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莹

　　

家乡的风俗是子女要跪在灵堂前，近亲远邻来人吊孝子女就得拉着长腔哭亲，这被视为“孝”。

半个多月在医院照顾父亲的她严重缺觉，太阳穴疼得快要爆裂，头脑昏沉，口干舌裂。

她抚摸着爸爸手：

“爸爸，你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喂点水，你张嘴。”

爸爸虚弱的看着他，乖顺地像个孩子。

爸爸高烧不退，她反反复复用热毛巾帮爸爸擦洗时，才清晰的意识到爸爸老了，他骨瘦如柴，皮包骨头，手上脸上布满褐斑，这是她长大离开家乡后第一次这么近的端详爸爸，他老的那么快那么陌生。

爸爸二次脑梗急性复发，失去意识，右边身体瘫痪没知觉，舌头卷曲不能进食不能说话。昏睡不醒。喘息如被湿透了的雷，轰轰隆隆闷声闷气在喉咙滚来滚去。眼看着爸爸遭受煎熬，折磨却没有办法。

那些日子，糖糖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公交车上泪水汇入车水马龙熙攘人群，洗刷碗筷时眼泪伴随着水流声滴滴答答，拖地扫地时泪水也悄悄在脸上蠕动爬行。她不停的告诫自己不能哭，要强大，要面对现实。太阳火辣辣的在头顶燃烧，一排排樱花热热闹闹的盛开，洁白的玉兰高傲的挺立在枝头，她倔犟赌气般直视着阳光，眼睛被刺的疼痛，医院的大楼直插云霄，她小小的成了一团黑影，渺小，无助。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如风雨，去如微尘。 她的眼泪流干了，耗完了。

糖糖跪在灵棺的一头，全身搐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抽泣，仿佛是从他灵魂的深处一丝丝地连带着心肝脾胃一起往出抽离，如果可以将爸爸叫醒，她多想奋力摇动爸爸的双臂让他醒一醒别睡，别让女儿以后回家没了爸爸，不能再叫一声：“爸爸”

一声哭声陡地从灵棺的另一头传来，一个老妪上下眼皮紧紧挤捏在一起凝结成一根苍老遒劲的树枝，末节处有微微凸起小疙瘩的树枝，法令纹和鼻子挤成了“米”字，她拖着长长的哭腔，上下嘴唇轻轻煽动，抑扬顿挫，起转承合，那哭声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地上弹了一两下就一动不动了，她的鱼尾纹躺在沙滩上张大嘴巴等待浪花，“米”字像雨后的苞谷一样吐着棕红的须子寂寞孤立，她拿着卫生纸来回抻拉下干巴巴的眼皮，随即双颊泛着亮光，说着笑着走进院子去坐席吃肉菜。

席间人们边吃饭边聊天，互相询问近况。

“某某在哪里工作，房子买哪里了，有女朋友了没？有机会约个酒好好喝一回。”

一个说： “你不能太劳累啊，自己要珍惜自己身体，累病了没人心疼你”

另一个不好意思的抬眼看看周围：“唉，没办法呀，娃们的事不管咱心里不行。”



爸爸一生本分老实，省吃俭用。糖糖记得爸爸从来不请假，兢兢业业上班工作，挣钱都攒着拿回家，让他的四个儿女不愁吃不愁穿。每逢过年过节，爸爸回来总是会大包小包买许多牛奶糖，大瓜子，水晶饼，牛肉。在哪个年代这在农村是稀有的，我们姊妹骄傲的像富二代。爸爸总是白色衬衫，笔挺的蓝色裤子，黑色皮带上一串钥匙叮铃铃唱着歌儿，擦的锃亮的皮鞋走路时敲打地面的声音节奏分明。

“我的爸爸是城里人，文明人。”糖糖心底里爱爸爸，因为爸爸而骄傲。

　　朋友圈里看到一句话：啥文案都不如回家亲亲热热的喊一声妈，再来个抱抱。

离家多年，每次打电话回家第一声都是：妈——

每次回到家小孩子一样寻找妈妈的身影，然后又突然长大成人一样郑重其事的叫一声：爸爸。

父爱如山，深而不露。我们似乎不经意间疏离了爸爸许多年。

爸爸就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听儿女们扯闲淡。

“爸爸，最近身体咋样？”

爸爸总是说：“好着呢”

“家里需要什么不？”

爸爸总是说：“啥都有，不需要，花钱干啥！”

糖糖随了父亲的性格，沉默寡言。她每次回去都要给爸爸买茶叶，买烟。她知道爸爸喜欢抽烟，喝茶，喜欢看看新闻联播。

爸爸脾气倔犟，他喜欢热心肠正义善良的人，对于不讲道理爱占便宜的人他一辈子都不会打交道。

姑姑用金银纸教我折叠“斗”时笑着说：“你爸要是知道，肯定说做那些干啥？你爸一辈子爱简单”。我知道，我也随了爸爸性格，沉默，笨拙而善良，简单爱清净。

姑姑又说：“唉，人一辈子顶啥呢，累死累活屁都不顶”

“姑，我在医院这些天听到患者说最多的话‘就是年轻时拼死拼活的挣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生病了医院几天就把你一辈子的积蓄掏空了’”，

“医生把人就不当人，当机器，零件，才不管你疼不疼呢，想方百计把你钱花完”

音乐响起，“哭灵人”十跪父恩，甩袖顿袍，凄凄惨惨，悲恸哀哭，她的眼睛是哭的（没有泪水），嘴唇是哭的，面部抽动，声声凄惨哀绝，牵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心底思讨：“她怎么会演的这么伤心啊？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难过！”

　　北面是连绵起伏的白马山，东面九嵕山隐若现，爸爸身处草木间，安祥的睡着了。送走爸爸，悲痛也被抽空了。糖糖的身体成了一只装风的麻袋，田地里的风清新芳香，畅通无阻的往身体里灌。整个肺腑好舒服，五脏六腑都被风打通了。

绿油油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乘风破浪；黄灿灿的油菜花摇曳起舞弄影，招蜂引蝶；粉的苹果花争先恐后，挤挤挨挨。它们都在为我的爸爸鸣礼送行。

送走爸爸回来的路上，几个姐姐也趁机挖小蒜，采苜蓿，拔灰灰菜。田垄上的地黄吹着喇叭，蒲公英开的小黄花面朝太阳。

人间草木深，佳期如梦。

爸爸，您在天堂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