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r></h1><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爱情</p><p class="ql-block">母亲来电话,絮絮地说为父亲关亡的事。</p><p class="ql-block">关亡是江南农村古老的迷信活动,基本内容是取死者擦身时的毛巾,令一神婆借以分清死者之籍贯,然后领其灵魂回来与生者对话交流,了解彼此的生存状况,且互相嘱咐,依依而别。</p><p class="ql-block">母亲总共为父亲关过两次。</p><p class="ql-block">一次母亲自己就不信,因为那神婆居然看错了姐姐的身份,不以大女儿来称呼,而说她“孙女”。母亲就很懊恼,对那神婆的所言就全抱以怀疑的态度了。</p><p class="ql-block">第二次就是母亲来电话说的这一次。好兴奋,很欣慰,说很准的,真的很准的。</p><p class="ql-block">听她的声音,我就不忍像往常一样表示出全不相信的样子了。我小心而细致地询问着,这让母亲很开心。</p><p class="ql-block">她详细地说那人的语言,说父亲说他最后戴的帽子太大了。</p><p class="ql-block">母亲只闻此一句,就大拊掌。</p><p class="ql-block">因为她曾梦见父亲与她说过此事。</p><p class="ql-block">帽子可能是大了一点,父亲放置两天后,水分蒸发,各种穿戴都宽大了,只是帽子尤为明显,后来竟大得似要落下来了。母亲当时心里就犯嘀咕,谁知今日那神婆一语道破了,这怎不叫母亲信以为真?</p><p class="ql-block">神婆还说父亲身边还有个小影子,脸是圆鼓鼓的。</p><p class="ql-block">母亲一惊,不由悲从中来。因为母亲第一个孩子,我们的大哥于5岁时落水身亡了。这是母亲心里永远的痛。</p><p class="ql-block">孩子的脸岂能不圆?当时才六十年代初,中国普遍穷苦,家中无人看管孩子,我们村上几乎每家都有孩子落水身亡的,料想那神婆也熟知此事,故而说来丝丝入扣,而母亲的悲戚加强了她的感觉,她对母亲说那孩子说他没有钱用,爸爸来了才有一点,希望能化点给他。又说他已在上坊山成家,过得很好。</p><p class="ql-block">我忍不住打断母亲:“既然已经成家立业,不是已经投人生了吗?为什么还会要钱?”</p><p class="ql-block">母亲说:“那是阴司的结婚,不是阳间的。”</p><p class="ql-block">我再次“哦”了一声,不想打断母亲的美好感觉。</p><p class="ql-block">母亲自言自语说:“我该去折锡箔了,这个节气要多化点。”</p><p class="ql-block">我说:“锡箔钱够吗?”</p><p class="ql-block">她说:“有,上次买的还没有折完。”</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电话足足打了11分钟。</p><p class="ql-block">我了解父亡后母亲内心的寂寞与孤单。她虽然与兄长住在一起,但白天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晚上也常常有事。他们虽然一有空就陪她,她独处的时间还是太长。</p><p class="ql-block">她是坚强而健康的,她相信着她所相信的一切,这成了她的精神寄托。父亡一年多来,她很多时间都在折锡箔,因为每个节气都需要祭奠。</p><p class="ql-block">对于她的折叠,我们都不去反对。现代年青人能折千纸鹤,幸运星,每一只每一颗都寄托着自己的爱情,而母亲的每一个银锭里也都寄托着她对父亲无边的思念,无边的爱。这亘古久远的浓烈得如醇酒一样的爱常让我感动。</p><p class="ql-block">母亲究竟是何时与父亲相知相爱的,母亲没有说,父亲也没有说。</p><p class="ql-block">母亲与父亲是前后村的。四十年代,因日本人筑篱笆禁止村子之间的来去,父亲家的地又在母亲村旁,故父亲家就住到母亲的家里,那时母亲八岁,父亲十二岁吧。父亲是倔强而不苟言笑的,所以母亲似乎对他没有多少印象,倒是姑姑,一直跟着胆大而强壮的母亲去坟地放牛,结下了一段童年的友谊。</p><p class="ql-block">解放初期,扫盲运动轰轰烈烈。因父亲自小执著于读书,算是比同龄人多识了几个字,因而当仁不让地成了扫盲班的老师,而母亲就自然地成了他的学生。至于父母之间于当时有怎样的心灵交流,父亲没有说,母亲也没有说。</p><p class="ql-block">没多久,父亲就响应号召做志愿军去了,而母亲待字闺中。</p><p class="ql-block">外婆是一个瞎子,母亲于是就做得一手好女工。