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白一一《张家李园》之五

怀哥

<p class="ql-block">  母亲说,在我们张家李园,每棵李树都是一个女人。对于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直到张家李园的李树开满了洁白的花朵,我才明白。原来,李花的白,是大阳晒不黑,黑夜浸不透的那种白。李花初开时,花朵润浸着一丝鹅黄,及至到了繁花盛开,又生发出一抹嫩绿,临近萎谢之前,再轻染些许淡蓝。尽管如此,白却是它们永远的主色调,历经风吹雨打,仍像浣过的纱一样干净。这像极了张家李园的女人们。</p><p class="ql-block">1<b>,花儿</b></p><p class="ql-block"> 花儿出生的时候,她家院子里的一棵李树,正好把一枝李花伸到她母亲目光能及的地方。后来在给她取名字的时候,她母亲说,就叫花儿吧。</p><p class="ql-block"> 提到花儿,我总会想到漫山遍野的红高粱。高梁地在山坡上,高梁种在山坡的地里。</p><p class="ql-block"> 秋季到了,高梁红了,山坡就成了好看的风景。火红的高梁剪裁出山的裙裾,山风一来,裙裾飞扬,飘摇出惹眼的美丽。</p><p class="ql-block"> 高梁不是花,但很美。骄艳里含着羞涩,火红中缀着朴素。高梁的香,象一个少女的浅笑,是来自纯净灵魂的流露,淡香里有微甜。</p><p class="ql-block"> 我时常到高梁地的山坡去放牛。老牛甩着尾悠闲地散步,我就坐在石头上,痴看高梁的红,痴吸高梁的香。有时,也将目光穿过高梁地,看山脚下的院子。</p><p class="ql-block"> 院子不大,也很破旧。我要看的,是院子里的人。女孩叫花儿。不知从何时起,我就象丢了魂儿似的,总想看见她。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看见。花儿的美,至今我还没有找到词汇去形容,我想,她也许就是一株高梁吧。她有高梁的美,也有高梁的香。</p><p class="ql-block"> 花儿不识字。她好想读书的,但她爸不让去。记得那一年秋天,正是高粱红了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背着书包去学堂,花儿提了家里平时装盐的口袋,也默默地跟在后面。她爸爸看见了,拧着耳朵把花儿押回家。为此,花儿还哭了几回。哭过了,擦干眼泪,花儿就去放牛。</p><p class="ql-block"> 花儿不知道我想看见她。因为,等她走过来,我都会心跳着跑开。我怕她看见我的脸会象高梁那样一下子红起来。但花儿知道我很能干。我教她认字:“人”就是叉开腿站着,“大”就是人肩上放条扁担。她总是惊奇的睁着杏眼,从衣兜里掏出还不是很熟的李子,还有她妈在灶堂里烤的半个高梁饼,双手捧给我。然后,高梁似的红着脸,高梁似的低着头,跑开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花儿也喜欢看见我。每次公社放电影,她哥要带她去,她都说不想去看,等她哥一走,她就来找我:“怀哥,我要看电影,我哥不带我,你带我去吧。”看电影的时候,她总要拉住我的衣角。我知道,她很少看银幕,多数时候都在看我。花儿不识字,但却很聪明。她的针线活儿自幼都会。她绣的喜鹊,鸳鸯能扑着翅膀飞起来呢。但她纳鞋底却掌握不好尺寸,给她哥做的鞋,只有我能穿。</p><p class="ql-block"> 花儿没文化,但却很善良。那次,我为看高梁也为看花儿闯了祸。我痴痴张望的时候,老牛却去吃了地里的高梁苗。后来,生产队里调查此事,因为要扣工分,我矢口否认。队长和会计拿了卷尺纸张等,破案似的要查个水落石出。眼看就要穿帮,这时悄悄地花儿来了,牵着她家的牛,在高粱地踩出一串牛蹄印。为这件事,花儿的父亲将她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次挨打,花儿没有掉一滴泪。后来,我满怀愧疚的向她道歉,她却说:你是文化人,让人知道犯错会没面子的。她还说:“你家缺做活儿的,挣的工分就少,再说,你爸打你下手还狠呢。打伤了你,我会很难过。”她撩起裤脚,给我看她的伤。我第一次看见花儿的腿,好白!那天,我第一拉了花儿的手。花儿的手很绵软。</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我进城里读高中,花儿的父亲也为她定了亲。她不喜欢那个她要嫁的人,但她别无选择。因为家里穷,她哥娶亲给不出娉礼,她就只好嫁给嫂子的哥。在乡下,这叫做“换亲”。换亲换走了花儿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高中毕业,我当兵要走了,在高梁地旁,意外遇见了回娘家的花儿。她坐在石头上,掏出乳房,正在给孩子喂奶。看见我,花儿的脸和地里的高梁就一起红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看了看高梁地,看了看花儿。高梁已经成熟了,花儿还是那么美。</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要离开我的红高梁了。