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北(九)-锄草(中)-云中日头洞中风

吴小荣

我在陕北(九)-锄草(中) 记文要点:1、云中日头洞中风2、盐铁激辩意纵横3、屯垦种田戍边塞4、雨师摔瓶大雨濛5、三班吹来两班打6、神仙一吼道情生7、歇晌不歇爱闲谝8、常把苦情记心中 封面为邢仪油画:《夏锄歇晌》 (图片摘自网络，致谢。) 　　山有洞穴云有窟，坡陡水失黄土酥。 龙王爷爷快布雨，地泽墒情谷沾露。 记文:夏季除了收夏，日常农活是锄草。山里环境恶劣，高原紧挨太阳，日照充足，早晚凉爽，晌午酷热。热到什么程度，谚语有四大毒。云中的日头洞里的风，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分别指热、冷、毒、狠。日头移动缓慢，云彩却飘得快。山头上时暗时明，藏在云层后的日头，一旦露出脸来，顿时会有火辣辣的感觉。 照片为当时清华附中校友，延川县张家河公社书记陶海粟在和社员一起锄草。右一。 (图片摘自网络，致谢。) 锄头等农具的准备早就开始了。永坪镇有我国第一座油矿，油矿旁偌大的集市。自明清至今，历史悠久。每星期两次，人山人海，成千上万，铁匠铺里，锄头、老镢、镰刀、大斧、小铲、铁勺、铜瓢、各类器具应有尽有。五大三粗的铁匠赤裸的胸部一根根筋肉被炉火映红，一只手抓紧铁夹，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另一只手挥舞铁锤，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尽力敲打。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火花四渐。铁块由粗变细，于是切下一块，继续敲打成不同形状。依据我的观察，锄刃加工有多种方法，一是烧到一定程度，迅速放入水中，这叫淬火。硬度依靠铁匠师傅对火候的控制。火候小了不够坚韧，大发了则脆而易碎。第二种方法是锄刃贴钢，“好钢用在刀刃上。”三是生铁化水在锄刃上擦上薄薄的一层，侯清说叫“擦生”，擦生后颜色是银亮亮的。侯清大的农活上一把好手，侯清学了不少。 铁制器具重要性不言而喻，生产、生活、作战均不可或缺。汉武帝时盐铁专卖，来钱快。汉昭帝时霍光主持盐铁专论会，吵个乱包，定哈部分与民让利。会议记录整理后即为史论文章《盐铁论》，至今仍有借鉴意义。陕北历史上，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手工业发达，除制铁、制盐外还有许多，例如羊绒擀毡，打造石磨、石槽、碾盘，柳条、荆条编筐，开凿窑洞、石窟，砌墙垒灶。长年累月，心灵手巧，融入血液与基因中，由此可知，聪明与智商并非平白无故，而是长期实践结果。 历史上陕北人是一个流动的概念，明清尤甚。民歌《走西口》为证。从山西走口外，部分经陕北。手工业中的能工巧匠多自河东与秦川。正经陕北人多去镇守边关，吃的是国家的晌银。携带的家眷也种地，“屯垦戍边”，手工业在他们眼中为雕虫小技。秦汉时戍边地即绥德，这是“米脂婆姨绥德汉"的历史因缘，指的是英俊勇敢。但更为剽悍的是明清时戍地榆林一线，特别是神木。 墒情不好，锄起来也懒洋洋的。坡地一般撒播，再熟练的老手，播出去也难免有稀有稠，有些边边角角没撒到，有些撒重了，簇成一疙瘩蛋。这就需要把多余的锄掉。锄地，一是锄草，二是间苗，三是培土保墒，间苗用两头的锄尖，小心奕奕地。用过的锄头也没用过的不一样，擦过生的与没擦过的不一样，新手与老手不一样。新锄是黑的，很容易染上泥，锄上一阵子，还要停下来用草把泥擦掉，耽误时间。用过的锄头磨白了，也光溜了许多，使起来得心应手。擦过生后锋利无比，闪烁着银色的亮光，一碰草根就断了。受苦人上学不多，却心灵手巧，特别珍视工具，弄得跟工艺品似的，普通锄把就是个柳木，好的用上个柏木，也擦得亮亮的。锄草属于中期管理。川里好地锄三遍，坡地一至两次，间距大致合理就行了。这是技术活，不像老镢翻地下死劲，累得死去活来。就是熬时间，熬耐力，陕北话叫熬煎。我锄地时有一种麻木感，肢体机械般动作，不走心，锄哪算哪，一会儿像是睡着了，一会儿又醒过来，打个呵欠继续锄，这真有点像神仙梦游一般。 