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地主的记忆</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雪雁鸣</div><br>小时候的最深记忆,除了饥饿、寒冷、疾病之外,就是斗地主了。<br>被打成了地主,那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斗地主的过程更是触目惊心的。地主的老婆,大家就叫她地主婆。地主的儿女,大家就叫他们地主崽。尤其是地主崽这个名称太难听了,也太有压抑感了。许多家庭是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跟那些地主崽一起玩的,他们不是认为地主崽是怎样怎样的坏,而是怕影响不好,怕影响了自家的名声,或是会受到牵连。 <br><br>我听老人家说,我家乡的地主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么坏,他们的一些财富并不是靠剥削来的,也是靠勤耕苦做得来的,他们在平时比一般的人更能吃苦,生活也很俭朴,家里的粮食比一般人多一点,也是凭双手的劳动,他们平时也帮助人,谁家没米吃了,他们就给那人家送一点米。谁家的孩子病了,他也舍得给些钱帮助。人们所说的地主搞剥削,主要是他家的一些田地给农户租种,他就从中收租,这拿到现在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是一种剥削。第二种剥削是,他们放了贷款,收了利息,这在现在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第三种剥削是,他们做些生意,在农户家里收土特产,如茶油、苎麻、棉花,还有药材,贩到外地去买,获得了一些利润,也被人称之为搞剥削。我最记得我家乡黄沙有个人叫得明昌泳,在五、六、七十年代,一直是个民间的底层商人,通过艰苦的积累,有了较多的财富,被称为“黄沙第一富”,运动来了,就把他打成了地主、资本家,把他的家抄了,把他几十年积累的财富都收缴了,在黄沙礼堂展览,满满一礼堂。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两块上海手表,有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手镯、皮鞋、绸布、棉袍、大衣、毛线衣、金银首饰、各种银器、各种瓷器、高档家具等等。组织各大队分期分批到黄沙礼堂参观,几个讲解员给参观者讲解明昌泳是怎样怎样的剥削劳动人民,把劳动人民家里的东西用底价骗走,用高价卖出,比如说,他本是用一块钱一斤买进苎麻,可他对买的人说是一块三买来的,这是严重的欺骗劳动人民。再用两块卖出,这明明是赚了一块钱,可他说只赚七角钱,这是严重的剥削行为。这是地主阶级和资本家的黑心肠,首先他还不承认,通过严厉审问、严刑拷打,才不得不供出了实情,可见这个地主这个资本家的狡猾和不老实。他还说什么,这是他辛苦赚来的,是通过平时省吃俭用积累起来的,这打死我我也不信,这就是剥削来的。他还把剥削来的东西送给贫苦农民,表面看来是救济劳动人民,实际上是腐蚀劳动人民,大家说,我们会答应吗?参观者零零星星、有气无力地说:不、不答应,不答应。有位社员说,他把钱和东西送给社员,这是好事啊。他的话遭到了讲解员的驳斥:这说明你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你迟早是要犯大错误的。讲解员的语气还算平和,没想到被在旁边执勤的民兵听见了,他狠狠地揪着那个社员,把他推出了礼堂。另一民兵喊:你们说这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这下子大家才大声回答,是资产阶级思想,我们坚决不答应。讲解员说,对,坚决不接受他们的财物,就是饿死也不接受,这些人的心肠太坏了,想把我们贫下中农变成资产阶级。<br> <br>那时的报刊、墙报、黑板报、宣传栏,地主的形象是很丑陋的,都是尖嘴猴腮、猪头牛尾、满脸凶恶的,幼小的我就想,难道地主的相貌都是这样的吗?作为外面的地主我不认识,可能是这样的相貌,但我们这里的地主的相貌跟我们差不多啊,怎么也画成那个样子呢?我家乡有个地主名叫阮名银,天生一个笑眯眯的相貌,按现在的话说就是长得蛮英俊蛮帅的,但也被画成很丑陋的样子。他的老婆朱翠花蛮漂亮的,也被画成巫婆的样子。他家道较好,讲一个漂亮的老婆也不足为奇。我就想,那些不认识的地主,肯定也是被画成这样的,肯定不会长得那么丑吧。<br> <br>地主的时光,在我的童年显现,是我童年的一段哀愁,给我带来了恐惧,也增添了我的忧郁。那时的大会,基本是批斗会,每次开大会,就拿地主出气,总是五花大绑,押到台上跪着,每次总有十多个地主、还有富农,富农等级比地主低一些,但也是批斗对象,是反派角色,等级为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下中农和贫农是正面角色,被称为贫下中农,且是个光荣的称号。那时提倡越穷越光荣,口号是宁种无产阶级的草,不种资产阶级的苗。当时少小的我就想,肯定是有美国的特务在搞破坏,不然怎么是越穷越光荣呢?富裕多好啊,有吃有用的,如果国家穷了,做不起枪,美国打进来了何结果啊?斗地主的那个搭的舞台,就是在农民家里卸下厚厚的大门,还有板凳,都搬到学校的操场上搭起了舞台。跪在头戴着用白纸、绿纸糊成的帽子,形状尖尖的,有一尺多高,像一个塔子,帽子写着地主的名字,打倒地主某某某,打倒反动分子某某某。地主们也习惯了,简直是逆来顺受了,被驯服了。每次开会之前,十几个地主都蜷缩在一角,等着上台批斗,大会开始了,民兵连长对着放在主席台上扩音器大喊一声:把万恶的地主押上台来!