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生涯

清风

　　大防岭东麓有个草帽山，山上有洞。豁牙子和侯七在洞里盘了炕，在洞口做了栅栏，今天晚上，两个人就可以躺在炕上睡觉了。

豁牙子是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掉下来摔的，不幸中之万幸，只摔掉了半颗门牙。他有个同学叫殷宝龙，可没那么幸运，从树上掉下来就一命呜呼了。侯七兄弟姊妹七个，大排行老七，他母亲造化好，修了五男二女。侯七长了一双勾魂眼，看女人时总是盯着人家的下花园，一副火辣辣，色眯眯的眼神。

豁牙子放牛，侯七放驴。山上还有个牧羊的中年人，佛子庄乡北窖的，人称四爷，此人有道，口念咒语，会行巫术，据说能和灵界沟通，算个半仙。

夜里下了雨，早上起来，小雨还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豁牙子吃了两个贴饼子，侯七啃了一个窝头，俩人吃了半盘子咸菜，又喝了一气凉水。吃了，喝了，豁牙子抹着嘴角的残渣说：要不咱去县城逛逛？侯七也是人来风，二人一拍即合。豁牙子说：衣服湿了。侯七说：咱穿雨衣去。还好，那时有生产队发的雨衣。

于是，两个愣头青，把雨衣套在身上，趿拉着两只湿球鞋，冒着小雨，一前一后，一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蜿蜒的羊肠小路上。

进了县城，来到人民商场一层大厅，看着货架上，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个人眼花缭乱，有些晕菜。

人民商场一共四层，那时还没有电梯，他们跑上跑下，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淋，只好溜了出来。

到了街上，外面已是艳阳高照，两个人身穿帆布雨衣，里面也没穿内裤，雨过天晴，热气升腾，县城像个笼屉，两个人跟水里捞出来的差不多。他们走在街上，人们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像观察两个怪物一样。

上世纪七十年代，县城不像现在，街上人很少。他们趁着没人时就解开扣子，乎撩雨衣扇着风，缓解一下。终于走到了车站，上了公交车。那时东炼有环厂客车，车上人乜斜的看着他们，总算盼着到了东岭，俩人下了车就钻进大山里，进山以后，如入无人之境，他们马上脱了雨衣，和大自然容为一体。

放牛是枯燥的，放驴是乏味的。每年五一过后，家乡的地都种了庄稼，便没了草场。就把牛，驴赶到山上，这一去就是小半年，住在荒山野岭，与牲畜为伴，直到收了大秋才能下山。

吃在山上，住在山上，睡的是山洞，睡着是土炕，烧的是劈柴，吃的是野菜，自己埋锅造饭。

最好吃的是贴饼子，也叫锅贴子。棒子面里加一点儿糖精，连蒸带烙，里焦外嫩。要等锅烧热了再往上比划，有道是：凉锅贴饼子，蔫出溜。

山上听不到广播，豁牙子不知从哪儿弄个耳机，不能调频，调幅，就听一个台，豁牙子喜出望外，因为在高山峻岭上也能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也能听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了。

晴空万里，蓝天白云，惠风和畅，山花烂漫。两个快乐的单身狗，每天唱着山歌，赶着牛驴，歌中唱道：

清早起了去拾粪，

回来不见俺女人，

东院找了西院找，

南院找了北院寻 ……

进入六月，阴雨连绵，十天半月不见太阳，没有干劈柴，光生火做饭就成了问题。两个人便下得山来，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水泉离山洞挺远的，为了节约用水，他们从来不刷碗筷，用完扣上，再用干刷，用手好歹转几圈，看着干净就成了。筷子就更简单了，山上有六道木，随便撅两根儿就行。

又到了母牛发情的季节，每年到了这时候，母牛的生殖器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传的很远，诱惑着公牛。公牛的嗅觉又很灵敏，它们便闻风而动，很快聚集在一起，争风吃醋，开展一场旷日持久的母牛争夺战。开始没日没夜的角逐，豁架，鏖战。得胜者可以独享母牛，天天伴随，不离不弃，直到发情期结束。

面对发情的母牛，公牛们十分疯狂。为了性它们天不怕，地不怕，总要分出个上下高低，有时把对手顶到悬崖边上，也不善罢甘休，甚至顶到大墙下，至其死地而后快。

在弱肉强食的动物界，败者服输，适者生存是它们的自然法则，输了就甘拜下风，默默的离开牛群。在发情的母牛面前，它们个个都是重色轻友的。

牤牛蛋子，就是上面说的公牛，它们个个不服管教，即使骟了，也要串上鼻线，才能负轭，才能拉犁，才能耕地。刚开始也不服气，总是硬着颈项，别愣着牛头，时间长了，慢慢就老实了。

山上没有牛圈，有一个比较宽阔一点的地方，旁边有几棵山核桃树，牛在树下趴晌，倒嚼，过夜。夜里公牛总是卧在外面，时刻保持高度警提，自觉担当母牛和小牛的守望者，忠实履行责任。母牛则把小牛围在最里面，做它们的保护神，护卫着小牛犊，防止夜里野狼袭击它们。