打夯时为了提劲，常唱打夯歌。嘿哟，嘿哟，嘿哟哟哟，一人唱，众人和。锄地时为了提神解乏，也常有人唱起民歌。黑六锄着锄着，唱了起来:“黑龙王牙牙(爷爷)骑上黑龙，黑龙王奶奶打上盖伞。风伯吹起来小山就倒呀，电母打镲镲银光就闪。雷公捶起鼓来震天价响，雨师摔瓶大雨就哈下来。天上神仙就一群群个游，上上下下排上三排。" (图片摘自网络，致谢。) 　　哈灰无目声窸窸，谷莠叁差影疏疏。 兔鼠傍地双双入，苗弱草盛細细锄。 高梁地锄草最轻松。“五谷子，田苗子，唯有那高粱高。”高粱高，地又薄，稀稀疏疏的，俗语说:“高粱地里卧下牛。”看稀成个什嘛了。锄起来握紧锄把，把锄头放远，然后慢慢地往回这么一拉。不深不浅，不薄不厚，既锄了草，又翻松了土地。这项技术叫个耪地。要领和赶牛耕地一样，千万控制住，别插深了，否则拉不动。再就是玉米地。谷子地最难锄。莠即野草，《诗经.小雅.大田》写道:“既坚既好，不稂(Ⅰang，二声)不莠”，说的是谷子的生长态势，开始灌浆了，谷粒坚实饱满，没有空壳的。也没有杂乱的野草。既是已经，坚是坚实，稂是穗粒空瘪的谷子，莠是一种野草，又叫狗尾巴草。小苗时长得像谷子，有时比谷苗还茁壮。千万别看走了眼，一不留神就把谷苗锄掉，把莠草留下了。 (图片摘自网络，致谢。) 黑六唱罢，党生问:“有这来些个神仙？”黑六:“有了嘛，好少的。”党生:“够一个排？”黑六:“还得多嘞。”党生:“一个连？”黑六:“那要了嘛。”看党生迷惑的眼神，嘴角露出笑意，接着说:“黑龙王爷爷出巡布雨，前面有几个引路的小鬼，后面跟定一群的喽喽。骑马的，扛旗的，拉牲灵的，敲锣打鼓吹唢呐，可红火。”党生:“倒像是咱村里行婆姨，三班子吹来两班子打。”黑六:“咦，那比不了嘛。一个地上，一个天上，都是神仙，好大的阵仗。” 党生:“还有哪些个神仙嘛？”黑六:“羽人，长的大翅膀，飞呀。拉的云里雾里的云车，翻江倒海的鱼车，再就是千年的神龟，长甲的麒麟，还有老熊。哈完雨，还有专门测雨量大小的，哈够了回呀。”党生:“咋不多哈上些个？”黑六:“哈多了涝呀，发山水，你个憨怂。” 党生:“不怪人说你好唱手，好说手，天上你去过嘞？”黑六:“看把你娃能的，神仙价都飘在云里，你能看得见嘞？道情唱故事几百年，天上地哈，阎王小鬼，神仙菩薩，罗成杨广，余太君穆桂英花木兰，由你点，再没有俄不会说，不会唱的。” 党生却不服气，“咋不要哈说吧。”转而又说:“听说你还是好吹手。”黑六:“哪，青平川上川下川，十里八乡，敢是都知道，子长也有一号。”党生:“我咋不知道？”黑六:“好娃嘞，太得年轻，害哈什嘛？咋不要顶牛吧，北京来的学生娃丁牛都夸咱。那在学校里是乐团小号手，吹起来呜哩哇啦的，不是？吹咱这唢呐就不行，脸憋得通红，不顶事。”党生:“哎呀，好你嘞，咋不要吹吧。” 下午更热，像在灶火上烤，滿头汗。老桐坎也有点怂了，呐喊一声:“歇个一阵，把锄头一挂，找个阴凉的旮旯一圪蹴，抽上旱烟。我递上一支红牡丹，老桐坎高兴地啊呀一声:“纸烟。”一边吸，一边闲扯，也没什么正经的。他问我看哈看不哈田家女子，我说:“看哈咋家？看不哈咋家？”“看哈了哪，让你嫂子给你去说个一哈。”我说:“没看哈。”他便说:“咦，看把你能的，这来美气女子你看不哈，上天呀。”我说:“那看哈了。"“看哈了要准备财礼呢。”“多少？”“咋家也得五斗麦子。”“咋算球了。”“五斗麦子就算球了，没诚心。”他又问起知青里谁家老窑里最有钱，我说不知道。他说:“咋不要哄人，二队的谁个，父亲是清华教授，从美国回来的。”我说:“清华教授好少的，三队、四队就四、五个。”“咦，咋哈说呢。” 老桐坎又问:“甚时回呀？”我问:“回格作甚？”“咦，锻炼个几年就能行了嘛，还真要扎根嘞？”“这回来了就不走了，要在沙家浜扎下去。”老桐坎喝喝一笑，“好娃呢，咋不要说大话吧，今后回到北京，能想到咱陕北人的苦情就拔节了。尔格不是国家养得你们，再过几年，怕连饭都吃不上，喝西北风去吧。还行婆姨，作梦去吧。”他接着抽烟锅，巴达着嘴，一脸的折子。我若无其事地小声嘟囔着:“咋不要说儿话。”“你害哈儿话嘞？”老桐坎哈哈笑着，满脸通红。不小心呛了一下，眼圈都红了。皱纹也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