</p><p class="ql-block"> 这小俩口后来的日子过的很恩爱。待两年后我办喜事时,小弟充当“夹毡”为我服务,并把自己的新棉袄让给我这个无新衣的新郎穿了好多天,至今仍感觉心里暖暖的。惜乎,我这位人高马大特喜助人为乐人见人夸的小弟,后来不幸英年早逝,让人想起就难受。</p><p class="ql-block"> 离开村庄后,我再也没干过“夹毡”的活了。有时回村聊闲话儿,如今的婚礼办到了饭店里,要么镇上,要么县城,迎亲变成大车队,婚礼的习俗也是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改变的太厉害了。农村里早已没了过去阖村动员,借桌椅板凳,搭棚子立火灶,杀猪过油锅,贴对联扎红绸带,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去窜忙,拉得筛子笸箩乱动弹,连牛也风光的岁月了。</p><p class="ql-block"> 听说,“夹毡”这个行当仍在现今的婚礼上延续着,但那些个规矩路数丢掉的不少。老祖宗的传承虽在,味儿却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