一群民兵就手忙脚乱的把地主睏着,用木枪把地主押到了台上跪着,把那做好的帽子给他们戴上。然后民兵连长又举臂高喊:打倒万恶的地主某某某,打倒剥削阶级,打倒反动派,每喊一声,台下就跟着高喊起来,一些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孩也跟着高喊,我怎么也喊不出来,旁边的伙伴就说我怎么不喊?说我思想不好。我也只得跟他们一起高喊起来,但我是有气无力的。那时不论开什么会,生产大会也好,文艺演出也好,第一个重头戏就是斗地主,也就是说是个保留节目,是少不了个一道菜。<br> <br>说起有伴,这里就扯上了,地主是孤独的,是没有伴的,只有地主与地主婆相依为命,他们这类人,有的子女也是恨他们的,怨恨他们成了地主,导致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被打成地主了,人们就再不敢与他们来往了,不敢与他们为伴了,大人不敢与地主来往,小孩不敢与他们的子女来往,他们可是地主崽啊,与他们来往是要学坏的啊。这是一些与地主有私怨的人对自己的孩子说的,也是大队干部和生产小队干部说的,有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地主孤独,地主崽也孤独。那么地主之间能有来往吗?也没有,只有在批斗大会上,他们才会在一起,他们在台上跪着,五花大绑。他们在热不可挡的酷暑季节里集中劳动,不准带草帽;他们在大雨滂沱中干活,不准戴斗笠;他们在寒冷刺骨的天气里,打赤脚去挖烂泥田,其实这个烂泥田根本不用挖,只是用这个手段折磨他们。旁边观看者是被民兵押来的临村的地主,让他们来现场接受再教育。还有不少贫下中农,要他们现场举报他们的罪行。这些地主在劳累中受肉体的折磨,在孤独中受精神的折磨。那些地主崽们,也是在孤独中度过,没有伙伴,偶尔有几个地主崽在一起玩,算是伙伴了。有的地主为了安慰年小的儿女,就对他们说:不要怕,地主也不是我一个人,地主崽也不是你一个人,还有其他地主崽呢。<br> <br>那时,地主家里的粮食被收缴而去,饿肚子是常事,可以说,被打成地主的人,还没有其他人的日子好过,因为贫下中农还有救济粮,地主是没有救济粮的。小孩之间扯皮拉筋了,那是要被骂成“地主崽”的。家乡有童谣:地主崽,不老实,前年细,偷粮食。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也认识一些地主崽,我不觉得他们是怎么的坏,没见过他们的劣迹,只觉得他们很可怜,没有人与他们在一起玩,只有地主崽们偶然在一起玩。他们走路总是低着头,有点害怕我们,特别害怕红小兵们。红小兵扛着红缨枪走过,他们就赶快躲开,红小兵搞恶作剧,举起红缨枪追他们,实际上是恐吓,他们就吓得大哭,边哭边跑,红小兵一声大喊不许动,他们就吓得不敢跑了,就吓得蹲下身来,蜷缩在墙头下。红小兵又一声大喊,不许哭,他们就不敢哭出声了。红小兵拿着红缨枪对着他们作刺杀的样子,又在他们的头上一阵乱晃,他们就手捂着头,吓得全身颤抖。红小兵又是一声高喊,滚,你们快滚!地主崽半信半疑,吓得不敢动。红小兵大喊一声:再不滚,就不准你们走了。这下子他们才敢飞快的跑开。一红小兵又是一声大喊,站住,地主崽们就立马站住了,有一个来不及站住,打了几个趔趄,头撞上墙角,头破血流。<br> <br>地主的子女,不但在本地受尽凌辱,在政策上也是受着不平等的待遇,招工、参军、上大学都是没他们的份的,他们就是被世道遗弃了的人,不但被遗弃,而且受冷落、凌辱,就是这么回事。<br> <br>冬天过去,总是有春天。到了1976年以后,政策来了,地主被平反了,这是地主们做梦都没想到的,当了一两十年的地主们,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是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的,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命,虽说现在平反了,但自己已经老了,自己的年华已经交给“地主”了,但想到儿女们,内心就有了莫大的安慰。地主崽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出头的一天,机会向他们走来了,上学、招工、参军,原来地主崽们,是很难讨到老婆的,他们要么是在地主之间互相婚嫁,要么就是年纪好大了还是单身,很难婚嫁。自从平反了,摘掉了地主的帽子,是他们命运的大转折。朝代不同,人的命运也就不同,人的命运总是受世道的约束,同样是个人,就看到落到了哪个世道。<br> <br>一颗石头甩上天,总有一个落地时。公平与不公平,总有一定的界线。倒霉与走好运,也有一定的时间段。地主这个角色,渐渐消失了,这个人群也早已去世,那些“地主崽”们,后来遇到了好时光,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有的发了家致了富,他们的孩子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成了老板,在各自的地盘里兴办了自己的事业,过上了自己的幸福时光。那一段灰暗的历史,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根短线条,虽不明显,但记忆深刻,在脑海中无法抹去,成为了历史知识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一道记忆的光影,在底片沉淀着,在银屏晃动着。<br> <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