我回头望去,土地还是那片土地,高梁已经不是那片高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b>,侄媳妇</b></p><p class="ql-block"> 接亲的队伍从毛狗洞的山梁上下来,一头扎进张家李园的李花之中,就不见了。因此,我总是在幌忽中,以为那个叫先秀花的女人,变成了一棵开花的李树。</p><p class="ql-block"> 我有一个侄儿,叫张永正。因为瘦弱,有个绰号叫“秧鸡仔”。那种动物我见过,平时也不见踪影,直到秧苗疯长的时候,才可以看见。那秧鸡仔确实很精瘦,一双不短的腿,却只有筷头那么粗。秧鸡仔的瘦弱,也许是物种的关系,但我侄儿的瘦弱,却是因为营养不良。永政的母亲,生永正的时候,给生死了。永正呱呱坠地,却没有奶吃。那时候貌似也还没有奶粉,永正是靠吮吸米糊糊活过来的。后来永正的父亲续了房,又生下一个儿子,谁知他自己又得病死掉了。永正的继母拖着两个孩子,日子捉襟见肘,度日如年。这样的环境里,永正只长骨头不长肉,终于成了一只秧鸡仔。这是情理之中的事。</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命里该有的,总会到来。永正在我们那个村子,耕田犁地,挑水担粪看来是不行了,但这娃却出落了一门裁缝的手艺。挑着缝纫机和剪刀熨斗,走村串寨,给这家做件褂子,给那家缝条裤子。挣来的钱,就去给队上交超支款。那年的腊月间,永正来到先家湾做手艺,遇见了一个女子,居然双双对上了眼。那个女子名叫先秀花。不知是名字的渊源,还是本身的心灵手巧,先秀花真的绣得一手好花。那些喜鹊闹梅,还有鸳鸯戏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腊月一过,裁缝先生和秀花小姐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再来个夫妻对拜,最后入了洞房。</p><p class="ql-block"> 其实,所谓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不是永正他们比我年龄小去很多,而是因为辈分。他们两个人,都比我年长。侄儿媳妇从先家湾嫁到我们张家李园,名字还叫先秀花,但却不能坐在屋檐下,也不能飞针走线。那个年代,喜鹊闹梅和鸳鸯戏水,都抵挡不住人的饥饿,侄儿媳妇还得下地干活。刚来的时候,侄儿媳妇只是除草翻地,做些轻巧活路,但慢慢地就支撑不住家里的日子了。那个时候,栽秧打谷,耕田犁地,才能得到价值八分钱的十个工分,而除草翻地,只有八个工分。侄儿媳妇一家,只有她一个人可以下地劳动,年年都是超支户。永正做裁缝挣回的钱,怎么也填不满这个窟隆。</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夏天,侄儿媳妇默默地把她的针线布头锁进了柜子。她找来工具,把墙角的犁头修好,又找来砂纸,为铁铧除了锈迹,就牵着家里的那头老牛,下田了。刚开始的时候,侄儿媳妇还真笨拙,不知道怎样让老牛回头,也不知道怎样让老牛拐弯。一次,老牛一个疾奔,侄儿媳妇没有扶住犁把,一头栽在水田里,鼻梁眼窝都是稀泥。侄儿媳妇气急了,用树条把老牛打了一顿后,自个儿坐在田埂上,在那里低头哭泣。等到哭累了,就又走到田里,扶起犁把,继续耕田。</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侄儿媳妇就把自己当成了个男人,耕田犁地,栽秧打谷,不让须眉。一百多斤的水谷子,居然一撑腰,就可以挑到队上的晒坝。又一年,侄儿媳妇怀了第二胎,挺着个大肚子,又要下田,很多老年人就劝慰,还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不要逞强好胜。侄儿媳妇总是笑笑说,不要紧,没事的呢。听说侄儿媳妇还差点把孩子生在水田里。</p><p class="ql-block"> 那时乡里的媳妇,怀孕期间一点也不金贵。很多年轻的媳妇大着个肚子,山上山下,屋里屋外地忙碌。侄儿媳妇本来预产期只有几天了,但也舍不得歇息。她牵着那头老牛,扛着犁头下田了。到了中午,侄儿媳妇突然感觉到两腿之间有液体流下来,知道这是羊水破了,要生产了。侄儿媳妇也不慌张,扛了犁头,牵了老牛,走上田埂。末了,她又去村里的堰塘把犁镂洗干净了,继续牵着老牛,扛着犁头走回家去。正好婆婆赶场卖菜苗还没有回来,侄儿媳妇又将剪刀用灯火烤燒一遍,消了毒,就躺在床上。一袋烟的功夫,孩子出生了。侄儿媳妇自己用剪刀剪掉孩子的脐带,开始躺在床上坐月子。</p><p class="ql-block"> 我当兵走了以后,农村开始实行责任田。侄媳妇一家的田地,几乎是她一个人打理。再后来,侄儿承包了乡上的农机站,开始挣钱,侄儿媳妇还是在田里地里忙活。再后来,侄儿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就把侄儿媳妇给离了。孩子一人一个,房子一人一间,继母共同赡养。据说,侄儿最后终于到了县城,挣了很多钱,秧鸡仔终于成了有钱人。侄儿媳妇也找了个男人,倒插门到了我们张家李园。那个男人身体健壮,把田里地里的活路接过来,打理的很有条理。两个人感情也好,日子过得蛮有滋味。 </p><p class="ql-block"> 那次我回到乡下,刚好遇见侄儿媳妇。侄媳妇爽朗地招呼我:“理爸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她的那个差点生在水田里的女儿,背着个书包,正从学校回到家里。</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