春天亮的早，清晨四，五点钟，牛就起来了，领着小牛上山吃草，牛是反刍动物，到了九，十点钟吃饱了便下山喝水，水足草饱后就卧在场上，倒嚼，午休，十分的悠闲自在。

豁牙子喜欢种烟草，把烟秧子栽上，再上些羊粪，然后耪几遍，就等着匹烟叶子了。先把匹下的叶子搭在洞口的铁丝上，经过霜打了以后，叶子变黄就可以卷纸烟炮了。青烟叶也能抽，就是抽时有一股蚂蚱血味儿。

七月骄阳似火，豁牙子和侯七就去马头湾游野泳。那时他们已然长大了，该长地方的全长了。可他俩像野人，没有羞耻感。出水以后，用滑石母子把小肚子和大腿涂抹成四角裤的形状，躺在岸上沐浴阳光。妇女经过时也毫不惊慌，因为他们风吹日晒一身黝黑，经白色滑石粉一涂，黑白分明，跟穿了四角裤一样，完全可以瞒天过海糊弄妇女的。

夏天俏俏过去，初秋时节，豁牙子处了对像。姑娘叫春柳，豁牙子称她柳儿。长的不错，挺白净的，眉清目秀，明眸皓齿。隔三差五找豁牙子，第一次交锋是在洞里完成的，洞里燃起红烛，颇有洞房花烛之感。

也有尴尬的时候，有一回柳儿是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上的山，夕照洞口。俩人一见面就如饥似渴，进洞后就迫不及待的宽衣，豁牙子赶紧把篱笆拍子挡在洞口，把棍子别在墙上。挡住了来人，挡不住眼睛，从外面看里面一清二楚。

午后阳光明媚，

洞里二人陶醉，

一朵青莲盛开，

为何不见花蕊 。

柳儿半侧半偃，开放式诱敌深入，豁牙子采取后包抄战术。侯七知道春柳来了，必有好戏看。他下山后偷偷躲在篱笆后面往里窥视，只见白崖崖的荒山岗，挺起棵钻天杨，隔着篱笆门有一座茅草房。他眼睛发直，嘴唇发干，浑身发热。他没见过女人的身子，心想怎么这么白，气死头场雪，不让二露霜。

正是：

放驴小子下山丘，

隔着篱笆看春柳，

冰清玉洁白如雪，

一颗痴心不肯收。

豁牙子知道外面有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正渴望的看着他们，正在蠢蠢欲动，很想取而代之。当时豁牙子奇虎难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等鼓掌结束了，子弹打光了，他们整理衣衫时，侯七看着春柳下体的白色浆液，再也板不住了，一股热流涌出。豁牙子送走了春柳，回来已擦黑。两个人躺在炕上唠嗑儿，侯七说：春柳真白，像洋面，像棉花，像小羊羔子。那俩富强粉馒头好像刚出锅的，上面还打着小红灯。那小肚子像发面，好肉乎！好喧乎！说的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豁牙子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嗯。眼睛就睁不开了，他刚才送春柳到山顶，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下山，确实有点儿累了。侯七听豁牙子打起了鼾声，也在呓语中睡去。

　　当天夜里侯七做了春梦，还跑了马。他梦见春柳给他劈腿，好丰腴的腿！他趴在柳儿光滑小肚子上，好舒服！他趴在上面使劲，结果，把褥子弄脏了。

早晨起来满脸羞涩，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档里。豁牙子看了褥子，问：咋回事儿？侯七说：寒碜死了。他没敢说夜里梦见春柳和柳儿干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豁牙子没事儿就喜欢下套子，要在通往水泉的咽喉要道上，那是野山羊下山的必经之路。野生动物不渴急了不下山喝水。下山时一路狂奔，不由自主的钻进早已设好的套子，动物又不知道后退，结果，就被套住了，就被勒死了。

也许是豁牙子技术不佳，要不就是没选好地方。他总是套不着獾和山羊，臊狗子更狡猾，能套个野兔子就不错了。

下了套子要常去查看，尤其夏天，容易腐烂。那天豁牙子就去晚了，一只上套的野兔子被鹰吃去一多半儿，吃的只剩下两条后腿了，豁牙子拿了回来，用盐水煮了，让给了侯七，说给他补补身子。他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没想到侯七吃了野兔子的两条后腿以后，更加坚韧不拔，有了莫名其妙的冲动和不可抗拒的力量。

侯七训驴有一套，他在驴群中相中了一头浅灰色的驴驹子。那天下午，他把驴牵来，拴在一棵山杏树上，用绳子捆住驴的后腿，为了安全起见，兜的很紧。他解开裤子，进入生命之门，摸着驴腚，满脑子幻想的全是春柳，想那两个白兔子，想那白肚子，想那丰满的臀部，想那浓密的地方，想那神秘的洞穴……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极致……就结束了战斗，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那驴还不到两岁口，还属于未成年的驴驹子，两天后便客死他乡，命丧南凹。至于草驴的死因和侯七有没有直接关系，豁牙子就不知道了。侯七很痴情，很惋惜，心里五味杂陈，甚至怜香惜玉。

