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

阳明天下

　　

　　老相

　　第一次见到老相，是1984年9月。那时，我刚上高一。

　　开学第二天，历史课，叮铃铃的上课铃响毕，教室突然进来一个男人，面目清瘦，头发花白，背微驼，穿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衣，一双塑料拖鞋，怀抱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了。

　　这老头，带小孩走错地方了吧！有病！同学们惊讶地盯着他。

　　男人没看大家，径直走上讲台，放包裹一样把女孩放在讲台上笑着说，我姓相，你们的历史老师。大家都叫我老相，你们也可以这样叫。说着指了指小女孩，我家二妹，她娘赶集摆摊去了，没人照看。说完，从裤兜摸出半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写完，回头说，中国历史就这一行字，很简单，记住了，学起来就很容易。

　　哇一一

　　这时，二妹突然哭了。

　　要尿尿了。老相嘿嘿一笑，丢下粉笔，抱着二千金就往外跑。大约过了三四分钟，父女俩回来了。

　　那节课，被二妹的哭声打断了三次，最终也是在二妹的哭声中结束的。

　　本以为这样的课，只是偶尔。没想到高中两年，都这样。因为每当该老相上课时，都恰逢师娘摆摊。所以，老相的课，总是泡在二妹的哭声里。

　　除此之外，老相上课还有个特点，不带课本讲义，只带卷子。他讲课全凭一张嘴，似乎所有的历史都放在脑子里。每讲完一个朝代，就发卷子叫大家做题。他说，高考其实就是做题，我岀的题，很多高考都会考，一定要认真做。大家做了，但以为他是吹牛，不以为然。直到后来高考过了，才知道他说的全是事实。

　　老相的老婆他小二十多岁，十分漂亮，第一次看到他们一起，还以为是他女儿。可惜的是，她只是个场镇居民，没上几年学，也没有工作。

　　事实上，老相老中吃嫩草，也是迫不得已。

　　老相是名牌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因为在运动中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挨了处分，才被发配回了老家。没平反之前，他一直是组织重点改造的对象，别说女人，就算男人，都怕和他有沾染。平反后，人是清白了，年纪却已四十多岁，想找个有工作的未婚女子结婚，无异于公鸡下蛋。无奈之下，才和师娘结的婚。

　　其实，师娘也非绝对心甘情愿，曾开玩笑对老相说，我要是多点文化，有工作，打死也不会嫁给你！

　　婚后前两年，没孩子，老相一月几十块钱的工资还够用。后来有了孩子，尤其有了二妹后，就紧了。为了生活，老婆不得不去摆摊卖布。摆摊很苦，一大早就得从家里把货背到街上，散场时，又得把剩下的货背回来。

　　老相不忍心让老婆那样苦累，便琢磨着挣钱。听说养蜂来钱，便在阳台上养了十多箱。每天，蜜蜂在校园飞来飞去。校长怕出事，劝他把蜂箱搬出校园。他说，蜜蜂生性温和，只要你不去招惹，是不会蜇人的。你看，我一家人天天和它们在一起，蜇到过没？校长说不过他，只好作罢。没想到几天后，老相的脸就肿了，像吃了什么好东西，突然长了肉。问他咋回事，说是不小心撞墙上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蜜蜂蜇。

　　转眼到了春天，百花齐放，终于到了蜜蜂酿蜜的时候。老相心花怒放。可有天，他突然发现蜜蜂全部不见了。他以为是去采集花粉了，可等了两天，还是不见回来，就很纳闷，找一个养蜂多年的人问，说肯定是被外来的蜜蜂拐走了。

　　不会吧？只听说过女人被拐的！老相说。

　　蜂也一样，蜂王是母的。

　　老婆劝老相别瞎折腾了。他说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不久，又背着师娘找人借了些钱，和堂弟合伙在老家包了口鱼塘。养了两年，到该起鱼的时候了，便高高兴兴回去和堂弟商量怎么卖鱼，没想到见面堂弟就说鱼前几天被人偷光了。老相闻言，半天无语，最后问报警没有，堂弟说，夜里偷的，没看见人，报警也没用。

　　老相自认倒霉，之后，就死了心，安心教书。

　　也就是在那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故乡。

　　第二次见到老相，是多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早晨。那时，我已从乡下学校调至县城机关工作。

　　那天，霜重，很冷。我因事得提前去单位，一大早就出了门。街上行人稀少，除了早餐店，其他的店铺还大门紧闭。行至公园时，突然看到一个人影，身着一件旧军大衣，头戴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子，正在一个门市前来回走动。由于帽沿拉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直到经过他身边时，才看清楚是谁。

　　相老师，这么早，干啥呢？我问。

　　拿点资料，叫我七点来，都七点半了，还不开门。老相抱怨说。

　　门市是个气功站。那时流行一种气功，说能包治百病，学习的人很多。但其实不过是打着气功的幌子，卖东西敛财。比如超市一两元的硫磺皂，他们卖三十多元，说是祖师爷发过功的。

　　我怕老相对我唠叨气功的好处，耽误了正事，寒喧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时光的脚步，只有回望时，才知道过于匆匆。不知不觉中，我已年过半百，却还在为了车子房子儿子不停地劳碌。至于老相，自然就很少想起了。

　　一年前，有一天，我约一个朋友到茶楼谈事，一进门，竟居然看到了老相。

　　相老师好！我很意外。

　　老相愣了一会儿，问，你是一一

　　陈天一，你学生。

　　老相又愣了一会，说，哦，想起了，对不起，年纪大了，记性差。

　　老相回来，是给堂弟祝寿。

　　朋友还没到，我便坐下来陪他闲聊。我先说起他养鱼的事。他说，鱼没被偷，是堂弟私自卖了，为给他儿子讨老婆凑彩礼钱。我问，你不恨他吗？他说，恨啥？他当时也是没办法，是我也会那样做。接着我想起了过去上课的情景，问他二妹咋样了。他闻言，顿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旁边的师娘见状，急忙拉我到一边小声说，别提二妹，她二十三岁就脑癌去世了。我大吃一惊，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请老相和师娘晚饭。老相说，堂弟有安排，不去不好。

　　那次一别，就再没见过老相了。据同学说，老相现在省城，和大女儿住在一起，有师娘照顾，还吃得喝得走得。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老相平反后，他毕业的那所大学曾请他回去教书，居然被他拒绝了。啥原因？有人猜测是担心哪天又来什么运动，再挨整。也有人说是担心大城市消费太高，难以养家。我觉得都不是，至于真正的原因，他不说，谁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