母亲上无兄长,下无身强力壮的弟弟,田里的活就几乎全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因此外祖父就不准备让母亲结婚,免得失掉了一个好劳力。母亲为此现在还常常梦到。</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直等到了二十二岁(那时早的有十三四岁就成亲的,一般的也是十七八岁,二十岁已是晚了)。她沉默而忧愁,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过此一生,这时候,父亲战场上回来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回来的时候二十六岁了。他很光荣,却已没有适龄的女孩了,唯有母亲。这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母亲就坚决地要把自己嫁出去了,当然还有一个暗暗的理由是父亲是当地口碑极好的一个青年,虽然祖父母的名声不好。</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回来,照亮了母亲懵懂的痛苦,甚至照亮了母亲的一生。而对于父亲,在他四顾苍茫的时候,也唯有勤劳淳朴的母亲还守在原地,似乎是老天安排着她等待他的归来。</p><p class="ql-block">旧时候一直说先结婚后恋爱如何如何。母亲与父亲应该说也是如此一种模式,却恩爱了一生一世,甚至是来生来世。</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个有主见的男人,见过大世面,他能识字能写信能读大本的书,这让母亲的心里充满了崇拜与敬爱。</p><p class="ql-block">父亲从工厂回来用力地干活,手上布满了血泡,母亲就心痛极,一再地叫父亲干活悠着点。那时缺吃少粮,母亲就常常千方百计地省下米饭给父亲吃,怕他饿着。父亲的每一个决定,比如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决定--让他的子女不干活挣分去读书--母亲都是无条件支持的。她从不像其它女人一样把孩子骂得半死,或断了孩子的学费,让孩子无颜上学为止,反而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活,起早摸黑地干。</p><p class="ql-block">父亲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他懂得吃苦,从不乱花一分钱,从不抽烟喝酒打老婆。他维护着他的家,为了这个家可以付出一切。</p><p class="ql-block">所以母亲与父亲因着一个极为统一的目标相濡以沫地走啊走到了白头。</p><p class="ql-block">没有誓言,没有卿卿我我,以最纯朴的方式默默地爱着,爱得那么平淡,又爱得那么浓郁。</p><p class="ql-block">父亲病了。</p><p class="ql-block">父亲病了,母亲的心很疼。母亲放下了所有的活计(那时我们已成家立业,已不需要母亲辛苦挣钱了)全心地照顾父亲,这一下就是七年。</p><p class="ql-block">父亲的饭菜是另做的,因为他不能承受我们饮食的硬度与盐度,母亲就天天去买新鲜的,为他另做了整整七年。父亲喜欢喝甘蔗汁,母亲就到舅舅家翻出外祖父那时留下的木制的榨床,天天为父亲榨。父亲虽病,却极爱洁净,母亲就天天为父亲擦洗,并定期洗澡。父亲睡久了,会很累,很烦,母亲就陪他去小区的紫藤架下小坐,或者干脆用黄鱼车骑父亲上公路去。父亲病得极累极苦,就哭了,说不想活了,母亲就说:“好人,你陪陪我陪陪我吧!”</p><p class="ql-block">父亲真的是抽去了最后一丝游气走的。那个过程中,母亲日夜蜷在父亲床头,不哭,静静地拉着父亲的手,或者时不时地摸摸父亲的身体,叫人冲热水袋,并常常柔声说:“我在这儿,在这儿呢。”</p><p class="ql-block">父亲还是走了,真的走了。母亲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悲痛欲绝六神无主,她井井有条地安排着一切事务。我们知道她需要给父亲最后的一个完美,她不能让父亲有丝毫的遗憾。</p><p class="ql-block">父亲走了,余下母亲一个人在悲伤中。母亲会说你爸没有走,真的,我好几次闻到一股味道,找来找去没有找到从哪儿发出的,那一定是你爸爸,他在这儿呢。</p><p class="ql-block">每次她离家出远门,她去之前一定会说你爸昨晚来关照我不要忘记这忘记那的,他就是这样,总怕我粗心大意。</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话让我们凄然,而母亲却极平静安慰。</p><p class="ql-block">是的,父亲不会走的,他就在我们心中,更在母亲心中,因为情永真,永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