他组织在山所有驴去南凹参加吊唁，举行告别仪式，去见驴的最后一面。万没想到参加仪式的驴们，个个魂不附体，惊恐不安，一惊一乍的。

本来侯七饭量很大，一顿能吃一盆煮饼子。草驴死后，侯七两天茶饭不思，整天蔫头耷脑的。豁牙子就给讲故事，讲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讲潘金莲药鸩武大郎，讲王婆惜坐楼想张三，还讲柳儿，讲春柳时还说了那话。为了唤回侯七，豁牙子绞尽脑汁，恨不能马上把他从驴的遐想中引导到女人身上，那怕引导到自己心爱的春柳身上。为了侯七，他不顾一切。可侯七总是，云情雨意两绸缪，恋兽迷驴不肯收的熊样子。

眼看这怂孩子要完犊子，豁牙子十分焦虑，心说：莫非中了魔怔。于是他想到北窖牧羊人四爷，只好去搬救兵，恭请四爷。四爷说：好，晚上我过去。

到了亥时，四爷手持符书，嘴里念道着：符书在手，疾病全走。他来到洞口石桌前，坐下来焚香叩拜，毕恭毕敬，一副很虔诚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闩，

还有一家没上锁，

打开山门请神仙，

先请狐仙后请黄，

太上老君下凡间，

桌上点燃香一柱，

除妖去病保平安，

南凹小妖休造孽，

快点出来原形现……

经过四爷一翻炸呼，侯七的病果然好了，真是神奇！豁牙子看见侯七的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光芒，打心里高兴。

自从四爷降妖除魔以后，侯七的心变得敞亮了。有一天他放的驴不知去向，一头也不见了。是不是驴们集体弃暗投明，离他而去了，整个山峦都找遍了，也没发现驴的踪影。侯七并不急，只说：没不了。豁牙子说：要不去山下找找？第二天他俩每人花一毛钱，在环厂车上找驴。终于在凤凰亭发现，驴们排着队伍，昂首走在柏油路上。

豁牙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四角号码字典，没日没夜的趴在炕上抄。牛丢了都不知道。人家找上门来，豁牙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夜猴儿带着它的崽子，跑到山下五七公社地里，糟蹋庄稼，被山下生产队圈了起来。 豁牙子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点儿给人家跪下了，也无济于事，只好认罚。回去哈生产队长，理赔人家。

豁牙子拿着盖了红印的证明，交给队长，如数装上粮食。然后拉着毛驴，驮着罚粮，经辛庄，走东庄子，过三福村，绕万佛堂，翻过东岭，长途跋涉，把粮食交到人家手里，把牛赎回来。

为了报复五七公社，豁牙子和侯七夜晚下山，要么去白薯地里刨白薯，要么去玉米地里掰青棒子，都是能烧能烤的，烧炕时把白薯，或青棒子埋在灶灰里，第二天的早餐就有了。

常年生活在山上，光着身子，风吹日晒，和野人一样。头发长且乱，不梳头，不洗脸，蓬头垢面，气死小鬼。

山下放电影，这时总要洗把脸。因为看电影时有五七公社的漂亮姑娘。她们虽然出身不好，都是地，富，就是反，坏的闺女，但是个个牌儿靓。因为在那个非常年代，出身好的都去了工厂。

还有丰韵犹存的妇女，也是个个风骚，因为干活的是青一色女人，她们光着膀子，亮着肚子耪地，翻白薯秧儿。如果单看后面，和男人们一样。

电影是露天的，在小楼矿窑场放映，豁牙子和侯七最喜欢看《女跳水运动员》和《红色娘子军》，因为电影里有女人，并且露着丰腴的大腿。

有时电影连放两，三场，看完半夜，回来时路经坟地，鬼火飘忽不定，俩人毛骨悚然，后背冒冷汗，头发竖起来。那时他俩都很虚弱，几步山路便大汗淋淋。都需要吃野兔子补一补了。

夜色美好而宁静，微风拂煦的晚上，侯七回家背粮食，要在家里住一宿。豁牙子一个人坐在山上，心中充满惆怅。秋风朗月，遥想嫦娥。遥望浩瀚夜空，近观万家灯火，向往幸福生活。

他期待着，他盼望着，他想春柳了，那是他心中的小白羊，梦中的白鸽子。他心中闪亮着一双眼睛，好像秋天的湖水美丽而纯净。

秋风萧瑟，丝丝凉意，终于到了大秋，地里收了庄稼，撂倒放平，打成禾捆，家乡便有了牧场，豁牙子和侯七像燕子一样，插上翅膀，飞回故里，飞到他们魂牵梦萦的家乡。

终于迎来十月，

野外生活告结，

一路秋风一路歌，

心中异常喜悦，

谁说难舍难分，

谁说恋恋不舍，

比翼双飞下山坡，

二人插翅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